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说到,阿帕这个机构是1959年设立的,阿帕网的雏形是1969年才出现的,横跨整个六十年代。“六十年代”现如今已经是一个学术研究的论域,也是当代史中非常重要的一个历史时期。六十年代在世界范围内发生的很多重大事件,如越战、马丁·路德·金
遇刺、法国红色的“5月风暴”、中国的“文化大革命”、非洲独立运动、日本崛起、拉美革命、结构主义思潮等,迄今仍有值得研究和反思的地方。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反叛权威”的思潮。这个思潮是怎么发生、发展的呢?大家可以看一些相关书籍。
美国有一个叫道格拉斯·卡普兰的人,他把美国人分为几代:四十年代出生、二战中度过童年时光,六十年代正处于青春奔放年华的人,叫作“披头士(beatles)”,也叫作“垮掉的一代”、“婴儿潮一代”;战后出生、冷战中成长的电视一代,叫作“X一代”;越战中出生、中东石油危机中长大、赶上微电子革命和硅谷创业潮的“Y一代”。当然现在的分法还有很多种,比如从小与电脑为伍、崇拜黑客的新新人类,以及诞生在互联网时代的“数字化原住民”。
婴儿潮一代、X一代、Y一代中有很多是当今电脑、网络界的泰斗和领袖。比如英特尔公司创始人之一的格鲁夫(生于1936年),被称为C语言之父、UNIX之父的利奇(生于1941年),苹果公司联合创始人乔布斯(生于1955年),万维网发明人伯纳斯-李(生于1955年),微软公司创始人比尔·盖茨(生于1955年),位列世界十大黑客之首的米特尼克
(生于1963年),第一款浏览器马赛克的发明人安德森(生于1971年),雅虎公司创始人之一杨致远(生于1968年),谷歌公司创始人布林(生于1973年)、佩奇(生于1973年),脸谱创始人扎克伯格(生于1984年)……
翻阅20世纪60年代的历史文本我们会发现,政治家在青年中的形象一落千丈,政治的声誉跌落到了谷底。人们认为政治家出尔反尔,完全没有能力兑现过去许诺的美好社会。西方世界的青年们普遍有种厌倦、破灭感。这是其一。
其二,在技术上,19世纪进步主义许诺的机器可以很干净地带来幸福人生的愿望,远没有实现。环境破坏、生态灾难、人与自然的紧张关系,被少数无畏的记者、学者揭露给公众。1962年,美国学者雷切尔·卡尔逊 [1] 发表《寂静的春天》,震惊全球。瑞士化学家保罗·赫尔曼·米勒因发现滴滴涕(DDT,一种杀虫剂,也是一种农药)及其毒性,获1948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但是应用滴滴涕这类杀虫剂,就像是与魔鬼做交易:它杀灭了蚊子和其他的害虫,也许还会使作物提高收益,但同时也杀灭了益虫。更可怕的是,在接受过滴滴涕喷洒后,许多种昆虫能迅速繁殖抗滴滴涕的种群;还有,由于滴滴涕会积累于昆虫的体内,这些昆虫成为其他动物的食物后,那些动物,尤其是鱼类、鸟类,则会中毒而被危害。所以喷洒滴滴涕就只是获得近期的利益,却牺牲了长远的利益。
其三,是所谓消费社会的崛起。社会上一些虚浮的过度消费,只注意包装不注意内容的享乐主义,日渐疏离的亲情,年轻人倡导的核心家庭,以及到处披露的离家出走……所有的现象,让大家有一个质疑,就是过去那个让我们非常坚定的社会信仰,或者说朴素的信念,比如血缘亲情、幸福生活,突然出现了崩塌。过度营销和过度消费紧密联系在一起,更好的生活就是更多地消费,更快地消费。颓废、悲观、无助、荒诞的感觉四处溢出。
