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表达思想、感情的手段有多种,其中最常用、最重要的一种就是语言。通常认为,语言中能够表达一个相对完整意思的单位是句子,句子是语言表达的基本形式。这固然不错,但是,人们运用语言的目的是为了交际——交流思想、传递感情,达到相互了解,直至采取相应的行动。因此,在更多的情况下,要表达一个相对完整的意思,只用一个句子是不够的。相反地,在语言运用中,无论是叙述事实、刻画人物、描写景物,还是说明道理、发表议论、抒发感情,人们并不总是把一个意思限定在一个句子之内,而是经常运用由两个或者两个以上的句子组成的语言片段。这就是说,在人们的语言交际过程中,承担交际职能的语言单位,不仅有句子,还有“大于句子的语言片段”,这是客观存在的语言事实。于是,从本世纪初开始,人们就陆陆续续对“大于句子的语言片段”进行了观察研究。到了80年代,就我国的情况看,对这样一个语言单位的研究,已经拥有众多的研究者,并且有一批论著相继问世。迄今,对这一课题感兴趣的,已不限于语法学家和语言教学工作者,而且,这一语言单位的重要作用也越来越多地为各方面的学者所认识和肯定,一个多学科共同关注这一语言单位的局面正在形成。
在我国,“大于句子的语言片段”——句群的研究,不仅与语法学、文章学的发展有关,而且同修辞学、逻辑学的发展,语境理论、话语分析、人机对话的研究,语文教学和第二语言教学等等方面都有着紧密的联系。可以这样说,80年代以来,句群研究成了众多学科的热门话题。
首先是语法工作者,他们逐渐认识到,在一个句子内判断正误或者理解意义,往往把握不准。有时还会碰到这样的情况:把一个句子孤立起来看,语法上有毛病,不能这么说,但是,把它放到一个大一点儿的语言片段中去,有了上下文的配合,就无可挑剔了,甚至还有可能是恰到好处的表达。与此相反的是,一个个的句子,单独分开来看,都合乎语法,也都表义清晰,但是,把它们组织在一起时,却觉得不那么顺当了,甚至于还可能产生歧义,影响意思的准确表达。这些现象使人们感到,看来语法把自己的研究范围限定在句子以下单位的作法是值得商榷的了。于是,从个别学者、个别专著的零星探讨到终于冲破了传统的束缚,把句群列入了教学语法的系统,作为最大的一级语言运用单位来看待。1979年,吕叔湘指出:“一般讲语法,到句子为止,句子是最大的语法单位,因此句子只有结构分类,没有功能分类。其实这也是一种老框框。”
这可以说是语法研究冲破传统束缚的理论先声。1980年,《中学语文教学》杂志组织了有关句群问题的讨论,不少语文杂志也纷纷响应,这则是进一步的理论准备。1981年7月在哈尔滨召开的“全国语法和语法教学讨论会”,其功绩在于使句群这个重要的语言表达单位登堂入室,进入了教学语法体系。接踵而来的,则是一个句群及其相关课题研究的高潮。
再说文章学,历来它的研究对象总是始于自然段、终于完整的篇章;和语法学一样,它也置句群于不顾。许多学者认为,齐梁时代问世的刘勰的《文心雕龙》是我国第一部文章学专著,这部著作在《章句·第三十四》中把语言单位分为字、句、章、篇,并且写道:“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这里所说的“章”相当于现在所说的“段落”,或称“自然段”,于是,“积句成章”的“章”——段落是由句子组成的观念,就成了长期以来阻碍文章学家关注句群的一个误区。从60年代开始,张志公等大力倡导辞章学的结果,文章学有了较大的发展,语文教学中开始重视探讨“句子与句子之间的关系”,接纳了句群这个由语法学家提出的概念,“积句成章”的传统观念打破了,对段落的研究更为深入和合乎写作实际了。段落的组成成分可以是句子,也可以是句群这一看法的普及,在语法学和文章学之间搭起了一座桥梁,使句群的研究更富有实用价值了。
