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1949年秋天考入国立杭州艺专的,但进的是1950年的春季班。我记得当时挂的校牌是一个调色板,白的底子,红的字,是“国立艺专”四个字。1950年,国立杭州艺专改名为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以下简称“华东分院”)。我这一届入学的学生与往届不同,因为这批学生实际上是新中国成立、中国共产党接管杭州艺专以后新国立艺专培养的第一批学生,在此之前,都是旧国立艺专培养的学生。这一届学生最多,解放以前积累起来的生源一下子就进到学校里了,一共有六个班,每个班大概有十几个人。应该说,学校师资力量相当强,每个班都配了班主任、辅导员。
当时,学校教师队伍主要由两个方面组成:一是解放前国立艺专留下来的老师。西画有留法的林风眠、吴大羽、庞薰琹、丘堤、庄子曼、胡善余,有留日的关良、倪贻德、曹思明等;雕塑有留法的刘开渠、肖传玖、程曼叔、周轻鼎等;国画有潘天寿、顾坤伯、吴茀之、诸乐三、刘苇、潘韵等;版画有郑野夫、张漾兮、丁正献、宋秉恒等;工艺美术有雷圭元、邓白等,都是我国最优秀的美术家和美术教育家。二是从解放区过来的鲁艺及华大的老师,如江丰、莫朴、彦涵、王流秋、金浪、邓野,以及金冶、朱金楼等,他们是学校里最主要的师资力量。还有一些是以政府名义来接管学校的力量,主要是决澜社
的地下党员刘苇和倪贻德等。
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以下简称“北平艺专”)有徐悲鸿,基本上是古典主义或新古典主义那一套教学方法,在配合党的文艺政策方面是稳固的。鲁艺留在北平艺专的,一个是罗工柳,一个是胡一川;而杭州艺专则属于资产阶级文艺思想比较强的大本营,是新画派的大本营。那个年代叫新画派,就是现代主义绘画流派,应该说属于资产阶级文艺。当时很多老师,如林风眠、方干民、吴大羽等都是从法国留学回来的,像倪贻德、关良是从日本留学回来的。颜文樑的教学体系是印象派
的,林风眠、吴大羽的教学体系更晚一点,是现代派的一套方法。在当时,应该说像关良、吴大羽学的是最时兴的,他们留学的时候,应该都是在1930年前后比较多一些。实际上,日本就是法国的“二传手”了,林风眠先生是留法的,学得比较直接一点;关良先生是留日的,学得比较间接一点。但是,林风眠先生也好,关良先生也好,他们基本的理念其实是一样的,绘画的源头都是法国。
所以,从法国留学回来的,跟从日本留学回来的,他们的总体风格应该是没有矛盾的。在个人选择方面,可能因为自己当时学的东西流派不太一样,有的喜欢这个学派,有的喜欢那个学派,造成了个人方面的一个特点。大部分留学归来的画家以后印象主义、野兽派
前后的风格居多,像关良也好,倪贻德也好,都是属于野兽派前后的艺术风格,抽象主义因为刚刚产生出来,因此像吴大羽这样的比较少。所以在教学当中,新画派的理念就自然而然地体现在教师身上,学生也就受到了影响。为此,当时从鲁艺抽调最强的力量到杭州艺专来,比去北平艺专的力量要强大多了。这是后来罗工柳先生给我讲的。
新中国成立初期,杭州艺专的教师是几方面会合起来的,师资力量很强,但是斗争也很尖锐。当时以江丰
为首的鲁艺干部,他们的教育思想是贯彻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精神。因为国画不能画人物,所以认为国画是不能为社会主义服务的,这就造成国画室的老教师,包括潘天寿、吴茀之、诸乐三都从教学第一线退下,调到教务处、图书馆,做行政人员去了。当时山水画、人物白描还是有的,花鸟画被认为不能为社会主义服务,基本上就没有了。
林风眠、吴大羽、倪贻德等油画家也有问题。我进学校后第一次看展览,陈列馆里有不少林风眠、吴大羽画的油画。我印象很深,有些画框还不是那种金框,而是用稻草绳编起来的一种画框,有野兽派的,还有抽象派的。很快,这样的展览就没有了,因为这个展览完全是资产阶级的形式主义,林风眠、吴大羽都是现代派艺术,被认为是资产阶级的,要批判的。一开始,林风眠先生还跟大家一起下乡,一起上课,没过多久,就认为他的资产阶级思想会腐蚀年轻人,林风眠“靠边了”,就回上海去了;吴大羽先生的课也没有了,也回到上海,不来了。之所以说新画派跟延安的鲁艺学派有矛盾,是因为延安来的干部相对比较“左”,一个矛盾是,他们认为这种新画派都是资产阶级的;另一个矛盾是,认为新画派艺术是不能为工农兵服务的。而且这些从延安来的干部都掌权,当时不是院长,就是书记,那么这种“左”的思想,就把林风眠、倪贻德、吴大羽他们打下去了,这批老师在学校就不行了。