1968年5月的法国版“文化大革命”,是这一思潮的一次集中爆发。这里大致讲一下这个故事。法国“5月风暴”的导火索,据说缘自1968年1月,时任法国政府青年和体育部长的弗朗索瓦·米索福,到巴黎大学南泰尔学院(巴黎第十大学)为新建成的游泳池剪彩。当时南泰尔学院社会学系22岁的德裔学生丹尼·科恩·邦迪向部长提问:“为什么您从不谈论学生们在性方面的问题?”米索福傲慢地对邦迪说:“你可以跳到水中去败败火。”米索福的回答,立刻引发大家的强烈不满。邦迪针锋相对地指出:“这是法西斯官员对于学生们所能做出的唯一答复。”青年们的反抗由此开始。时势造英雄,一头红发、一脸叛逆的丹尼·科恩·邦迪无形中成为众望所归的学生领袖。大学生们认为,高高在上的官僚们,除了板起面孔训诫之外,对这个世界毫无体恤之心,毫无平等之姿,也毫无诚意。
塞纳河左岸的拉丁区沸腾了。同学们高举切·格瓦拉
、马克思和毛泽东的画像,走向街头,举行罢课、游行。这一行为很快席卷整个巴黎,并迅速蔓延到欧洲多座城市和美国本土。知识分子被卷入了,哲学家萨特
就走在游行队伍的前列。大家可以读一读美国著名的披头士诗人艾伦·金斯伯格
的长诗《嚎叫》,也可以看一看英国作家塔里克·阿里和苏珊·霍特金斯的一本书《1968年:反叛的年代》。这里我就不细说了。
1968年发端于法国巴黎拉丁区的“5月风暴”,其实只是西方思潮的一次社会运动,究其深层的原委,需要去看看后现代思潮的交织与涌动。后面的课程中我会略为展开谈这个问题。这里只想提出这样一个观点:了解互联网思想,后现代思潮是绕不过去的文化背景。我认为,与其说互联网脱胎于工业社会,不如说互联网脱胎于对工业社会的反思、反叛。如果不能在这个角度看待互联网,我们很可能简单地把互联网当作工业时代科技革命的自然延续,我们很难理解为何互联网发展40年来,日益显现出“席卷整个工业文明”的巨大能量。
这里我推荐一本小册子,我认为是写得比较好的,是英国学者约翰·斯特罗克的《结构主义以来》。书里虽然只写了5个人,列维-施特劳斯
、拉康、福柯、罗兰·巴特
和德里达,但全书以结构主义为主轴,充分解读了后现代思潮多个侧面的思想特征。我觉得写得非常棒。简单地说,从现象学到存在主义,再到结构主义,西方哲学思想完全颠覆了笛卡尔以来的“宏大叙事”,解构了那个脱离于人的存在的所谓“本体”,质疑了与工业文明板结在一起的笛卡尔、康德、黑格尔的哲学体系。
比方说结构主义的始作俑者之一的施特劳斯,完全颠覆了我们对人类发展历程的某种成见。我们从小学到大学,学到的社会进化是层次递进的,原始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等,社会形态的变化有一个界限分明、层次递进的过程。施特劳斯认为这完全是“假象”。他通过研究南太平洋岛屿的原住民发现,社会形态的并行不悖才是它的实质,并不存在所谓的层次递进的过程。再比如拉康对弗洛伊德的研究;福柯对“权力”的深刻剖析。福柯是个医生,他通过研究临床医学、心理学、社会学、哲学,提出了权力来源的思想。他认为,社会的很多机构如学校、监狱、医院和兵营,其实都是为了禁锢人、规训人而设立的,也是为了权力而设立的。比如罗兰·巴特对文本和作者的研究,提出“作者之死”的观点。后现代思潮不是短时期内出现的,可以追溯到18世纪尼采、叔本华的哲学,可以从胡塞尔现象学找到踪影,也可以从法兰克福学派中找到大量思想的种子。这些思潮,现在人们统统把它们叫作后现代主义。
理解互联网思想,除了六十年代、后现代思潮值得关注之外,还有一个现象值得思考。为了比较清楚地提出这个问题,我先列举出四位学者,简略地谈谈消费社会的崛起。这部分内容在第三讲“理解消费社会”还会细谈。
二战之后的20年,是西方各种思潮异常活跃的20年,也是西方社会显露颓势的20年。丹尼尔·贝尔把这一时期称作美国的“后工业时期”(1973),詹明信
称之为“晚期资本主义”(1990),鲍德里亚称之为“消费社会”(1970),德波
则名之为“景观社会”(1967)。
后工业社会的一个核心特征,就是从工作伦理走向消费伦理,从生产走向享乐主义。表面上看人类已经步入所谓“丰裕社会”,但决定社会财富运转的已经不是生产,而是消费。詹明信笔下的晚期资本主义,强调了后现代思潮对工业革命单向度社会的侵蚀、历史感的消失和视觉文化的盛行。鲍德里亚的消费社会,则认为对物质的消费已经退居其次,符号消费占据优位,主体全面向符号化的客体投降。德波的景观社会认为,消费社会中的人际关系已蜕化为互为景观,媒介成功地营造了景观拜物教。人们生活在难以穿透的、厚厚的资本主义文化符号包裹的铠甲之中。
