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子贡,复姓端木,名赐,春秋晚期著名的政治家、商人。子贡在古代商人心目中的地位非常高。那时候的商人喜欢在自家店铺里挂上两个条幅,上面写的是“陶朱事业,端木生涯”。“陶朱”指的是范蠡,本书第七讲会专门讲讲范蠡,这里就不说他了。“端木”指的就是子贡,他本是卫国的一个普通商人,后来投到孔子门下学习儒学,成为孔子最优秀的十个学生之一。或许是因为经商需要,子贡和孔子的其他学生比起来,思维更加敏捷,口齿更加伶俐。孔子曾经说颜回、子贡、子路、子张四个学生,各有一项能力连他都比不上,其中子贡的这项能力是“敏”。事实证明,子贡能言善辩,在处理纷杂的外交事务上尤其善于透过现象看本质。“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这一点他的确比老师孔子都强。
子贡被认为是“儒商之祖”,“儒商”这个概念其实是需要探讨的,但子贡与儒家关系密切则是不争之事实。儒家讲究积极入世,作为“儒商”当然也是如此,他们善于对各种政治、经济信息进行分析,以从中获得商机。不过,这还仅仅属于“术”的层面,远远不是“儒商”的精髓。儒商之所以受到人们的推崇和关注,最重要的一个因素是“仁”。放眼古今中外,多少企业家艰苦创业,靠着头脑的聪明和把握商机的敏锐,生意越做越红火,但正由于心中缺少一个“仁”字,最终结局不过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作为大商人的子贡,跟孔子学习些什么呢?当然主要也是这个“仁”字。
“仁”是儒家学说的核心内容,也是儒商的核心价值观。子贡追随孔子的一生,也是对“仁”的追寻过程。有一次子贡问孔子,管仲的前任主公公子纠被齐桓公杀了,他不仅没有陪着公子纠去死,反而当了齐桓公的相,这样的人怎么能算是仁义之人呢?因为孔子曾经说过“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管仲如果称得上“仁”,那他应该为公子纠死,怎么还能服务于公子纠的死对头呢?孔子是这样回应的:
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论语·宪问》
孔子说,管仲辅助齐桓公成就霸业,击退了北方强敌的入侵,要是没有这位管仲,我们大家早就成了奴隶,留着夷狄的发式、穿着他们的服装。如果管仲学那些平庸之辈的“舍生取义”,盲目为前任主公殉葬,那他怎么能成就之后的丰功伟业呢?我们现在说不定都要披头散发当外族人的奴隶了。所以,管仲当然称得上“仁”。恰巧孔子的另一个学生子路也问过同样的问题,孔子的回答是“管仲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孔子向子贡夸管仲惠民,因为子贡是商人,应时刻牢记惠及众生才称得上“仁”;向子路夸管仲息战,因为子路好武且性急,应牢记使天下太平才是大“仁”。同一个问题,孔子因材施教,根据学生的具体情况给出不同的答案,这“万世师表”的招牌真不是随便说说的。不过虽然答案不同,孔子都强调做人要重大节、知权变,不能斤斤计较于各种条条框框。孔子这一灵活变通的认识问题方法,对子贡影响很大。
要达到惠及众生这样的层次需要一个长期修养的过程。在日常生活中,我们还会面临一些较为琐碎的问题。有一天子贡又跑来问老师了,到底什么是“仁”呢?孔子是这样回答他的: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
——《论语·卫灵公》
什么是仁啊?“仁”其实就是讲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你不是满世界地跑来跑去做生意吗?那我告诉你啊,你到了一城一地,一定要去和当地那些公正清廉的官长打交道,和那些具有“仁”之德性的人做朋友,这样你就知道什么是“仁”了。子贡牢记孔子的教诲,在经商的过程中特别注意择友,朋友圈里也都是正直的人、有追求的人。那作为一个好商人,该怎样对待这些朋友呢?普通儒者的做法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当然也算得上“仁”了,但还称不上大气魄、大境界。子贡最初从孔子学儒的时候,也是这种想法,他对老师说“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意思就是别人强迫我做不情愿的事情,我绝不答应;当然了,我也不强迫别人做不情愿的事。孔子叹了口气说,子贡啊,这你是不可能做到的。的确是这样,人生活在一个网络中,就算你能要求自己做什么,你也不可能阻挡别人做什么啊!如果人与人之间都能撇得这么清,那这世界就不会这么乱糟糟的,也许早就天下大同了。那该怎么办呢?孔子给子贡指出一条明道:
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论语·卫灵公》
