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对各路思想家的简略罗列,或许给人杂芜之感。如果用最简单的一句话,透过这些思想家交织、重叠、折射、冲突的思想空间,能洞见到的互联网思想,在总体上有什么特征的话,我想说这样一句话:在互联网思想的呈现中——大家需要注意这么一个问题——隐喻无所不在。
法国符号学者克里斯蒂娃
在《符号学》提出一个术语,叫作“互文性”(又称文本间性),我很喜欢这个词。互文性,可作为理解隐喻的一把钥匙。隐喻就是两种文本间的对话。明文之意与暗喻之意,透过同一套符号系统予以表征,一个文本两层含义同时在场,既突破了文本背后的逻各斯
建构之图谋,又避免字面文本蜕化为纯粹的载体。隐喻所折射的那个“未表征的文本”,上升为主角。
典型的隐喻如麦克卢汉的“地球村”的“返祖隐喻”。麦氏之地球村,字面上指技术突破了地理区隔的限制,将人类彼此间拉近为近在咫尺的小小村落;但引申之意却在于,工业社会带来的灵性之丧失、人性之吞噬,有赖于“返回”到原始部落的情状,方有可能重新找回失落的文明。
当然,返祖隐喻并非全然回归部落时代,既无必要也不可能。这里的隐喻,指的是被机器吞噬的“灵魂”,被机器“祛魅”的人的存在。这一隐喻指出未来社会建构的一个重要转换,即未来的赛博空间将由“主体间的共同体”所构成,而不是“主体的共同体”。追问一句,“主体间的共同体”和“主体的共同体”是什么差别?打个比方说,就是后者是主体的“物理变化”,前者是主体的“化学变化”。物理变化,意指主体独立性得以保全,共同体则只是主体间关系、连接、交换、交往的数量涨落。化学变化,意指主体呈开放状,其独立性、完整性是起伏不定的,“主体”这个语汇,不再有普适的意义;谈论主体之内、之外、之间,都只不过是权宜之计。勉强借用这些语汇,它指的是主体间彼此的互嵌、渗透、依存。从这个角度看,互联网给社会学带来最重要的转变,莫过于“关系”的重要性超越“个体”的重要性(顺便说,这一“关系”将不是“干巴巴的”,而是“湿乎乎的”)。“间性”,就是“关系”更具内涵的另种表达方式。
理解和把握互联网返祖隐喻,是理解互联网思想的重要基石。
这门课程的主干,由三部分构成。
一个是互联网思想的演进。如果从1991年伯纳斯-李提出万维网(WWW)架构起算,互联网发展至今(讲课时的2011年),只有短短的20年时间。20年间互联网的演进,经历了从“工具主义”到“结构主义”,再到“后结构主义”的转换。所谓工具主义,是将互联网当作加速产业变革、经济社会发展的强大引擎。这里典型的事例是1993年“信息高速公路”概念的提出。工具主义把互联网当作经济增长、社会发展的巨大动力,相信“去中心化”、“无磨擦经济”、“电子商务”可以极大改变世界的经济版图,成为高就业、高成长、低通胀这种“熨平经济周期”的有力武器。美国布什-克林顿政府主政时期,20世纪90年代全球第一波互联网热潮就是如此。
整个20世纪90年代,虽然也出现了很多“大词”,但并未穿透互联网思想的实质。“工具主义”依然将互联网当作整个经济的新的引擎,只强调“变革”,但实质依然是延续“更高、更快、更强”的工业时代的“速度革命”。从这个角度看,2000年美国纳斯达克股市的崩盘也就不难理解了。
然而,正如前面提到的,1998年、1999年分别在《自然》和《科学》上发表的那两篇重要的论文,在理论根基上指出了互联网的深层思想。这两篇论文分别是瓦茨和斯托加茨提出的“小世界模型”以及巴拉巴西和艾伯特提出的“无标度网络”。
这两篇论文都是研究互联网结构的。从技术上说,“小世界模型”印证了1968年美国哈佛大学社会学者米尔格拉姆做过的一个小实验,叫作“六度分割理论”:世界上任何两个人之间产生关联,只要经过六步就可以实现。这个理论以简洁、优美的方式,惊人地揭示了某种超级网状社会组织,彼此连接的紧密程度。与此相映成趣的,是“无标度网络”理论对网络中节点增长模式下,网络结构与行为之关系的洞察。