上述简略提到的四位文化学者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与反思,一方面与后现代思潮接壤,另一方面与丰裕的消费社会毗邻。他们的陈述,带给人更多的是黏稠、滞重、压抑的感觉而无法挣脱,带给人难以名状的束缚感和无助感。但是,这毕竟是一次指向资本主义内核深处的反思。这样的反思并非在修修补补的层面上,并非只是为了增强资本主义的抗药性和耐受性,而是另有图谋。
这个图谋是什么呢?我很难一下子讲清楚。后现代思潮对现代性的反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绝非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充满了反讽、揶揄、不合作、黑色幽默、控诉的色泽。它们试图走得更远,试图“建构”什么。但,就好像澳大利亚原住民的“飞去来器”一样,抛出去的角型飞镖,在画出一条漂亮的弧线之后,又反转回来击中了自己的后脑勺。后现代思想者,在触及“建构”这一主题的时候,似乎都面临某种魔咒:你所建构的,可能正是你所着力反对的。
不过,与“六十年代”同步而行的另一股力量,让后现代的反思再次边缘化了,这股力量来自硅谷,来自微电子技术的兴起和互联网的商业化。
这就是刚才说的“值得思考的现象”——后现代思潮的边缘化,或者说后现代思潮的“退潮”。
时间进入八十年代之后,美国企业界、管理学界、科技界,似乎开始了对美国的反思,并重新找回了某种自信。这里有三个例子可以说。
一个例子是美国重新发现了管理学家戴明
。戴明是二战结束后,前往日本协助战后重建的管理学家,他在日本待了34年,被日本企业界誉为“日本管理之父”,戴明提出的“管理14条”被众多日本公司奉为圭臬。随着七十年代日本电子、汽车业的迅速崛起并大举打入欧美市场,美国的制造业感受到了来自这个太平洋岛国的巨大压力。第四次中东战争
导致石油价格大涨,客观上给省油、轻灵的日本车助推了一把。这时候,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制作了一档节目,叫作“为什么日本能,我们不能?”正是通过这档节目,美国人才发现助力日本企业腾飞的大师是美国人。
第二个例子,是里根政府的星球大战计划。为了刺激美国经济,里根政府重拾“军事工业联合体”的国策,将苏联继续设为假想敌,批准耗资千亿美元的星球大战计划,将未来的战争空间定格在外太空。
第三个例子,是阿尔文·托夫勒《第三次浪潮》一书的出版,以及同名电视片的播出。
在经济疲弱、科技乏力的八十年代,亟待复兴的美国发现了帮助日本腾飞的美国大师,发现了硅芯片代表的新一波科技革命,发现了可以继续使用冷战思维。除了星球大战计划在1993年被上台的克林顿政府终止之外,前两个发现的确给美国人带来了崭新的精神面貌。
“后现代思潮?让这些阴郁的情绪见鬼去吧!”美国似乎重新恢复了信心,并且这一信心似乎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得到印证——1990年至1991年,柏林墙倒塌和苏联解体;克林顿主政期间,美国经济获得了持续10年之久的“高成长、高就业、低通胀”的繁荣;千禧年之交的美国高科技创业股纳斯达克股票指数,一度超过了惊人的5,000点,而传统产业代表的道琼斯指数,也达到了惊人的16,000点——美国上下,信心满满。
后现代思潮对互联网的早期影响,被飞速到来的互联网时代的热闹景象迅速替代。一切都显得不言而喻,甚至从理念、逻辑、事实上似乎证明了“美国道路”的正当性和合法性。不但美国以外的人这么认为,美国人也这么认为。
