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们好。这门课程的题目,叫作《互联网前沿思想》。说它是一门课程,不如说是一连串的讲座更恰当。互联网是一个快速发展的领域,新概念、新应用、新知识层出不穷。要把这么多纷繁复杂的内容整合成一门课程,还需要做大量艰苦细致的努力;而且,我自身理论素养和积累都很有限,内心虽希望尽一丝绵薄之力,还是觉得力有不逮。另一方面,互联网又是一个充满活力和激情的领域,到处洋溢着创新的勃勃生机,我所观察与思考的,只能说是“取一瓢饮”而已。我热切地期望与各位同学一道,领略它无尽的魅力,咀嚼它深邃的思想,汲取它富足的养分。
作为讲座呢,相对自由、宽松一些,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理解来组织素材,把一些表面看上去距离甚远的材料放置在一起,呈现出某种“共在
”的样貌和旨趣,并以此为框架,理解和领悟“文本间性
”的妙处。这“一连串讲座”大约需要花费30个学时,我把它编排成三个部分,希望能在同学心目中留下一个较为完整的框架。
请允许我先来“破题”。
为什么课程名称起作“互联网前沿思想”?一说“前沿”,可能有同学觉得会不会“很技术”。我现在就告诉你,不会。但我会在课程里提到一些技术名词,解释一些技术原理,目的是把握这个技术术语之后,你才可能“越过”它,看到它携带的“思想”。比如说,最近“大数据”、“数据挖掘”很火爆,你需要了解其基本概念,更需要从“根子上”知晓这项技术火爆的“缘由”。再比如说,社会网络分析时下很热门,我们未必需要去探究“社团识别 [1] ”的算法本身(你有兴趣深究当然好了),但你需要明白为啥“结构和动力学问题”在社会网络分析中如此重要?
我还想说明的是,这个框架里有大量的历史素材,但也不是纯历史性的,并非按照严格的发生史、编年史、创生过程的脉络,叙述互联网孕育、发生、演化、变迁的历程。描绘互联网创生的故事,在过去几十年里,已经有大量不同类型的读本存在。我的预期是,当我们穿行在不同史料间的时候,特别需要的是把这些史料放回到彼时彼刻的社会文化背景,以获得特定情境给予的独特启示,这样来把握历史事件的关联与内涵。
课程题目如此,所以破题的话,就索性直接说说题目里的这三个关键词:互联网、思想、前沿。
先说互联网。
与互联网相关的记忆,铭刻在我脑海里的,有两件事情难以忘怀。
第一件事还是在大学里读书的时候。1984年春夏之际,正在紧张准备毕业答辩的间隙,偶然的一个机会,看到学校图书馆布告栏里的一纸通知,说有一个专题片,题目叫作《信息时代》,后来才知道,这个片子的编导很牛,叫阿尔文·托夫勒
。
现在回想起来,走出放映室时心潮澎湃的样子,仿佛就在昨天。我记住了片子里,托夫勒讲的这样一句话:穷国和富国,从此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这个“同一起跑线”不是指别的,就是“信息时代”。这一年,互联网这个名词在中国还没有出现;在美国,互联网也只是刚刚从阿帕网
摇身转变而来,与军方脱钩,但远未进入公众视野。
不过,硅谷、微电子技术、硅芯片这些新鲜的名词,伴随着北京中关村临街一间一间电脑、元器件公司的开张,渐渐汇聚成一股席卷全国的巨大热潮。
第二件事是在2000年,我在北京感受了那次美国高科技股市纳斯达克(NASDAQ)
的暴跌。彼时,我正供职于一家新加坡网络公司,该公司开发生产专用服务器,试图在这股全球.com的淘金狂潮中,扮演“卖水人”的角色。第二轮融资正赶上美国纳斯达克从5,000点高位飞流直下,短短半年时间,互联网公司可谓“尸横遍野”。不过,换个角度说,这恐怕是全世界范围内对“互联网”的一次出乎意料的“公众宣传”。2000年的时候,中国的网民只有6,200万,世界网民也不过2亿。这一时点,距离互联网从军方解禁的1983年,不过17年,距离时任美国副总统的戈尔提出国家信息高速公路
(1993年),也不过7年。这一年,百度公司刚刚设立,新浪、腾讯、阿里巴巴公司成立才2年,谷歌公司也才成立2年。