2000年,全球互联网网民数量突破5亿,接入主机超过5,000万,网页页面突破20亿。直觉上看,这些彼此连接的主机节点、网页超链接和网民访问行为,是杂乱无章、毫无规律可言的。巴拉巴西的研究表明,长期以来对网络结构(包括人际网络、页面超链接、互联网络等)“生成模式”的“随机假设”是站不住脚的。互联网络节点增长、相互连接的模式,遵从“幂律法则”,呈现出“无标度”的特征。这是一个重大的发现。简单说,这个发现的意义在于:网络规模(即尺度)对网络结构和行为几乎没有影响。
对网络结构、行为的研究,将连通着的网络资源(包括主机、页面、链接)纳入了某种“有机的框架”。这种观点很好地暗合了复杂系统研究、系统生物学和社会物理学的研究模式,对进一步发现扭结在一起的复杂网络,在结构、功能和行为动力学之间有何种内在联系,提供了丰富的思想源泉。
商业互联网的发展历程虽然只有短短的20余年,但日益迅猛的“卷入”能力,已使互联网的整体样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用前面的那个比方来说,是从“物理变化”走向“化学变化”甚至“生物变化”的过程。大致说来,商业互联网前10年的发展,是资讯堆积、信息过载、系统迁移、数字化、网络化的过程。这一阶段随处可见对传统产业的冲击,比如电子邮件取代邮政,门户网站挑战新闻业,即时通讯工具大幅度压缩传统电信业务,新型支付工具冲击银行卡,电子商务终结传统零售渠道等。但总体上说,这种冲击依然停留在“物理变化”的层面,即通过信息透明化,大大缩小了信息不对称的程度,加剧了信息扩散、分享带来的效率提升。互联网在这个阶段,只是让这个世界“转得更快”而已。
开源运动、博客、社交网络兴起之后,互联网进入了“化学变化”乃至“生物变化”的新领地。透过网络连接兴起的熟人和陌生人所共同组成的社群,拥有了更强的流动性和交互性。这种交互和流动,并非停留在“从一地转移到另一地”的物理空间的变化,而是出现了“盈余”。用克莱·舍基
的话说,这种知识盈余、时间盈余,让貌似无组织的个体和社群,在自组织层面形成全新的生产力。卷入互联网的个体不只是发生着频繁多样的信息交换,更充满了交往、商谈、协作的张力。个体行为和群体结构之间的相互影响,已经不是在消息层面和能量层面,而是在“种群形成”和“性格塑造”层面相互渗透。全新的物种诞生了。
充分理解互联网思想深层的这一变化,需要将作为技术的互联网和作为商业的互联网(简言之,就是工具性的互联网),纳入到更加宽广的历史背景中审视。作为脱胎于工业时代的产物,互联网思想中必然携带有工业时代的基因;但互联网基因中的“后工业时代元素”又使得它注定将扮演着颠覆和反叛的角色。此外,作为社会构建的重要力量,互联网如何深刻地影响着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机器的关系,也是理解互联网思想的重要维度。
对西方人而言,这一历史进程深刻地镌刻在其文化母体中。1999年我在写作《电脑,穿越世纪的精灵》一书时,就深感纳入东西方语境的“电脑”一语,对西人而言是何等的活灵活现,而一旦作为一个机器盒子越过文化边界,落入东方土壤,竟成为毫无灵性的、死寂的东西了。理解互联网思想也是如此。假若不能将这个“精灵”放回到哺育它的土壤,恐怕怎么也无法领略互联网带来的生命之躁动、新生之喜悦、降世之窘迫,以及生存之忐忑。
为了理解这一互联网孕育之文化土壤和演进脉络,我会将思考的尺度放大到整个工业革命的历程,甚至不断地上溯至文艺复兴、启蒙运动,甚至中世纪、古希腊时期。同时,将社会之构建、消费社会之演进、后现代思潮对工业社会的反思与批判,也作为观察互联网思想源泉的重要观照。
第二部分内容,我们试图理解复杂性思想。讲复杂性思想其实也只是试图找到一根“主轴”,利用这根“主轴”来看看“科学思想”如何面对纷繁复杂的世界图景,以及“确定性的世界观”如何破产。
基于原子论、主客分离原则、还原论的传统科学思想,在19世纪末期与20世纪前半叶遭遇了极大的挑战。致力于通过切分物质世界、发现“基元”来揭示自然界“客观规律”的科学主义者,在面对诸如气象、湍流、量子跃迁、相变、可计算性等“高难度”课题时,在传统的方法论框架下走到了尽头。虽然,这些学科还在各自的领域内,苦苦寻求类似牛顿力学那样简洁、漂亮的方程式,并将此作为信仰“斯宾诺莎
