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要想清晰地绘制一幅中国古代商业发展图景,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专制君主迥异的性情与喜尚、执政者不同的情怀和追求,都可能会对商业制度产生偶然影响。不少商业史上的重要问题如今还争议未定,比如官商、私商的关系问题,专卖制度的兴废问题,关税的轻重问题等,站在不同的角度和立场,往往能得出不同的结论。这部小册子只是尝试描画中国商业文化发展的基本脉络,简短的篇幅不允许笔者在一些争议问题上做更深刻的探讨。我们可以确定的是,自春秋晚期以来,商人阶层不断壮大,其可能对农业生产造成的损害也逐渐被政治家和学者所关注到,一股“抑商”“轻商”的思潮也随之逐步兴起。虽说这种社会思潮对中国商业文化史影响巨大,但笔者认为有两个问题也许更应该引起注意:第一,从国家经济政策层面凸显对商业的抑制和束缚。“抑商”始作俑者为战国时期的秦国,此后历经几百年的乱世纷纭而绵延不绝。一直到了唐宋时期,这种经济制度层面的“抑商”情况才得以改观,彼时商人阶层已然成熟,且与士阶层产生诸多关联,所谓“抑商”,渐渐地被剥离至文化层面。第二,无论“抑商”还是“重商”,主要看统治者的利益诉求。既得利益者的诉求发生变化,对商业的态度也随之改变。即使在“抑商”思潮占主流的秦汉时代,不同的时期也曾做出过“重商”的举措。历史往往会呈现出复杂的样态,未必总是奔着一个明确的目标前行,商业文化史尤其如此。
无论我们是否愿意承认,战国后期开始崛起的秦国,对我们的文化史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秦国的语言、文字、生活习俗、政治制度,深刻影响了之后两千多年的中国历史。梁漱溟先生甚至认为,“中国文化在其绵长之寿命中,后一大段(后二千年)殆不复有何改变与进步,似显示其自身内部高度之妥当性、调和性,已臻于文化成熟之境者”(《中国文化要义》)。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呢?春秋时的秦穆公靠着卓越的外交手段和战略措施,成了“春秋五霸”之一,秦国也迎来自己短暂的辉煌。但是到了战国时代,群雄竞起,秦人虽然颇耐苦战,但整个国家因偏居西北一隅,经济发展落后,国家综合实力较弱,时常遭到邻国的侵略和蚕食。到了秦孝公时代,秦国早已无复“春秋五霸”时的风光,在天下大乱之际,甚至时时有被别人吞并的危险。要想富国强兵,在乱世中做出一番大事业,秦国必须走改革之路。正是在这个时候,抱有宏图大志、想在大争之世有所作为的法家学者商鞅出现了。
商鞅,卫国国君后裔,公孙氏,原来的名字应该是“卫鞅”或“公孙鞅”,因对秦国有大功,获封商地,号“商君”,历史上称他为“商鞅”。商鞅是战国时期法家代表人物,他洞察世事,认为当时不太被世人看好的秦国大有发展前途,于是前往秦国求仕,得到了正欲奋发图强、重现秦国辉煌的秦孝公重用。二人君臣相得,在秦国这片贫瘠的国土上进行了一番大布局——轰轰烈烈的“商鞅变法”得以实施。现在我们还能读到一本叫《商君书》的著作,是我们了解商鞅变法思想的重要文本。商鞅变法的核心内容有两条。第一条是打击旧贵族,限制他们的特权,保证政府的各项制度措施能顺利实施;第二条就是“重农抑商”,通过限制商业发展来促进农业生产。在当时的经济环境下,“重农”和“抑商”是有着逻辑关系的,只有在制度上限制了商业,才能保证秦国农业的发展。为什么会是这样一种情形呢?商鞅对当时的天下大势洞若观火,他认为秦国如果想要与天下诸侯一争短长,必须打造一支强大的军队。维持强大的军队最重要的是粮食保障,士兵可以通过战场上的胜利获得各种物质利益,但是一支饿着肚子的队伍不可能打胜仗。因此在大争之世必须全力加强农业生产,把农业这个“本”夯实了,才有可能去争取更多的利益。商鞅极力推行农战政策,宣扬“国之所以兴者,农战也”“国待农战而安,主待农战而尊”(《商君书·农战》),主张堵住除农业外其他任何能够获得物质利益的途径,迫使绝大多数劳动力都投入到农业生产中。商鞅严格限制私营工商业,认为这些都是“末业”,商人不仅不生产粮食,而且还因为获利丰厚,容易诱使从事农业生产的人弃农经商:
夫民之不可用也,见言谈游士事君之可以尊身也、商贾之可以富家也、技艺之足以糊口也。民见此三者之便且利也,则必避农。避农,则民轻其居,轻其居则必不为上守战也。
——《商君书·农战》
在商鞅看来,要实施农战政策,则必定要抑制“末业”,出台法令禁止农民弃农经商。为了提高商人的生活成本、抑制商业发展,商鞅主张提高粮食的价格,并且不允许商人染指粮食贸易。为了提高商人的经营成本,商鞅主张封禁山泽以限制人们采伐渔猎,对一般的山泽产品征收重税,同时也提高了关税和酒、肉等商品的税率,坚持“不农之征必多,市利之租必重”,对盐、铁等大宗商品实行国家专卖制度。更有甚者,为了加强战争的物质基础,商鞅还主张除留下每一农户的种子和口粮外,把农业中的剩余产品尽量集中到国家的手中,鼓吹“家不积粟,上藏也”(《商君书·说民》)。商鞅的这种经济管理思想,实质上是一种封建主义的国民经济军事化思想。这种思想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对加强新兴封建国家的权力、促进封建主义经济基础的形成,起了重要的作用。他的这套理论和政策在秦国推行的结果是,让秦国由战国七雄中最落后、实力最弱的国家,一跃成为战国时代的头等强国,为将来的统一事业奠定了基础。
商鞅的农战政策虽然使秦国实力大增,但确实是商业发展史上的一股逆流,不利于正常的社会分工,也限制了自然资源的开发利用。商鞅力图把农业生产的剩余产品都集中到政府手中,对农业的长远发展没有什么好处,也不利于社会财富的增长。不过在战国群雄争霸的特殊历史背景下,秦国可以通过军队来掠夺财富,其推行的“计首授爵”制度曾让群雄胆寒。商鞅死后,他的各项变法制度被秦国保留下来,秦国就是靠着一支强大的军队东征西讨,用了近百年的时间,终于完成了天下一统的重任。嬴政也是商鞅变法的忠实拥趸,他在统一天下的过程中,对各国商人进行了严厉打击,如赵国大商人卓氏、齐国大商人程郑氏等,他们的财产被强行掠夺,家族人员被流放到荒芜之地。按说“六王毕,四海一”,“农战”政策就失去了继续存在的条件,“重农抑末”理应逐步退出历史舞台,但秦始皇却变本加厉,实施了残酷的“上农除末”政策。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秦始皇曾“发诸尝逋亡人、赘婿、贾人,略取陆梁地”,这里提到了三种身份的人,都是当时社会地位非常低下的,其中第三种为“贾人”。可见在秦始皇治下,商人有时竟无人身保障,与其他身份低贱的人一起被朝廷征作士兵。秦朝不仅剥夺商人财产、流放商人,而且对他们的子孙也不放过,秦始皇迁往岭南的50万“罪人”中,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商人的后代。
秦始皇把商鞅当年的“抑商”政策用到了极致,也为统一天下后秦王朝迅速土崩瓦解埋下了隐患。秦国的发展史,可以说是一部商人的血泪史。不过值得注意的是,秦国虽然长年实行“抑商”“轻商”政策,但这并不是说没有给商人留下任何生存的空间。一个正常运作的政权,是不可能完全脱离商业的,秦国历代国君多多少少还是出台了一些鼓励商业的政策。在嬴政还是秦王的时代,商人出身的秦相吕不韦就推出了一些对商人有利的政策。他曾经大张旗鼓地抬举过两个大商人:
乌氏倮畜牧,及众,斥卖,求奇缯物,间献遗戎王。戎王什倍其偿,与之畜,畜至用谷量马牛。秦始皇帝令倮比封君,以时与列臣朝请。而巴寡妇清,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数世,家亦不訾。清,寡妇也,能守其业,用财自卫,不见侵犯。秦皇帝以为贞妇而客之,为筑女怀清台。
——《史记·货殖列传》
乌氏倮和寡妇清是当时的大商人,一个富到“谷量马牛”的地步,一个身为寡妇却能“用财自卫,不见侵犯”,秦国对这样的大商人还是特别重视的。吕不韦算是秦国的异数,这位大商人出身的大秦相国,其历史功绩被大大低估。秦王嬴政亲政前,他是秦国的实际当家人,推行了一系列重视商业的政策,对秦国多年来的“抑商”“轻商”风气有所反拨。整个秦代商业发展,有高潮低谷,我们还不好说它就是一个完全灭绝商业的朝代,但“轻商”“抑商”思想在秦国萌生发展,并随着秦国一统天下而长久地影响普通民众的文化观念,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