这一年,乔布斯在被清退出苹果公司董事会15年之后,重新担任了苹果公司的CEO;创造社交网络奇迹的脸谱(facebook)公司,直到4年后才创立。同样,后来被新闻集团收购的聚友(myspace),也还没有出生。不过,正是这些人物和公司,缔造了纳斯达克暴跌之后新一轮汹涌澎湃的互联网浪潮。
对互联网,在座的各位并不陌生。你们的学习与生活已经离不开互联网。你选课、查阅资料、传输文件、讨论问题,会用到互联网;你购物、聊天、吐槽、娱乐,离不开互联网。我们对互联网已经“依赖”到什么程度了呢?我打个比方说,就是到了没有Wi-Fi、没有手机,你的生活就会手足无措的地步。
但是,在这个意义上说,互联网于你我而言,还只是纯粹的工具。我们对互联网的观察不能就此止步。我们承认,互联网正以惊人的速度、广度和深度改变着我们的工作、学习和生活;我们想知道,它还会在哪些方面颠覆和改造我们所熟知的一切?我们更想知道,这些令人气喘吁吁的变化,到底意味着什么?这是我们审视互联网的内在冲动。(编辑这段话的时候,我意识到需要做一个补记:“我们想知道”、“我们观察”、“我们思考”这些术语的本意需要警惕。我们不得已会使用到一些名词、术语、概念,需要警惕的是,这些名词、术语、概念其实已经遭受“污染”。污染源,则是我们熟悉的工业时代的思维模式,以及刻画在脑海深部的认知结构。当然,用“污染”一语,也并非是将工业思维一竿子打翻——这显然不是互联网的本意。)
第二个关键词是“思想”。
谈到“思想”,我脑子里总会浮现出一幅画面,就是文艺复兴早期意大利伟大的艺术家罗丹
的《思想者》雕像:一位俯身坐姿的男人,全身赤裸,右手支撑着下巴,凝眉沉思。思想固然是深邃的,令人肃然起敬的;但另一面,很多人也会觉得,思想有空洞、飘渺、玄虚的一面,仿佛横空出世,从天而降。我们课程中大量内容与“思想”有关。我希望大家能透过具象的材料和情境,领略到“思想”的美妙之处。我希望在讲课中,努力做到这一点。
帕斯卡尔
说,“思想成就人的伟大”,人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人应当成为能思考的“苇草”。无论东西方文化发展到哪个时期,思想从来都是文化繁育的原动力。不过,大家细想一想就会发现,西方传统在文艺复兴之后,人们对思想的理解,除了“史诗般的激情”之外,还有一个强烈的动因,就是试图获得横扫一切的能量。特别在启蒙运动前后,数学、物理学、化学、考古学、社会学等多种学科迅速建立起现代学科的模样,思想,逐渐成为理性的代名词。神话、宗教、情绪、意识,似乎都被甩到了思想的边界之外。同时,思想也成为了逻辑的代名词,是论辩、举证、推理、说服的修辞手法。
文艺复兴之后,思想在两个层面变得清晰起来。一个是,思想日益凝结于知识当中,并日益借由学科分立、专业分工“蛰伏”在日益庞杂的学科体系之下。另一个层面,思想日益成为批判、反思和焦灼的表征,成为人文学者、艺术家们表达情感的武器。比如前面提到罗丹的《思想者》雕像,巴尔扎克
[2]
的《人间喜剧》,贝多芬
的交响乐,尼采
、叔本华
等人痛苦的呐喊。思想在这里,与苦难、焦灼有关,与生死有关,与恐惧有关。这大约是学者们讨论的,文艺复兴以来“科学精神与人文主义的分离”
。这是一个很厚重的话题,我们会反复与此遭遇。
思想的“蛰伏”与“凸显”,显示了文化的某种“断裂”。随着机器的轰鸣、技艺的专门化,日常社会生活中我们所遭遇的各类“思想”,在制度化的科学技术、商业体系中,以“格式化”的模样蛰伏于内;而在光怪陆离的文化景观中,思想则成为凸显人与自然、人与人紧张关系的土壤和母体,以花样翻新的“某某主义”横行于市。
这门课贯穿始终的一个企图,就是试图努力发掘、揭示出互联网萌生、爆发、兴盛的思想根由,努力辨识出这些思想根由中,哪些缘自工业化滚滚洪流的延长线,哪些缘自对工业思想的反叛,还有哪些缘自辽远历史情怀的唤醒、思想遗迹的重生。
事实上,很多思想的火花、痕迹,仿佛化石一样深深嵌入在人类文明的历史长河中。它的变化极其缓慢。举一个大家比较熟悉的例子。“地球村”,是麦克卢汉