别人怎么做,你是没法控制的,能担待就多担待点吧!这就是所谓的“恕”。但有一件事情是自己可以控制的,那就是你自己不想要的,千万不要强加给别人。对商人而言,这简直就是天籁之音、金玉良言啊!这是从自身修养角度来说的,那从客户群角度来看,怎么做才能更接近大商人境界呢?人与人之间的境界是有差别的,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实。老子说过,“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道”不可能取悦所有人,让那些没涵养、没品位的人嘲笑自己,才接近“道”的境界。那儒家是怎么做的呢?是不是大家都给你“点赞”才算是最成功的?孔子说不行,还不能这样做。他告诉子路,最好的状态应该是这样的:
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
——《论语·子路》
让普通民众中那些懂道理的人都欣赏你,那些不懂道理的人都讨厌你,这才说明你为人处世的火候到了。换句话说,做乡愿,到处谄媚、讨好所有人,这并不是好事儿。放到一个经营团队中,你再小心择友、问心无愧,你也没有办法保证你团队里都是君子、好人。那你作为领导者,要去取悦所有的队友吗?要去谄媚所有的员工吗?这真的是没必要,你只要守住道德的底线,赏罚分明、进退以公,让团队中正直的人都尊敬你、佩服你,让那些偷奸耍滑、吃里爬外的人都憎恨你、讨厌你——这才是理想的大商人境界,也是真正儒商的境界。
大商人境界与人情练达、世事洞明并不矛盾。作为一个团队的当家人,有的时候也要注意行事方法、分寸,就算遇上自己不喜欢、不理解的事情,也要考虑大家的意愿,不能一意孤行。子贡有一年跟着老师去观看祭祀大典,当看到举国上下为大典欣喜若狂,他感到很不可理解。孔子教导他说,百姓都辛苦了好几个月了,就巴望着这一天痛痛快快给心灵放个假,当然要狂欢了,这是什么道理呢?简单说,“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你整天做生意,用不着下地参加农业劳动,你是不会理解这个狂欢节日对百姓意味着什么——这才是真正的“文武之道”啊!同样道理,作为大商人,未必了解所有员工的心理诉求,用所谓的“绩效”“制度”来加强管理,听说在西方挺管用的,但恐怕还要考虑到中国传统文化的“人本”底色才更接地气。有的公司从企业规模上,从老板身家上,似乎能达到“大商”的级别,但整个企业里充斥着“竞争”“淘汰”的声音,员工被异化成卡夫卡笔下的甲虫,这不仅是对生命的不尊重,其实也是对传统商业文化的亵渎,哪里能谈得上“仁”?哪里能称得上什么“新儒商”?
子贡就是在向老师请教的过程中逐渐成熟的,终成能与各路诸侯“分庭抗礼”的一代大商人。《孔子家语》里有条材料,常常被学者误读,用来说明子贡发现了市场商品“量少价高”的道理。笔者对此很不认同,我们一起来看看原文是怎样说的吧:
子贡问于孔子曰:“敢问君子贵玉而贱珉,何也?为玉之寡而珉多欤?”孔子曰:“非为玉之寡故贵之,珉之多故贱之。夫昔者君子比德于玉,温润而泽,仁也;缜密以栗,智也;廉而不刿,义也;垂之如坠,礼也。叩之,其声清越而长,其终则诎然,乐矣。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孚尹旁达,信也;气如白虹,天也;精神见于山川,地也;珪璋特达,德也;天下莫不贵者,道也。诗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故君子贵之也。”
市场价格与货源多少有着直接的关系,这是普通小商贩都懂得的生意常识,何至于要我们的大“儒商”子贡去发现?子贡当然懂量少价高的市场规律,只是他对玉和珉的价格差异产生迷惑,感觉不太符合常见的市场价格规律,这才求教于孔子。孔子给他讲了一番道理,归根结底一句话,人们喜欢玉,愿意为它花大价钱,并不是因为产量少,而是因为它本身具有的这些美好的品德,这些品德也寄托了人们自己的向往,即所谓“君子以玉比德”。其实孔子在这里不经意间恰好说出了儒商最重要的品质——德,这是超出商品市场规律的,却正是经商活动中最珍贵的内容。子贡受教于孔子,这段师生间的谈话,应该被当作中国商业文化史上的金玉良言,如果仅仅被当作商品价格规律的探讨,那可真是辜负了古人之心。
子贡追随孔子“问仁”“求仁”,富而不骄、富而好礼,成为后世商人的楷模,商人们即便达不到子贡那样的“儒商”境界,也会景行行止、心向往之。我们在谈到“儒商”这一词汇时,一定不要忘记向这位商界老前辈致敬,不要轻易把这一高贵的名号加到那些连《论语》都不读、连中国传统文化都不尊重的有钱人头上。
1.王玉哲:《中华远古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2.杨宽:《西周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3.顾颉刚、童书业:《国史讲话:春秋》,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
4.王孝通:《中国商业史》,团结出版社2007年版。
5.李强:《红尘匹马长安道:中国商人往事》,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