但是,假如没有纳斯达克的崩溃,没有发生在2001年的“9·11”惨剧,没有发生在2008年、由华尔街蔓延至全球的金融危机,“美国道路”和“美国逻辑”完全行走在一条笔直的、清晰的轨迹上。这条轨迹的基本要点就是:秉持自由资本主义精神,坚信理性的进步主义,崇尚创新。
这几个关键词听上去似乎不错,但是,毕竟刚才说到的几个“假如”都不存在。纳斯达克崩盘了,“9·11”发生了,金融风暴席卷全球至今尚未全面复苏——哪里出了问题?那条原本优美、顺畅的“第三次浪潮”的轨迹,似乎本应带领美国,乃至世界人民奔向千禧年之后的又一个繁荣的伟大时代,一如电力、石油、汽车、飞机,将这个世界带入工业文明一样——这个被称作“信息文明”的新时代,似乎手拿把攥地“尽在掌中”。
但是,深深的裂隙显现了。
讲这些,是为了给后面做这样一个铺垫:了解互联网思想,必须对六十年代、后现代思潮有足够的认识,这样方能较好地理解这样一些潜藏在繁华表面背后的深层问题:脱胎于工业时代的互联网,携带了哪些难以克服的工业文明的基因?又携带了哪些骨子里的反叛精神?释放创新能量的,到底是文化背景中哪些组成部分?如何理解信息文明与工业文明的继承关系和发展关系?
这里归根结底有一个思考题:六十年代的思想根源,到底有哪些特点呢?结合我前面提到的一些素材,我把它概括成这样四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是关于现代性的思考。
大家知道,17世纪的启蒙运动给人们灌输的一个信念是:理性=科学=进步。启蒙运动带来了这么一个等式,并且它是以信仰的名义出现的。经历文艺复兴的洗礼,人们逐渐相信“人是理性的”这样一个命题。用启蒙运动的旗帜人物伏尔泰
的话说,就是“消灭这个东西”,这个东西是什么呢?就是宗教的褊狭和狂热。据说伏尔泰乐于在每一封书信的结尾写上这么一句话:“Erasez l’infame”,意思就是“消灭臭名昭著的东西”。宗教不解决世俗的任何问题,唯有科学。比如康德就倡导人应该通过理性抵达真理。人是理性的人,不是工具。
启蒙运动开启了一个伟大时代的历史进程,这个时代被后世称为“现代化”。现代化,即利用现代科学技术的理念和方法,重新构建人与自然的关系,构建现代城市和现代生活。而现代性,则是对这一历史进程所蕴含的理念的概括,这一理念的核心内容就是:相信笛卡尔奠定的主客两分的世界观,确立人的主体地位,相信理性导向进步,科学技术是理性的最好证明。
那么后现代思潮是什么呢?字面看仿佛是“在现代之后”的意思,是现代的一个后续进程,其实不然。后现代是对现代性、现代主义的一次“袭击”,是一次反叛。为什么要清算现代性的思想?用韦伯的话说,就是它导致了对人的奴役。原本是解放人的理性力量,反过来演变成奴役人、异化人的枷锁。这是启蒙运动的倡导者始料未及的。电影《摩登时代》很形象地刻画了大规模生产、机器流水线的工业化,将人异化为螺丝钉,附着于机器的生活形态。
第二个方面是建筑和艺术的反思。
对现代性的张扬和批判,很大程度上都来源于艺术,包括建筑艺术。比如法国蓬皮杜艺术中心
,整体结构完全由类似脚手架的钢管构成,很典型地宣示了工业时代的典型特征:电镀钢管构筑的庞然大物,错综弯曲的管网架构,象征人类对事物无所不能的掌控和把握。摩天大楼、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络、轰鸣的马达声、高耸入云的烟囱和宽大的厂房,以及化肥、塑料、杀虫剂、精神药物……所有这些都被认为是人类伟大科技成果的杰作。
艺术方面,我们知道文艺复兴时期的米兰三杰
之一的达·芬奇,对艺术的一大贡献是透视法的使用和写实主义风格。用光学,也就是用真正的科学视角来绘画,来描绘外部世界,把科学之眼融入艺术创造当中,这是科学精神在艺术中的具体呈现。但是,在资本主义步入成熟期的19世纪70年代,艺术家发现了对光影的疑惑:当你面对画布,临摹写生的时候,比如你伫立在湖光滢滢的岸边,从上午10点钟,一直作画到下午4点钟,你会忽然省悟到,你所摹写的“物体”它不是静止的!那么请问,你画的每一笔,到底是哪个瞬间呢?