20世纪60年代提出的一个语汇。他将现代传媒包裹下的社会空间,形象地描绘为一个小小村落。虽然麦克卢汉没赶上互联网时代,但这个词汇却令后人在解说互联网时,倍感贴切。麦克卢汉将思想的坐标投射到遥远的“部落时代”。这一思想的隐喻,至今散放着充足的活力,激发人们思考互联网到底在何种程度上改变了社会结构、交往形态和组织方式。
再举一个多少技术性强一点的例子。巴拉巴西
是时下网络科学领域炙手可热的学术大明星。他1999年在《自然》杂志发表论文,提出了“互联网是无标度网络”的思想,彻底纠正了人们长期以来对互联网结构的错误假设。从数学角度研究网络,始自18世纪伟大的数学家欧拉
。欧拉通过研究哥尼斯堡“七孔桥”问题
,创造了“图论”这一崭新的学科。图论是现代网络科学的一个重要支撑(另一个重要支撑来自统计物理学)。
欧拉到巴拉巴西的200年间,人们认为很多网络结构要么是随机网络,要么是规则网络。比如流行病传播网络、交友网络、信息扩散网络等。互联网诞生后的头30年里,人们也不假思索地这么看,直到巴拉巴西改变了这个假设。巴拉巴西发现,很多网络从结构上说,既不是随机的,也不是规则的,而是服从所谓“幂律分布”。幂律分布本身并不是什么新知识,比如19世纪意大利经济学家帕雷托
描述的个人收入分布模式,就服从幂律。通俗地说,就是20%的人拥有80%的收入。1932年哈佛大学语言学家齐普夫
,从词频统计的角度发现,英语文本的词频统计服从幂律。可以说,巴拉巴西的贡献只不过是在互联网研究中,再次激活了幂律思想而已。巴拉巴西的发现我们后面还要提到,到时候我会介绍更多的细节。
思想真是个无形的东西,它在日常生活中的辨识度很低,还可能长期寂寂无名。倘若某种思想被摆放在耀眼的位置,占据权威的教科书,或者成为八股文章中的套话,这一定可以断定为思想的“格式化”版本,或者毋宁说是思想的桎梏。比如用今天的眼光看,“理性思想”就是如此。文艺复兴最伟大的成就,莫过于奠定了理性的崇高地位。这一思想迄今是主流话语的标准版本。然而,最近100年来,越来越多的暗流涌动,将批判的锋芒指向理性思想本身。从公元500年到公元1700年,在西方流传千年之久的炼金术
,在哺育了现代化学、医学和药剂学之后,随着文艺复兴的“理性之光”,被归入“民间方术”、“旁门左道”之流,斥为伪科学而束之高阁。精神分析学家荣格
,在接触到伟大的阿拉伯炼金著作,以及中国的《太乙金华宗旨》
之后,惊叹于中世纪学者以及东方智慧对个体、心灵之洞察。他试着从炼金术的著作中汲取养分,构筑其心理治疗的方法论体系。时至今日,荣格精神分析已成为现代心灵与心理治疗的重要方法。
举一个近一点的例子,1945年美国学者范尼佛·布什
就提出了“米麦克斯(MEMEX)存储器”的概念,这一概念假设了文本之间的超链接。超链接,这是互联网发展中至关重要的一个概念,由时任欧洲核子实验室的计算机科学家蒂姆·伯纳斯-李
整合到互联网文本架构中,从而提出了万维网的概念。20世纪70年代出现的超文本文学游戏,在芬兰学者考斯基马(Raine Koskima)的《数字文学》(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出版)一书中有大量的描述。这些思想都经历了“再发现”的过程。
一般的教科书体系,会谈到大量互联网发展史中的事件、人物、典故。在这里,我们不只关注其发展史。发展史并非是技术编年史、商业创富史,而是思想发酵、碰撞、升华的历史。
在我所亲历和见证的互联网历史中,总有一个疑惑如鲠在喉。1998年受邀参加“数字论坛”
创始会议的时候,我是唯一从外地赶来北京的人。在发言中,我提出了一个萦绕心头已久的问题:对这个时代(即信息时代),我们凭什么“这么说”?我们何以真切地确信,所言不差?我们或许可以从文本中接受来自大洋彼岸的信息,从眼花缭乱的数码产品中领略强劲的科技旋风;但我们却总是“聆听者”、“接受者”、“赞叹者”的身份。久之,我们虽然也能学会同样的话语,使用同样的文本,但似乎总摆不脱“舶来的思想”的隔膜。
在那之后不久,我与数字论坛创始成员之一的姜奇平,在首都体育馆北面的一个宾馆里,讨论到深夜。他信心满满地跟我讲信息时代启蒙的伟大意义;我则满腹狐疑,认为“启蒙的资格”其实是个问题,甚至“启蒙本身”就十分可疑。十多年下来,我逐渐明白了,我的焦虑其实是对互联网思想的焦虑。
