



接下来我们谈谈“文化”中的“化”有怎样的来头。其实细细琢磨起来,这个“化”也算得上是一个熟悉的陌生字。说熟悉,是因为我们总是能望文生义,先知先觉地界定了“化”的意思,而且在现代汉语中,它依然很有流行度,比如“自动化”“智能化”“边缘化”等。似乎什么事物一沾上“化”字,一下子就有了一种万水朝宗的趋势,成为一种势不可当的潮流。说它陌生,是因为如果我们真要溯本探源了解文化之“化”的内涵,却发现居然不认识它了,好像“文化”生来就是一个单纯词,如果拆开了,它的意思也就迷失了。事实果真是这样的吗?我们再次尝试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一点,去中国文化的老根上找找“化”字的印记。
在中国的古代典籍中,“化”字独用的情况比较多,大部分是做动词使用,最初的意思为改易、生成、造化等。从字面意思上看,“化”似乎只是强调事物形态或者性质的改变——一种东西消失了、转变了,成为另外一种东西了,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化”有“改变”的意思的确不假,古籍中能找出大量的语料案例。不过仔细推敲下来,我们发现古人使用“化”字时经常有明显的价值倾向,如果出现这种使用方式,则“化”绝非一般意义上的“改变”,而有着明确的指向意义。那么“化”具体指向什么呢?我们来看《老子》第三十七章: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夫亦将无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正。
这段文字是我们了解老子“无为”思想的钥匙,大意是说“道”总是自然而然,看着啥事儿也不做,但其实万事万物没有不是它所为的。如果那些上位者能持守“道”,则天下万物就会自生自长,用不着他们去把心操碎。“化而欲作”,明明已经自生自长好了却有了各种贪欲,那该怎么办呢?那就用“道”的真朴去安定它,这样各种贪欲就消失了,“不欲以静”,这世界又一切安好了。关于这一段的解释众说纷纭,笔者也是择其一端而已,我们暂不去推究这《老子》第三十七章的真正内涵,只重点关注一下“万物将自化”的“化”。这里的“化”是什么意思呢?显然指“万物”的一种正常发展状态,不需外物干扰,就这样按其本身自有的习性生长、发展,该晒太阳就晒太阳,该喝水就喝水,该起身劳作就起身劳作,该关灯睡觉就关灯睡觉。“化”是一种动态过程,并不是结果,在这样一个“化”的过程中,看似无为,其实却恰恰是守道的最高境界,那些王侯们一定要好好学习。
老子显然很欣赏这种“自化”的过程,他甚至认为这才是人类社会的最佳状态。他在《老子》第五十七章里更是借“圣人”之口说道:“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民自化”,按老子思想来看,其实与万物“自化”是一样的,这里指百姓过上自足自适的日子,这是老子所喜欢的社会形态。那与之相反,什么样的社会形态是“不化”的呢?统治者自以为是、瞎折腾,百姓争名夺利、揠苗助长,这是老子所不喜欢的。两相比较,自然是“化”比“不化”要好得多,那么在老子这里,“化”虽然不像儒家所秉持的那样有着强大的道德意义,但总归有着明显的正向价值判断。
庄子是老子思想最重要的继承者和发扬者,人们历来喜欢“老庄”并称。庄子在他的著作里也谈到了“化”,非常值得我们研读、推究。《逍遥游》是庄子一篇著名的文章,特别受后世读书人的喜欢。记得上大学时,笔者宿舍没有空调,酷暑难耐时,静心读庄子的《逍遥游》和柳宗元的《小石潭记》各一过,的确能有遍体生凉的感觉。古典文学作品如何影响当下日常生活,其实是个很好玩的话题,不过这里无暇细谈,我们还是来看看《逍遥游》开头这一段文字: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在那遥远的北方大海里,有一条叫“鲲”的大鱼。这“鲲”太大了,身长居然不知有几千里。大鱼“化”成了一只大鸟叫作“鹏”,“鹏”也是大得不得了,它的脊背竟有数千里那么宽广,一旦飞起来,那张开的翅膀好像遮住天空的云彩一样。庄子生活的年代是先秦,彼时的人们还远远不懂得什么“进化论”,不过《逍遥游》开头这段脍炙人口的描述,却无意间揭示了一个生命演进的过程:最初的生命形式存在于水中,然后由水中逐步进化到陆上。庄子笔下的“鲲”和“鹏”虽然都大得不得了,但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二者却代表着不同层级的生命形式,鸟类显然高于鱼类。由“鲲”而变成“鹏”,不仅仅是形体、外貌的变化,更重要的是其生命的内质发生了改变。根据庄子《逍遥游》里的书写逻辑,他强调的也是不同生命形式的演进,而且这种演进似乎特别强调由低级向高级转变,由不完善、不完美,向更加完善、更加完美转变。正是这种意义上的“转变”,庄子用了“化”字。由此观之,庄子“化”的内涵已经比老子之“化”更拓展了一步,与儒家之“化”有了某种隐约的联系。
庄子的“鲲”化成了“鹏”,物种形态由低级向高级转变。到了儒家的言说系统中,“化”字更是有了教行迁善之意,进而可用来指改善人心和社会风俗。如《易·乾》里说的“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意思即好的世道,或者说所谓的“太平盛世”,统治者是不必通过战争手段来征服别人的,那靠什么手段呢?就是用自己高尚的德行来“化”那些不服从的人,从而使那些“化外之民”能改变自己,一心向善,自愿地前来接受统治者的领导。明末清初顾炎武《郡县论》里有一句话笔者特别欣赏:“化天下之士使之不竞于功名,王治之大者也。”一个什么样的社会是值得称道、值得珍惜的好社会呢?那就是天下的读书人都提高了自己的思想境界,不一门心思想着升官发财、争名夺利,那才是真正的“太平盛世”呢!怎样才能达到这样的理想时代呢?“化天下之士”,这里用的依然是这个“化”字。儒家言说系统中的“化”更强调外在干预对事物的正向影响,这一字义解释在后世也渐渐成了“化”的主流解释。在古人的言说中,“化”虽然也不乏变化、改变,甚至消失之意,但这种变化往往会更强调一种“质变”,而且有着比较固定的指向性,是奔着更高级、更完美的方向去改变的。理解了这一点,我们在使用“文化”这一概念时,是不是应该更多一份敬畏和谨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