印象派画家就是如此。在梵·高
时代,艺术就进入了这样一个拐点。印象派画家发现他们其实没有办法“客观如实地摹写自然”。这个发现让画家惶恐不安:没有办法——透视法也不行——描绘一个所谓客观的画面。还不止如此。19世纪后期出现的众多画派,立体主义、抽象派、野兽派,在常人难以读懂的涂鸦式的画作背后,涌动着难以名状的疑虑、惶惑和情愫,仿佛经历着撕裂的身体和分裂的精神一般。艺术家无法“进入”那个貌似外在的世界;艺术家也无法摹写出自己的心境,他们抓不住永恒流动的“瞬间”,他们难以“言说”充盈的胸臆,那感觉总是一刻不停地冒出来。
1917年,英国有个著名的艺术家叫杜尚
,有一次参加艺术展,他提供了一个名为“泉”的作品。这个作品其实是一个用过的小便池,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日用品,他给它做了个支架,贴上标签,签上自己的大名——令他诧异的是,展品大获成功。
杜尚在回答询问者时这样解释道:艺术品,就是被安置在艺术殿堂里的东西。这句话点中了要害。那些被称为“艺术品”的东西,在艺术殿堂里引得万人瞩目,但在日常环境中,可能其貌不扬、默默无言,与所谓艺术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有一个最近的例子,美国著名小提琴演奏家约夏·贝尔在顶级音乐厅演出时常常一票难求,但他扮成流浪艺人在地铁用350万美元的提琴演奏巴赫的乐曲时,行色匆匆的过客却对他不屑一顾。
所以我觉得,伴随工业资本主义日益渗透到日常生活,艺术家率先感受到主客两分带来的割裂感。在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任何一个“毫无打扰”的旁观者,我们已经与这个世界,与我们所造之物,彼此深深地镶嵌在一起而浑然不觉。那么,到底是什么给了某些人优势地位呢?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他们对这个世界发号施令的时候,说出真相的时候,显得底气十足?他们凭什么这么说?其实这是艺术家第一次以这种视角看待世界,反思这些问题。
第三个方面我们看看哲学。
从哲学上来讲,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的主流哲学,可以说是从经院哲学走向思辨哲学的过程。可以列出一长串光辉的名字:比如“主客两分”的始作俑者笛卡尔,自然神学的倡导者洛克
,理性主义哲学家康德,辩证法学家黑格尔。这一时期的哲学思想,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从本体论转向认识论,哲学史上也把这一段称为“哲学的认识论转向”。
通俗地说,本体论思考的是世界的本源问题。它们试图回答这个世界是如何构造的。这个问题也包括,人是什么?这是古希腊哲学的传统。古希腊哲学家提出四元素说、原子论,都是要解释世界的构造的问题。这种朴素的哲学思想,也可看作现代科学的灵魂。