在课堂上面对大家的时候,我希望我不是在“讲述”思想,而是跟大家一起沉浸在思想的焦灼、起伏、游移和彷徨中,体验和捕捉思想带来的酣畅的快感,以及尖锐的刺痛感。没有答案,只有思考。
第三个关键词是“前沿”。一说前沿,脑子里浮出的首先是“尖端”、“领先”、“未来趋势”等。这一词汇总是与敏锐的洞察有关,似乎也总是与少数登高远望的精英人士有关。对前沿的深刻领悟,似乎是某些头脑睿智、见识广泛、融会贯通的优秀分子的“专利”。当然,他们的真知灼见值得聆听和咀嚼。我这里想对大家(也对这些思想家)说的,多少有点“解构”的意味。
社会中的精英分子古已有之。远古时代这群人叫作巫师和祭司,他们是能够聆听上帝声音的超能的人。巫师和祭司也是知识分子的远祖,宗教上称之为先知;卜筮中叫作星占大师;后来被称作哲学家、思想家、文学艺术家。在现代性话语中,这些人又被称作政治家、企业家、教育家、未来学家。
在工业社会里,“前沿”意味着占据优位,引领风气,代表意识形态主流,象征竞争优势和道德高地;还意味着它属于小众,即将风行于世。然而,在互联网中,“前沿”的意味却大不同。前沿,只是一种状态,一种“共时存在”的状态。我们彼此关联,文本和事物也彼此关联,我们每个人都被裹挟其中,我们其实都身处前沿。
气象学大气环流有一个“前锋”的术语。这个术语并非表达这一环流截面“优越于”其他的截面。只是说这一截面在共时性中画出了一个梯度曲线,如同地形学等位线的性质一样。
前沿,指某种共在的状态。用荣格超自然、超因果的解释,这种共在是“有意义的巧合”
。
这显然是一种全新的存在状态。当然,说“全新”并非指从来没有过,而是指这种状态其实被遮蔽已久。借用韦伯
的术语,是“祛魅”(disenchantment)
。比如在哥白尼
发现太阳位于中心之前,托勒密
的地心说,统治了欧洲将近1,500年。再比如说“意识”这一语汇,过去30年成为认知心理学研究的热词。有神经心理学家小心翼翼地说,这竟然是人类第一次将“意识”这个耳熟能详的语汇,放在“探究”的焦点下审视。
“感知前沿”,在很多像你们在座的年轻人心目中,仿佛是“功成名就”之后的事,是某种长久历练、修习之后获得的超凡能力。通过这门课程,我希望大家破除这个迷思。感知前沿不仅是一种能力,更是一种生存的状态。羚羊的听觉能辨识出数千米之外猎豹的移动;鹰隼的眼睛可以在数千米高空,看到匍匐行进的地鼠。这种灵敏的感知能力,是大千世界诸多物种生存本领的必须。唯独在人这里,感知前沿仿佛成为一个漫长的修为、习得的过程;启愚发蒙成为一个人成长历程之必须,且时间跨度长得惊人。有学者指出,大概唯独人这种动物,其哺乳期之长、成长期之长,位列各种动物之首,这其实是很怪异的事。
互联网之后,感知前沿将成为一种生存状态,甚至是与生俱来的生存状态。孩子们从小就透过电子界面了解另一个虚拟世界的游戏,熟悉其游戏规则。如此一来,前沿将不再深奥、神秘,将变得稀松平常了。
好了,以上算是对《互联网前沿思想》这门课的一个解释。刚才提到的一些思想者,一些名词术语,在接下来的内容中,你还会一再碰到。
[1] “社团识别”是复杂网络研究的前沿课题之一。参见美国物理学会《混沌》( Chaos )杂志2011年专刊“导论:复杂网络的中尺度问题”(“Introduction to Focus Issue: Mesoscales in Complex Networks”,American Institute of Physics, Chaos 21,016101,2011;中文版可参考陆君安教授的译稿http://blog.sciencenet.cn/blog-211414-451363.html)。
[2] 奥诺雷·德·巴尔扎克(Honoré de Balzac,1799—1850),法国19世纪著名作家。他创作的《人间喜剧》( La Comé die Humaine )共91部小说,写了两千四百多个人物,是人类文学史上罕见的丰碑,被称为法国社会的“百科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