真正上教学第一线的是谁呢?主要是鲁艺来的这批老师,主讲是金浪、彦涵、王流秋,包括他们带来的年轻助教。很多年轻助教都是华北大学来的,这批是当时杭州艺专的骨干教师。这些鲁艺来的老师带我们下乡,教我们怎么样从生活当中寻找题材,教我们画速写,画了速写以后,构思创作。比如,教我们画水彩、画速写的朱金楼先生,他是从部队来的,和我们一起下乡,晚上没事情,我们摇个渔船,到湖里去。他唱《渔光曲》的主题曲
给我们听:
云儿飘在海空,
鱼儿藏在水中。
早晨太阳里晒渔网,
迎面吹过来大海风。
潮水升,浪花涌,
渔船儿飘飘各西东。
轻撒网,紧拉绳,
烟雾里辛苦等鱼踪。
鱼儿难捕船租重,
捕鱼人儿世世穷。
爷爷留下的破渔网,
小心再靠它过一冬。
东方现出微明,
星儿藏入天空。
早晨渔船儿返回程,
迎面吹过来送潮风。
天已明,力已尽,
眼望着渔村路万重。
腰已酸,手也肿,
捕得了鱼儿腹内空。
鱼儿捕得不满筐,
又是东方太阳红。
爷爷留下的破渔网,
小心还靠它过一冬。
再比如,教我们创作的金浪先生,他跟我是同乡,画国画的,他是按照《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精神贯彻他的教学理念,很典型的,这我印象很深的。像画一张画,构思要有主题思想、要有生活,生活从哪里来?怎么从生活当中去搜集素材?怎么去提炼素材?怎么进行构图?怎么样来表现?画面怎么来完成?画面里面的结构对比什么?这些方法,他都会具体给我们指导。应该说,在创作方面,金浪先生对我们影响是比较大的。
当时,我们尤其侧重连环画、年画、宣传画的创作。我们念书的时候,经常画这类画,因为这些是服务工农兵的一种艺术形式,是一种很重要的宣传教育工具。农民过年,家家户户都要贴年画;“抗美援朝”“土改”“镇压反革命”的时候,都需要大量的宣传画。这些教学任务,是像林风眠、关良、吴大羽等老先生所承担不了的。
后来我出版的两张年画,都是在金浪先生的指导下完成的。第一张是单线平涂的,叫《劳动光荣》,画的是一批老乡去慰问一位劳动模范,大概是这么一个场面,是用一种线比较粗的木刻形式,颜色是平涂上去的;第二张《新中国妇女》,我用明暗的方法,就是这个脸有明暗的,吸取了很多月份牌年画的技法。月份牌年画是什么呢?指那种中国化的西方画法,脸上用明暗的画法,身上稍微平一点,用一点点明暗。这个就是跟油画不一样,也跟国画不一样,比国画的工笔重彩稍微多一点明暗,大概是这样的。这两张年画都是我在金浪先生指导下完成的。
鲁艺的教学思想有很多好处,就是艺术与生活相结合,强调美术创作一定要从生活当中来,要求文艺工作者表现工农兵,将下乡、下厂与创作相结合。鲁艺美术思想这个特点,是法国美术教育中所没有的,法国的美术教育就是自己想画什么都可以画,没有什么规定。所以,有些人就觉得,党的文艺政策抹杀了很多“百花齐放”。我倒觉得,这个是不对的。我认为,艺术与意识形态是和一个国家的文化传统、经济状况和社会发展程度都有直接的关系。从传统来讲,我们很难马上接受西方那种变形的东西。中国美术有变形的东西,如八大山人
的画就很变形的,但是我们能接受,为什么呢?因为中国画经过了一个发展过程,产生了八大山人,我们有这么一个传统,我们就能接受八大山人的变形。但是,我们没有经历西方艺术的历史沉淀——从古典主义慢慢到写实,到印象主义、野兽派,再到表现主义、立体派;然后再发展到抽象主义,我们不具备类似的传统,突然之间搬一个很前卫的东西到中国,像林风眠、吴大羽先生的东西,大家不太容易接受,社会也不太能接受。我做学生念书时,也不懂啊!
我觉得,新画派被批评为资产阶级,在当时来说,也有一定道理,一下子就听不进去。因为看不懂,而且新画派为什么会形成这样,我们学生不知道,也没人跟我们解释啊!新中国成立以前,新古典主义美术属于已经被西方淘汰的东西,也是所谓旧的、落后的那一种学派,但是,为什么徐悲鸿先生将古典主义、新古典主义介绍到中国以后,反而受大家欢迎?因为古典主义的东西,也有颜色,也有形状,也很美,也很可爱,中国老百姓比较愿意接受这样的艺术形式。因此,从直觉来讲,新画派与大众的审美接受之间是有一个距离的。就是说,林风眠、吴大羽的艺术不被接受、不被认可,不是因为1949年以后党的文艺政策,而是大众的审美理念所决定的,实际上在1949年以前已经是这样了。
我觉得,艺术的发展与历史文化、社会条件有密切关系,不是很简单的一个对错问题,20世纪50年代,这些画家都很努力地改造自己。比如说,林风眠先生也下乡,他也很努力地改变自己,画了很多渔民。很多国画家也是这样,潘天寿先生画了很多“大跃进”题材的画,陆俨少先生画过很多长征题材等,他们也在努力改造。但是,艺术这个东西很复杂,国画那种表现手法,要表现现代人的生活有一定的难度。因为它有一个程式的问题,怎么能够把新的内容加进传统的程式,再变成一个内容与形式相互调和的新程式,这是艺术形式的转换,这个转换不是说一下子就可以转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