认识论则要回答另一个问题:人是如何认识世界的?这实际上得益于笛卡尔对主体、客体的区分。外在的客观世界到底是什么,是一回事;外在的客观世界,在人的眼里,到底是什么,就是另一回事了。前者是本体论问题,后者则要复杂得多。人到底能不能认识世界?能认识到什么份上?于是,康德提出此岸世界和彼岸世界的分野,黑格尔构造出正反合的辩证法,揭示人认识世界的步骤和方法。
本体论和认识论有一个共同的期待,就是期待一揽子把这个世界说清楚。胡塞尔之后,情况发生了重大转折,史称哲学的现象学转向。也有说法说,是哲学的语言学转向。
胡塞尔认为,本体问题无法获得一劳永逸的解答,而且在这个问题上费时间是徒劳的,不如将其“悬置”起来,把目光直接盯在“现象”层面,借助所谓“本质直观”,洞悉此在的存在。胡塞尔的现象学开启了哲学的新时代,哲学思考可以暂时——悬置的意思不是放弃,而是搁置——放下对本体问题、认识的可达性问题,以及主体同一问题等终极问题的叩问,转头直面丰富多彩的表观世界。这个转向意义非凡。
古希腊以降的西方哲学思想,流派众多、理论丛生。概其要旨,无非两点:世界本源与人的问题。这两点如果再简化为一点,即“秩序从何而来?”的问题。如果我们能得到一种有秩序的生活,我们就能获得自由。这种自由,当然不是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的意思,而是顺从和遵从宇宙秩序的法则,与之和谐共生。秩序何来?康德认为是两个东西,一个是天空,一个是道德。天空的秩序是物的秩序,道德的秩序是人的秩序。康德认为,只要找到这个秩序,我们就能获得自由。在文艺复兴之后的三百年里,这种追求人与自然秩序的梦想,被康德夸张地表达为“人为自然立法”。
胡塞尔之后,这种庞大的叙事体系逐渐显露败象。在哲学问题上,像康德、黑格尔这样用不容置疑的宏大体系来布道,总会陷入很难说服人的困境。到底是谁,有这样或那样的聪颖与智慧,能超越一切具象的、杂芜的现象,洞悉世界之本源和法则,并将之清晰无误地传达给任何一个“他者”
?这种神奇的能力,颇似牛顿力学中的超距作用。牛顿力学里面最难解释的就是,它必须假设任何两个物体,无论相聚有多遥远,万有引力都是“即刻存在”的,仿佛相互作用力可以“瞬间直达”一样。这种关于世界和人的宏大叙事,雄辩且宏伟,好像超距作用一样,将理性、智慧的光芒洒满大地——但你却看不见“言者”是谁,他在哪里?他凭什么得到如此底气,竟能断言终极真理,并广为传布?用后现代的话说,这个宏大叙事的“言者”,他是不在场的。他告诉我们一个就像皇宫宫殿一样宏伟的完美作品在你面前,我们只能臣服于它,臣服于这种秩序。这种秩序太过完美,简直容不得半点质疑。
存在主义借助现象学方法,认为那种矫情的“本质观”压根就是呻吟,萨特干脆说“存在先于本质”,只有活生生的存在是值得思考的——并且你思考的方式,不是旁观,而是卷入、陷入。波兰尼
说,“寓居于中”;海德格尔说“此在存在”,都是这个意思。
告别本质主义、还原论哲学思想,在六十年代以街头涂鸦、反讽艺术的行为艺术表演的方式上演,这颇有深意。思辨的哲学,让位于行动的哲学。世界需要彻底清理本质主义的遗毒,因为它曾经太深入人心了,太声名显赫了,以致街头老太太,她可以不识字,但她会信誓旦旦地声称“人要相信科学!”