上帝”的佐证;但日益显现的整体性、系统性思维模式,已经悄然改变了科学思想的模式。
对复杂性思想的审视,可以让我们从完全不同的角度,观察17世纪以来建构在数学原理、分析数学基础上的全部自然科学体系,是如何“杀死灵魂”的。长期以来,数学的简洁性已经不是某种要求,而是坚定的科学信仰。如法国大数学家拉普拉斯
宣称的那样:“假如给我初始条件,我将推导出整个宇宙。”这种坚定的信仰,让科学家孜孜不倦地深入到事物的内部,肢解事物、定义基元、量化存在、解释现象。
然而,当科学家们试图把切得七零八落的世界,重新装配成完好如初的“活体”的时候,他们一而再地陷入窘境。工业主义的发展逻辑、基于还原论的科学思想,以及基于科学世界观的社会构建理论,在面对“活的有机体”、“呈现生命形态的组织结构”等问题之时,总是无法自圆其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还原主义的科学之刃还不够锋利,还是确定性思维的科学信仰本身就不够谦和?
进一步说,当互联网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击着传统社会的堤坝之时,所面对的复杂性到底是现象层面的,还是本征层面的?这是个巨大的问题。互联网不仅在改变着这个世界,重塑着这个世界;互联网更是在思想的“底部”,挑战着我们赖以生存、习以为常的科学观和世界观。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了解复杂性思想的缘由。
在复杂性这个大话题之下,我们会在课堂中了解三个层面的内容:一个是作为科学的复杂性思维;另一个是作为社会学的复杂网络;再一个我们讨论公共空间的构建与再构建。
课程的第三部分内容,我们尝试讨论互联网的未来思想。这部分内容我们主要以新媒体为主线,大家是北大新闻与传播学院的研究生,我们需要站在新闻传播领域变革的角度,来看看互联网的未来变化。
的确,互联网“长”得太像“媒体”了!从门户网站开始,互联网的“媒体”属性就一直伴随着它的成长。直到今天,互联网似乎也很难祛除这种消息“中介者”、“传递者”、“聚合者”的角色。大概是麦克卢汉对“电媒”的著名论断(“电光是纯粹的媒介”),让媒体始终处于互联网变革的风暴中心。探索所谓新媒体在未来社会中的地位、角色和功能,是媒体人当然的视角。但不止于此的是,新媒体孕育着更深的变化,这个变化有三个迹象:其一是传播者与受众的关系,我把它表述为“传受合一”;其二,是在“传受合一”状况下,媒介的价值与功能;或者说媒介的“立足之本”发生了什么变化;其三,是建立在新的人机共同体基础上,对未来媒体的想象。
用马尔库塞
的话说,大众受众这一概念完全是工业时代的产物,它把“心理无知”强加给了受众。与工业社会发明了“消费者”一样,受众完全成为信息的“击打”、“猎取”的对象,进而成为“教化”、“塑造”的对象。互联网彻底颠覆了这种媒介观。但是,目前我们所能观察到的种种思潮和表现,还停留在后现代色彩的拼贴、混搭、恶搞、戏谑的情境中。受众用这种态度和方式,表达对工业时代单向度传播的批判和不满,并通过互联网获得了解放力量,拥有了自主的选择权、发言权和表达权。
文本和作者之间的边界已经消弭,线性叙事为非线性叙事所取代,“灌装预制”式的意义生产方式土崩瓦解,意义拥有了“不确定性”。在这种情景下,所谓“客观如实”的报道立场和叙事过程能否从容展开?以及如此这般地展开的“旁观式”的报道到底有什么意义?这些都是威胁到媒体“立足之本”的严峻挑战。
短时期内,我认为回答这些深层次问题的时机还不够成熟。社会变革、文化发展、科技的融合还处于襁褓之中。在看待这个问题的时候,需要对“未来还将发生什么”有足够的想象力和领悟力。在了解脑神经网络、情感计算、平行系统、人工智能、人工社会等未来科技融合的前景之后,我认为才有可能有足够的想象空间,回过头来看待“媒介的立足之本”会发生什么变化。所以,这部分的内容,我们会走得更远一些。
