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中国成立之初,很多老先生与我们不怎么接触。那个时候,林风眠先生教高年级的油画,我还在搞素描基础功,接触得少。我们跟吴大羽先生接触得就更少了,因为吴大羽先生的画是完全抽象的,我们完全看不懂,和我们的距离就更远了。我们接触比较多的老师是颜文樑
先生,他是在全国艺术院校调整时从苏州美专调到杭州任副院长。
颜文樑先生是苏州人,是一位非常老实、非常好的老先生,跟同学们的关系也很好,我们也经常到他家里去。颜先生最喜欢什么呢?旧货摊。他在旧货摊里淘了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古董,他喜欢收集这个,放在家里。我们去了以后,先不谈话,他先给我们拿出一样东西看看,让我们猜,这个东西是干什么用的。很多东西我们都猜不出来,他就很高兴,就讲为什么去买这个,多少钱买的,多么便宜,然后才是讲他的画,叫我们给他的画提意见。之后,他就解释,他这张画是怎么画的。
比如说,他画一个停了很多公共汽车的人民广场,他就会说:“你们猜猜看,这个公共汽车可以坐几个人?”因为他是研究透视的专家,非常厉害,画得非常准确,他所画的东西都是接近科学的。比如说,他画一栋房子,有几个窗户,怎么建造的,他都考究过。一条马路的透视,这个透视线上面,车如果停在这个地方,应该画多大;停在那个地方,应该画多大,他都做出精确计算,绝对讲究,这是他的特点。我们中国人往往凭感觉、凭感情、凭经验,但颜文樑先生深受精于科学分析的西方传统影响,是一位非常细致、非常准确的画家。
颜文樑先生留法时学的是印象派,画画用点彩的方法,就是科学的光色规律的并置方法。那么,这个理论是从哪里来的呢?就是从西方来的。19世纪上半叶,西方就有人开始研究光,因为有光,才会有颜色,以前只知道红、黄、蓝三种颜色,实际上光是七色。有一位法国科学家叫乔夫勒尔,他发现物体吸收了很多光的颜色之后,反射了它所不能吸收的光的颜色,而我们所看到的颜色,就是物体所不能吸收的那个颜色。比如说,其他颜色都吸收了,只有红的不能吸收,并被反射出来,那么我们看到的就是红颜色。正因为有了这么一个科学方法,西方人在观察大自然、观察客观对象的时候,视觉艺术就可以科学地分析色彩的变化,这就产生了印象主义。颜文樑先生就是用这种科学方法来分析颜色的冷暖,这就是纯粹的西方印象派的色彩原理。
因此,颜文樑先生的创作方法跟其他人就不太一样,而且给我们上课的时候,他讲得最多的就是色彩。像我们刚进学校,开始画画的时候,不知道冷暖颜色,只知道有油画颜料,看到红的,就画红的;看到蓝的,就画蓝的,没有把红的和蓝的色彩关系弄清楚。颜文樑先生就把这个色彩原理给我们讲,颜色有冷暖之分,画冷颜色时,要想到暖颜色;画暖颜色时,要想到冷颜色。任何物体都有冷和暖两种色调的对比调和。他讲的课里面,给我们影响最大的,就是他都用科学办法来教导我们——科学地去分析颜色,用科学的方法去调配颜色,颜色与颜色之间不能混起来,一旦混起来,颜色的视觉度、明度将会降低。这样我们就懂了,原来色彩不应该像酱油汤一样的,油画不应该只有黑白,应该有冷暖颜色。
另外,颜文樑先生的教学还注重自己的油画实践经验,都是点点滴滴、很细微的一些经验,比较实用的、非常具体的油画创作方法。比如说,有一次他讲静物画,画一串葡萄。葡萄放到第二天就不太好了,到第三天就不能再画了。所以,他一次不会买很多葡萄,就买一串葡萄放在那里,葡萄蔫了以后,再买一串放在那里。他教我们画静物的时候,买少一点葡萄,花少一点钱,放在那个地方的葡萄就一直是新鲜的,这样画面上的葡萄也就能画得很细、很新鲜。再比如,要把葡萄画得水灵灵的,这个怎么画?他也有办法。葡萄表面要是干的,就用牙签把水滴在葡萄上面,然后就可以画了,画着画着,这葡萄上面的水干了以后,再用牙签把水滴在上面。这样就可以一直画下去,画出来的东西永远是非常真实的、非常新鲜的,并且是水灵灵的葡萄。后来,颜文樑先生把这些内容写成一本小册子,叫《色彩琐谈》,我们一看,就知道都是他在课堂上讲的内容。
我认为,颜文樑先生是一位非常好的画家,也是很好的教育家。后来因为他年纪大了,就住在上海,很少来上课了。有时候,他专门从上海来一次杭州,讲完课以后,他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