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上中学的时候,抗日战争还没有结束,宁波属于敌占区,到了晚上,大概九点钟以后,宁波城要戒严。那个时候,宁波是有城墙、城门的,戒严了,城门一关就出不去了。主要街道上有些商店或是娱乐性的场所,还有一些给日本人提供服务的场所,会有日本宪兵巡逻,两个或三个人走在街上,一直在巡视。这些我们都见到过。当时,我们对抗日战争的情况根本不了解,虽然不害怕日本人,但很讨厌他们,因为日本人耀武扬威,还打人。所以,宁波的老百姓跟日本兵之间发生过很多冲突。
我读的宁波一中,当时叫月湖中学,在月湖
当中。我印象中,当时没有学生证,但每个学生必须别一个校徽,进出校门的时候,我们这些学生都要被日本兵搜身,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搜身,或是什么东西不可以夹带。学校里面还强制教日文,教我们日文的是一个中国老师。所以,我学过日语,而且我的日文水平比较高,因为日文很好学的,发音特别好学,日文中特别深的东西是中国字比较多;浅一点的东西反倒看不懂。什么あいうえお,这些我都知道,都可以说出来。
念到三年级的时候,我就因伤休学了。那是上劳动课的时候,我们三个同学一起搬一块墓碑,墓碑放下来的时候,本来大家说好,“一、二、三”,再放下去。结果,刚说完“一、二”,“三”还没喊出来,那两个同学就把墓碑放下了,我的手就被压在底下,我再一抽手,指甲都没了,痛得不得了,直流血。后来,手就烂了,肿得很大,就没法上学了。这样,我就休学了。我这个指甲是后来长出来的。
休学期间,我大哥正好搞私营广播电台,要我去帮忙。因为当时家里生活很困难,我父亲老是让刚毕业的大哥去找工作,但他不愿意,就自己研究电台的发射台。到1946年4月,我大哥就注册了一个私人电台,叫宁声广播电台,面向整个宁波市区,主要搞服务型节目。当时宁波很繁华,比杭州要繁华得多,特别是宁波和上海之间的来往比较多,因为有水路,每天有两班轮船在上海、宁波间往返。所以,宁波的市面比较好,商业比较繁荣,是个“小上海”,当年来讲,在宁波办电台是一个非常好的时机。但是,在敌伪时期以及国统区时期,因为我们所播的内容太倾向于共产党,当局就给我们下通牒,要关闭我们的电台。这种事情出了好多次,都是我哥哥去处理的,我这种“小不拉子”
,轮不上。
那个时候,宁波有三家私人电台
,我们家的电台规模最小,但生意做得比人家都要好,广告也比较多。我记得,我们家里的生活是从未有过的富裕。一开始,电台里就三个人,我大哥和两个广播员,一个是我,一个是我的姐姐。通过麦克风,我姐姐的声音特别好听,很受大家的欢迎。我正处于变声期,声音特别难听,听众就不喜欢我播报。每天广播的时间,根据我们的广告收入来定,收听率高了,时间就长一点;广告少了,收听率差了,那么时间就稍微短一点,私营的嘛,没人来规定。一般来讲,都是早上大概八点钟以后,一直到晚上十二点,中间不停的,我们都是轮换吃饭,很辛苦,但广告收入很好。譬如说,晚八点到十点是黄金时间,我姐姐播报的广告费就要贵一些。
1948年,在宁波宁声电台播音室(左:全山石)
我做的广告就很便宜了,因为我这个广播员是比较疵毛
一点。尤其是,播报每日棉纱价格信息的过程中插播的广告,能赚很多钱,因为当时的棉纱价格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它的涨跌,会影响到其他东西的价格。所以,每天晚上都会报这个内容,涨了或者跌了,就跟现在股票一样,听这个节目的人特别多,广告费就会很贵。当时管理电台营业收入的人,不是我们家里的人,他可能经济头脑比较好,就承包了这件事,相当于现在的经纪人。这个人就帮我们去联系广告,然后我们负责具体的编辑、播报。譬如说,那时候做香烟广告,只能说香烟“烟丝黄亮,烟味芬芳”,只能讲这八个字,其他的不能多说,不可以说香烟对人有益什么的。
虽然我的嗓音不如我的姐姐,但我管理、播放唱片的水平很高。以前的唱片是正反两面,一面唱片还没停的时候,我能一下子翻面,唱片的孔正好落在唱片机的碟盘上,衔接非常流畅,可以达到听不出中断的感觉。此外,我管理唱片的能力也比较高,因为唱片比较多,像书架一样,一排一排放着,我把唱片都归弄好了,哪个是西洋音乐,哪个是戏曲,哪个是越剧,哪个是京剧,哪个是广东戏(粤剧),等等,要哪个唱片,我可以不用看、不用找,伸手就拿下来。这两个技术,我姐姐做不到。我的很多音乐知识是从那个时候来的,很多世界名曲,像贝多芬、肖邦等,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了。
那个时候,我们还会花钱请民间艺人到电台里的播音室唱宁波滩簧
、说相声等,这个收听率就比较高,但因为我们在播音室里面用电什么的,就会比较耗费。还有一种节目,是去转播剧场的节目,这个比较简单,它只要一个麦克风放舞台上,我坐在那里解说就可以了。比如,晚上有《十八里相送》
等,那么,谁表演完了,下台休息,现在谁出场了,这些都要解说,我就干这个事。然后舞台上面吊一个麦克风,下面唱的时候,就传到电台里了。因为是晚上转播,就有很多人听,收听率很高,收益很好,也很省事,费用和效益方面就比较划得来。我经常去剧场,在剧场里面待久了以后,也懂戏剧了,也会哼越剧,哪个唱腔什么样子,我都会,都是在工作当中学习所得。
除了电台的工作,我还看了很多文艺书籍,还自己画画。所以,这段休学工作的经历很重要,我对文艺界的印象和理解,以及我的审美观等,都得到了深化。当时,我更喜欢音乐。尤其是新中国成立之初,我们家搬到杭州后,我看到文工团的指挥,就很振奋。我并不清楚指挥专业到底怎么样,我只是觉得指挥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比如合唱的指挥,他手一挥,哇!这个声音就上去了;再一挥,整个声音又收起来。这就让我很兴奋,总想做这个事。所以,我大哥跟我讲:“你那么喜欢指挥,你是不是到文工团去?”我很心动,就说:“那你给我去打听打听,文工团需要什么样的一个条件?”但是,我后来想,我当乐队指挥,实际是不可能的,因为我数学不好,没有数字概念,而乐团指挥要求很强的逻辑性、很好的记忆力,而且数学概念也要好。我更适合搞美术,因为我的形象记忆力比较强,不会忘记看过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