在课程讲授过程中,我们会安排两次研讨课。初步拟定的题目是“社会计算”和“隐私问题”两个主题。这是目前互联网领域火热异常的话题。“社会计算”是一个有争议的词汇。争议的主要方面在于,这个组合词哪个部分是重心
?到底是“利用计算技术进行社会学研究”,还是“借助社会网络资源,所进行的新型的群体计算”?我的理解是,前者指的还是传统社会学的范畴。其实早在19世纪初期,法国思想家孔德
借用经典物理的方法,将静力学、动力学导入社会学,提出“社会科学”这一说法的时候,运用统计方法、场力分析方法对社会现象进行“物理学式”的研究,一直是社会科学的主要方法。后者则完全不同。后者指的是,借助社会组织、群体、社群中个体的智慧,汇聚统合零散的、碎片化的资源和内容,从而得出的有借鉴、参考价值的计算结果。比如1999年,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空间科学实验室,启动了名为“在家搜寻外星生命(Search for Extraterrestrial Intelligence at Home,简称SETI@home)”的项目,该项目将天文台射电望远镜捕捉到的外星空无线电信号,分发到全世界自愿参与该项目的志愿者电脑终端上,利用个人电脑的闲置计算时间(比如屏幕保护期间),为庞大的数据分析贡献计算能力。截止到2005年该项目关闭之前,全球有超过500万人参与到分布式计算的行列中。
1968年5月,美国天蝎号潜艇在北大西洋失踪,军方除了大概知道一个20英里宽的环形区域是可能的出事海域,其他一无所知。潜艇最后一次联络之后,又走了多远、向哪里开进,统统不清楚。这真的是大海捞针。当时,一位名叫约翰·克拉文的军官,提出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主意:召集一群专家,让专家做“背对背”的分析。与一大堆专家在一起吵吵嚷嚷不同,克拉文召集到包括潜艇专家、救援工程师、数学家、海军军官的若干人之后,并未让他们彼此见面,而是请他们就潜艇在哪里遇到麻烦“下注”,奖品只是一瓶威士忌酒。
专家们分别标出自己认为最可能的潜艇遇事地点的坐标,然后开始竞猜游戏。《纽约客》杂志特约撰稿人詹姆斯·索罗维基(James Surowiecki)在这本名为《群体的智慧》的书中讲述了这个生动的故事。天蝎号消失5个月之后,一艘军舰发现了天蝎号沉没的地点,竟然与专家下注竞猜的最后结果只有220码的距离。
“群体智慧”的方法,已经在电子商务和社交网络中获得大量应用。比如大家十分熟悉的淘宝、当当、京东的购物体验中,就有大量推荐算法的影子。推荐算法,就是典型的社会计算模式。当你购买了一本书之后,你总会看到左边栏有一些提示:购买了这本书的人还买了什么什么;喜欢这本书的人还喜欢什么什么。这样的提示,一方面吸引你去继续探求可能感兴趣的书籍,另一方面也弥补自身视野不足的缺陷。
我们很享受这样的购物过程。它不再是“单打独斗”式的体验,而是“社群化”的体验。虽然你依然是独自一人浏览网页,但你所接触到的信息,却已经经历了千万人的筛选、排序、点评,你事实上与千万人的购书行为,交织在了一起。
我们会找机会深入讨论这个有趣的议题。社会计算会让人变得毫无主见吗?你会因为过度依赖外界的推荐,从而丧失自主选择的能力吗?到底什么是你的自主选择?这些问题都值得深入思考
。
另一个话题我们打算放在讨论课上说,就是隐私问题。互联网让人越来越成为“通体透明”的状态。人肉搜索让人惊叹于网络强大的能量,也会心生恐惧。这是我们面对隐私这个话题自然的反应。但是且慢,我们的“隐私观”是否也有什么值得检讨的地方?未来的隐私难道不会发生重大变化吗?如果有,那是什么?
好了,不多说了,更多的思想交锋,留在研讨课上我们再谈。
在课程的最后,我们试图概括一下互联网思想的总体模样。坦率说,这门课程,我的预期是“打开大脑”,而不是“构建大脑”。换句话说,我的想法是提供尽可能多的视角,将思考的框架放回到更大的尺度、更多样的背景中去,使同学们能领略到“思想的丰度”,我觉得这门课的目的就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