80年代开始,我国的修辞学界对修辞学的对象、范围、方法作了认真的探讨。在修辞研究的方法论问题上,有的主张聚合论,有的主张组合论,更多的学者则主张二者相辅相成,因为语言本身就是一个由聚合关系和组合关系构成的双重结构体系。在修辞研究方法论的讨论中,不管持什么观点,大家都认为,修辞研究应当引进语境理论。这也就是主张:判断一个句子的修辞是否得体、一个修辞手段的运用是否好,必须把它们放到一个比它们稍大一些的上下文中去衡量。而这个稍大一些的上下文,在语言中通常就体现为一个句群。从强调“修辞要适合题旨情境”到强调“语境是修辞学的基础”,修辞学家们的眼光也投向了句群,涌现出一批从修辞学角度研究句群的论著。
逻辑学家们对于句群的关注开始得也不晚。就我国的情况来说,1961年,周礼全在《形式逻辑应尝试研究自然语言的具体意义》一文中就说过:“一个(或一组)语句常常不是孤立出现的,总是有它的上下文,我们把它叫做这个(或这组)语句的语言环境。”
1980年,他又在《边干边学,加强自然语言逻辑的研究》一文中指出自然语言对语境的依赖性,再次强调了“从逻辑的角度研究语词和语句同语境之间的关系也是非常重要的”。
随后,逻辑学界开展了关于语境问题的热烈讨论。有人提出把语境区分为“言辞语境”和“社会语境”,又有人进一步把“言辞语境”再区分为“词组语境”、“句子语境”、“段落语境”、“篇章语境”;在解释“段落语境”时,有位学者明确表示:“我们这里的段落表现为一个句群,它是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句子(复句中的分句不算)构成的在形式和内容上与上下文既互相关联而又相对独立的一个语言片断”。
逻辑学家们对语境的研究和对句群的关注,又为句群理论的研究和运用开辟了一条宽阔的通道。
从上面谈到的情况中,我们已经看到,语境理论中涉及的“言辞语境”,也称作“语流语境”或“上下文语境”、“显性语境”,它的表现形式,通常是句群。所以,语境理论的提出和发展,是句群研究的巨大推动力,语境理论的提出者、研究者,他们的视线是始终没有离开过句群这个“上下文”的。至于语言学中从“句子的实际切分”发展起来的话语分析,它的主要分析对象,诸如“话对”、“超句统一体”,实际上就相当于我们所说的句群;它在讨论篇章的局部连贯时,实际上讲的就是句子与句子之间的接应问题。由此我们说,话语语言学者的钟爱是属于“大于句子的语言片断”——句群的;正是话语语言学的兴起,推动传统语法学打破研究范围限于句子的局面,带来了句群研究的春天。
也许有人会提出,人机对话与句群研究总该没有什么关系了吧?其实不然。已经有人提出,要叫计算机理解自然语言,就必须给它足够的上下文知识,也就是一定的语流语境;只是对于计算机来说,到底哪些语境因素是必不可少的呢?这正是信息语法工作者目前急于攻克的难题之一。还有人说,第二语言学习者,在很多地方与机器人一样,在语言的生成和理解上,对于语流语境有很大的依赖性。例如“了”字的用法,教科书上规定了几条,看似容易,可是,使用起来,什么情况下要用,什么情况下不用,什么情况下可用可不用,都离不开具体的上下文。因此,国内外从事第二语言教学的有识之士,无不看重句群的教学,无不把句群看作帮助学习者准确掌握目的语用法的最起码的语用环境。
综上所述,可以这么说,句群这个语言表达单位,从一问世就得到众多学科的关注,它是80年代以来热门的话题之一。
人们说话,要发出一连串声音,形成一串串连贯话语;人们写作要写出一连串句子,组成一段段文辞。口头上的一串串连贯话语或书面上的一段段文辞,通常就称为语流。任何语流,无论长短,都可以被人们的听觉器官或视觉器官所感知,并且在为人们所感知的同时,为人们所理解。语流的这种可感知性和可理解性,说明语流不是混沌一片的,而是可以切分为若干大小不同的单位的。如果一个语流单位是一篇文章,那么它至少可以切分为章节>部分>(“次篇章”或“片断”)>段落(自然段)>句群>句子>短语(词组)>词>语素(词素)。过去,习惯的做法是语法学研究的语流单位,最大到句子为止,而文章学研究的语流单位,最小的到段落为止;句群长期处于被冷落的地位。如今,一反常态,句群成了宠儿,人们倍加青睐,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在语言的表达(生成)和理解(分析)中,句群具有重要的地位、特殊的地位。