第四个方面,我想概括为“三个丧失”:确定性的丧失、威权的丧失和意义的丧失。与上个世纪末流行于世的“终结论”相仿,这里有意使用较为夸张的语言来指出,清理本质主义遗毒可能面临的“三个丧失”。
首先是确定性的丧失。
确定性,是西方思想从古希腊时期就存有的信念。或许不止西方,东方的确定性思想也源远流长。确定性与“永恒”有关,认为大自然周而复始地运行,虽然千姿百态但背后总是隐藏着某种不变的“大道”。这样的确定性,是集体文化的信仰系统。
牛顿之后的时空观,确定性有了科学的版本。用法国数学家拉普拉斯的话说,就是“只要你给我初始条件,我将推导出整个宇宙”。拉普拉斯在微分方程上颇有建树。什么是微分方程?简单讲,就是描述事物动态演化全过程的方程式。比如炮弹的弹道轨迹,遵从某种动力学的微分方程,只要你能确定初始条件,这个方程将给出炮弹任意时刻,在任意位置上的精确预测。这个就是“确定性”。从人文的角度看,所谓确定性可理解为“公道”、“天理”的存在。人世间充满变幻莫测的风云,假若天理和公道确信为“有”,这个世界就是“确定的”,“有定数”的。
确定性作为一种信仰,认为这个世界背后一定存在物理天道,一定有所谓因缘果报、世道轮回,人世间一定存在可期待的清爽的结局。这种结局是干净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你看和我看都一样,这一代人和上一代人看它,不会有丝毫变化。
确定性有什么好处?为什么人从心底里喜欢确定性、相信确定性?如果大胆猜测一下的话,我认为是千百万年人类进化历程中,对不测风云、死亡和饥饿的恐惧感,深深刻入人的基因血脉所致——当然这需要繁复的论证。这是我看这个问题的假设。我假设确定性的迷恋,缘自万古世纪遗留下来的,对死亡和饥饿的恐惧。
作为信念的确定性,在20世纪量子力学、相对论出现之后,日益走向松动,以至到了五六十年代对凝聚态物理学、非线性物理学、流体力学的研究,对天气预报、湍流、复杂系统的研究,充分揭示出“不确定性”或许更加基本。确定性,作为信念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这件事,我会在第五讲谈复杂性与互联网的时候,再度提起。
其次是威权的丧失。
福柯可谓是剖析权力、威权最为细致、彻底的思想家。权力是中性一点的语汇,威权是权力的政治化。福柯发现,社会体系中大量与教化、规训、监督有关的组织,都是权力组织。这些机构包括医院、学校、军营、监狱等。无论是行政权力、诊疗权力、管束权力和教育权力,都与确定性有关。福柯指出,权力的真相其实就是营造某种可重复的确定性。权力需要这样一种机制,即无论权力的施予者是谁,接纳者是谁,只要它能产生完全可重复、可预计、可控制的后果,就是权力滋生的基础。
权力的政治化称为威权。这种威权将权力涂抹成所需要的色彩、调子,用引诱、承诺、恐吓、欺骗,确保权力的正当性、合法性和运转基础。
威权丧失之后,不确定性成为常态,权力丧失了运作的基础,这个世界将会怎样?有史以来的统治者和布道者,都将此描绘为失序、崩溃、混乱的世界,并认为这是人间灾难。这里就有一个问题,一个可疑之点:是否确定性就一定是好的,不确定性就一定是坏的?退一步说,是否世界就区分为确定性和不确定性两个极端?威权以确定性为善,为好。确定性的丧失必然带来威权的丧失。威权丧失之后,这个世界是否会混乱不堪?这些问题都是传统线性思维、二分法局限下,自然的焦虑。前面我说过,需要警惕笛卡尔主义、本质主义的遗毒,要肃清它,清算它,很难。因为它已经流窜到我们周身神经的各个末梢,已经成为“不假思索”的组成部分。
再次是意义的丧失。
