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对自己的父母亲是记得比较清楚的。我的父亲叫全世均,字可平,又名青夫,生于1894年,就是中日甲午战争爆发那年。他是家里独生子,倍受祖父母宠爱,就把他留在身边,不准他外出读书,只念过私塾。但是,他很聪明,而且非常勤奋,自学成才,不但会做生意,还会书法、画画、行医、设计房子、造房子。我父亲的字写得很好,而且他还督促我几个哥哥和姐姐写字。
我印象很深,我几个哥哥和我早年去世的姐姐,他们的字都写得很好,和我父亲有关系。我父亲逼着他们写字,每天早上都要临帖。到后来,在我成长的年代,主要是家里经济太困难了,他已经没有力量来管小孩了,所以,我跟我弟弟的书法就不如我几个哥哥。我很小的时候,他在乡下的村子里,很多人来找他,干什么呢?就开方子,我们现在叫行医吧?这个完全是免费的,人家有点毛病,他也会处置。他在乡下还做过公益事业,负责过乡里的南塘河(即桓溪)疏浚工作,南塘河疏浚的碑文就是他写的。
我现在想想,父亲那时候负担确实很重。我记得我父亲最早好像是公务员,做收税、开发票之类的税务工作,后来,因为这些薪水难以维持十来口人的家庭生计,他也就不做这份工作了,就出来自己做,想办法去经商。大概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没有固定职业,他很早就到宁波城里从商了。我印象当中,他的职业是什么呢?把那种旧的房子买进来,自己设计、改造以后,再卖出去,用这个办法挣钱。我小时候就这样,老跟在父亲后面,去干什么呢?看很破旧的房子,然后经过他的设计、改造,变成新房子,然后,把它卖掉,有了钱再这样倒。应该说,当时我们的家庭条件还是不错的。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以后,父亲带着我们全家回到家乡沙港口,从事农业生产,一家人靠务农维持生计。
我这一生中,受我母亲的影响是比较大的。我的母亲叫俞财英,她生于1897年(清光绪二十三年)。她家原来在奉化张俞村,出身于书香门第。她可能在家中排行老二,我有两个舅舅、一个小姨。我对外公、外婆、大舅舅的印象不深,但我记得小舅舅。他好像是日本留学回来教音乐的,当过宁波孤儿院的音乐老师和乐队指挥,后来大概是因为爱情什么原因,神经错乱了。所以,我小时候只知道我的舅舅抽着烟,每天自言自言、唱歌,这些歌都是他自己编的。我母亲年轻的时候,还是一个长得很好、很有修养的才女,崇信观音菩萨。我母亲的娘家经济条件一般,不是非常富裕,家里有土地出租,但跟我父亲家里比还是要差一点。因此,当时她嫁到沙港口,算是有点高攀了。
《世均先生肖像》,1998年,81×100 cm,布面
以前的婚姻,都是媒人窜来窜去,男女双方没见过面。据我妈妈讲,她嫁到我父亲家里前,根本就不知道新郎长得什么模样,轿子抬过来以后,一看我父亲,原来是又矮又小的光头小伙,两个铜铃眼,这么一个新郎!当时,她就大失所望。我妈妈的个子比较高,我爸爸的个子特别矮。所以,我母亲来到这个家里,实际上一开始是很不满意的。但是,她的修养非常好。我觉得,她的修养里最大一个特点,就是很克己,什么事情都让着别人,不爱自己出头露面地去做什么事情,她愿意默默无闻地做背后的工作,为我们兄弟姐妹的成长付出太多了。我觉得我妈妈非常的了不起,我也很感恩我的母亲,在她身上我学到了很多的奉献精神。我的个性和性格是从母亲那里来的,我父亲的脾气比较急躁,我母亲比较慢一点。所以,我的性格基本上像母亲,不像我父亲。
我们家里兄弟姐妹比较多,有八个人。那么,有十口人吃、住什么的,都依赖父亲和母亲维持,有一段时间,家里经济状况很困难。我记得,我哥哥不得不到同学家里去借米,家里揭不开锅了。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家人早上吃一根油条,用剪刀剪成一段一段的,然后桌子当中放一碟酱油,每个人只能拿一小块,蘸一蘸酱油再吃;午饭、晚饭都是咸菜汤、豆子之类的东西。所以,我小时候有点营养不良,身体很不好,可能跟当时家庭境遇有一定关系。母亲自十九岁嫁到全家,先后生育了九个子女,五男四女。除有两个女儿夭折外,其余均养大成人。养大这么多孩子,不知要付出多少心血!小时候,我们早上起来,母亲已做好早饭,白天忙家务,晚上她还要在油灯下缝补衣服。
我现在想起我的父亲、母亲,真的是不简单啊!要服侍一直躺在床上的祖母,还要养这么多的小孩。这样一个拮据的家庭,现在想,真是不堪回首!但是,家里非常和睦,父亲、母亲从来没有过吵架;我们兄弟姐妹也从来没有吵过架。而且在教育孩子这方面,我的母亲还是很严格的。我记得有一次,我的弟弟到一个小店里面把一个鸭蛋拿回来了,我母亲就问:“你这个是哪儿来的?”他说:“我在那里,人家没看到,我拿来了。”我母亲非常生气:“你怎么可以拿人家东西呢?”她就叫我弟弟过去道歉,把鸭蛋还给人家。我弟弟死也不肯去。但是,不肯去,也不行,最后还是让他把鸭蛋还回去了。这个给我印象很深。当时,我在想,已经拿来了,你还叫他拿回去,这个面子都没有了。但在这点上,我的母亲是非常有原则,非常正义的一个人。
我们家里有一个习惯:老大穿新衣服;老二穿老大的旧衣服;老三是补旧衣服;轮到老四,就是改装衣服。袜子也是这样,我们以前穿的袜子是长筒丝袜,轮到我们穿的时候,长筒丝袜没有袜筒了。我姥爷把破的袜筒剪掉,我妈妈在袜口上面缝一个类似橡皮筋的东西,能够起到把袜子固定在腿上的作用,我们主要穿这种袜子。但是,因为这些袜子本是大人穿的,很大,加之剪掉太多的袜筒,它又不够长,一走路,袜子就自己滑落下来了,这个我印象最深了。我们穿的鞋子也是妈妈做的,我上高小的时候,上学路上是不穿鞋的,鞋子夹起来,到学校门口,再把鞋子穿上。然而,就是这样的家庭,出身却不是很好,因为家里有地,父亲又从商,结果后来划阶级成分,就划到“工商地主”一类,属于“黑五类”了。
我的父母虽然是旧式婚姻,但他们感情很好。听母亲说,因为父亲很聪明、能干,为人耿直,待人宽厚,生活在一起就产生了感情,他们一直互敬互爱,相濡以沫。1949年以后,他们随我哥哥来到杭州,后来住在二哥家里,享受天伦之乐。我父亲是1967年因病去世的。父亲去世以后,母亲一度在我小妹和弟弟家里住过,我母亲是1980年离世的。
我们家有一个家训,就是从小到大,你必须要自力更生,不要依赖人,这个思想深深印在我们兄弟姐妹的心里。所以,我们五个兄弟都很努力,都是共产党员,都是高级职称,都享受国务院颁发的专家津贴。而取得这些成就,应该说,跟我们自己的奋斗很有关系——按照党的路线,克服自己原来的阶级烙印,向好的方面转化;按照国家的要求,我们努力工作,给社会各方面做出自己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