我们说,在语言的表达和理解中句群具有重要的、特殊的地位,这是因为人们在运用语言进行交际时,要表达稍微复杂一点的意思就用得着句群;可以说,人们只要开口说话,动笔写文章,就不能不与句群打交道。当然,如果不考虑语言单位的实际指称、具体内容,那么,一个孤立的句子,还是有意义、可理解的,也就是说,还是可以从语言学的角度进行语义分析和句法分析的。但是,如果要想顺利地完成思想交流,达到真正的相互理解,那么,光用一个个互不相关、各自孤立的句子就不行了。比如,对于“下雨了。”“运动会举行了。”“同学们情绪很好。”“我们年级得了第一名。”这一个个各自孤立存在的句子,我们只是理解它们的抽象意义,并不知道它们的实在指称和真正含义。如果把它们组织在一起,比如说成:“虽然下雨了,但是运动会照样举行。同学们情绪很好,冒雨参加了比赛。我们年级终于得了第一名。”或者说成:“运动会正在举行,突然下起雨来了。大家依旧认真参加比赛。我们年级得了第一名,同学们情绪好极了。”那么,这一组句子想要表达的实在意思就再清楚不过了。对于篇章来说,更是离不了句群这个表达单位,因为,篇章的最小组成单位是自然段,而大多数自然段是由句群组成的。过去,遇到一个意思比较复杂、文字比较长的段落,想把它切分成若干更小的单位以利于教学或理解,这时,常常就用“层次”这个术语来说明。一个复杂的较长的段落中可以切分出若干层次,这就说明“句群”这个单位是客观存在,不是任何人想像出来的;同时也证明“集句成章”是有层次性的,必须有一个专门的术语来指称这种现象。而由于不了解或者忽略段落的构成要素既可以是句子,也可以是句群,句子和句群都是段落的构成成分,结果,在切分一个复杂的、较长的段落时,囿于段落的成分是句子,把一个段落分析得七零八碎、面目全非的情况也并不罕见。所以,为了圆满达到交际的目的,为了充分发挥语言指称客观事物和表达思想感情的功能,人们把注意力集中到句群上来,是很自然的。
从语流的构成来看,句群一头联系着句法,一头联系着章法,是从句法过渡到章法的桥梁,它的这个作用则是别的语言单位难以替代的。语法学的传统观念一方面承认句子是表达单位,另一方面也指出要表达复杂一点的意思,只能倚靠篇章;因此正确的遣词造句找语法,通顺的文章写作归章法,好比铁路警察,各管一段。现在就不同了,有了句群这座桥梁,语法学和文章学、语言教学和写作教学就能携手合作了;在所有大小不同的语流单位中,唯有句群是语法学和文章学共有的单位。固然,单独一个句子可以成段——独句段,但是,它只能是一个过渡段落,不可能成为一个主体段落,尤其不可能单独构成篇章。句群则不同,一个句群就是一个段落,句群和段落重合是常见现象,一个句群就是一篇文章,文章和句群重合也不罕见;由此可见这个语言单位的重要和它在语言表达和理解中的特殊地位。
再从现代语言学的发展趋势来看,它强调在静态研究的基础上发展动态研究、加强动态研究;它要求扩大研究的范围,以微观研究为基础大力发展宏观研究,其中也包括把研究对象从句子扩大到大于句子的单位,等等。正是这一切,促使句群终于破土而出,并且取得了自己为众多学科普遍关注的特殊地位。因此,我们认为,句群研究的兴起和发展,是现代语言学发展趋势的要求,它的未来不可限量;我们希望《汉语句群》的问世,能够对这一课题研究的系统化、科学化作出应有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