这个恐怕更是要命。意义,从朴素的观点说,恐怕是安身立命之本,如果在意义问题上出现紊乱,就好比《圣经》中巴比伦塔的故事,世人彼此言语不通、无法理喻,嘈杂不堪。可能比语言不通更甚的是,以往认可的普适的意义、静止的意义、恒常的意义,出现了不确定性、多义性和歧义性。人与人之间失去了共同感,难以彼此认同。鸡同鸭讲成为常态。生活也是如此,一切美好的、神圣的东西,出现了裂隙。这是个大问题。很难将意义预先清晰地摆在这里,传达给别人。意义问题或许折射出哲学语言学转向的困境。
讲一个小故事。量子力学引发物理学家激烈争论的三十年代,哥本哈根学派
提出了自己的诠释,认为波粒二象性
是本征解,即人们必须接受微观世界同时拥有粒子和波两种状态。有一次,海森堡
与玻尔
讨论这个问题,海森堡问玻尔,说是不是因为我们目前的语言系统有问题,以至于“表达不清楚这个问题?”海森堡期待,将来语言系统进一步被明晰化了,可能这个令人难以理解的“二象性”问题会烟消云散。玻尔不愧是大思想家,他不认为是语言不够清晰所致,他对海森堡说,我们可能不得不忍受“肮脏的语言抹布”,来处理物理学表达的问题。
意义的丧失,不是说无意义大行其道,也不是否认意义的存在,而是说意义的表征方式。在人们习以为常的思路里,意义是附着于语音、语言、文本、符号而存在,并且传递给他人的。维也纳学派试图构造出确信无疑的语言逻辑系统,不光能解决命题表达、逻辑演算的问题,还能一揽子解决意义问题,甚至真理问题。然而,逻辑实证主义最终也没能实现自己的梦想,除了得出一大堆精致的逻辑概念、演算公式之外,他们无法再前行一步。
意义可能并非是“摆”在那里,等人们去拾取;也不是“能摆”在那里,供人们去传播、散布。意义并非可以“灌装预制”,而是需要与其对话者同时存在的。如同海森堡发现测不准原理一样,观察者的存在会干预到观察对象的存在,二者无法剥离。意义的丧失,指的是“脱离语境”,“抽离上下文”的所谓“坚固的,恒常的意义”,恐怕一去不复返了。
以上这“三个丧失”,将是我们理解互联网思想非常重要的支点。
这三个丧失从胡塞尔的“主体的悬置”开始,经历现象学、存在主义、后现代主义和结构主义对本质论、还原论、主客两分的世界观无情的揭露和批判,其实是对确定性、威权和意义所提出的三个紧迫问题。既然我们对宏大叙事找不到答案,既然我们无法获知确凿无疑的真理,并手拿把攥地任人操持、摆弄、把握,那就把它搁置起来。我们不要试图为了得到一个漂亮数学方程的闭合解,不要为试图获得终极真理的贪欲所左右,更不要为占有这个终极真理而兴奋异常——这全部都是本质论者、还愿论者遗留下来的毒素。不过,我们仍有可能不断发现它丰富的谱系。丧失并非摒弃,搁置并非置之不理。直到今天,主体问题依然是哲学的核心问题之一,但标本意义远远大于现实意义,与当年康德、黑格尔时期谈的主体已经完全不同。
我很欣赏互联网思想家马克·波斯特的话:六十年代是一个“文化未决的年代”。六十年代一下子打破了思想的坚冰,冒出了千奇百怪的各色思想,没有哪一种能占据优位,也没有哪一种试图将自己努力装扮成圣殿中的正统。人们在适应不确定性的世界,适应威权崩塌、意义丧失的世界。这需要全新的言语系统,需要全新的感知界面,也需要全新的思想体系——但需要归需要,需要的满足再也不是“灌装预制”式的,不是沉思,也不是等待,而是不停地行动、尝试、体验和创新。所以互联网的开放精神,正是得益于六十年代丰富的思想氛围,也正是受惠于六十年代冲破各色藩篱之后,所迎来的繁花似锦的精神的解放。六十年代思潮与权威、确定性、精确,跟国家至上主义、国家意志是有尖锐的对立和冲突的。只不过这种冲突,在当年的历史情境下,是用非常有趣的、反讽的、搞笑的,非常摇滚的方式,非常放荡不羁的方式展现的。
[1] 雷切尔·卡尔逊(Rachel Carson,1907—1964),美国海洋生物学家,以她的作品《寂静的春天》( Silent Spring )引发了美国以至于全世界的环境保护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