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言

凄风冷雨，旅夜孤镫。二阶楼上，八叠席中。空万有之怀，运半枯之脑。澄然思，黯然究，当灭种灭国之恐惧时，为不生不死之支那人，就一般心理解决之，应择何如位置，以自位置其身，始无遗憾。乃绕室万匝，徘徊终宵，觉无上法门，只有自杀。而达者又谓其不免太空着痕无已。比较之下，辛酸之余，得二大主义。

其一曰放弃。我生此世，须弥一芥，沧海一粟，百年岁月，瞬息大梦，多我，社会弗益，少我，社会弗损。无富贵，无贫贱，无优劣，无异同，无家国，无古今，无东西，无昼夜，无生死，无利害，无毁誉，无是非，无忧乐，无人禽，赋此形气，化为动物，天演淘汰，一任自然。牛欤，马欤，龟欤，鹤欤，蝴欤，蝶欤，蚁欤，蜢欤，渔樵欤，木石欤，缁衣欤，黄冠欤，披发为奴，行乞于世，而不知所终欤，是其结果，是非其结果。此放弃主义之足取者也。

其一曰担当。苍苍生我于中国，更生我于中国极危亡极惨淡之秋，固已难我矣。然既已有我，即不能逃我。伊尹曰：“一夫失所，皆予之辜。”孟子曰：“当今之世，舍我其谁。”夫伊尹、孟子，初不过一匹夫耳，非不知朝有君相，野多贤才，然其自任如彼，而古今人不以为姱者，殆所谓不可夺其志也。志既不可夺，则其所志之担当益毅。有同我志者，则公共担当之；有异我志者，则分途担当之；有杀我志者，则死生担当之；有诱我志者，则充塞担当之；有丑我志者，则隐忍担当之；有妄我志者，则戆愚担当之。幸而其志行也，则以担当见诸实事；不幸而其志不行也，则以担当寓诸学说。担当而有效力也，堂堂帝国，怀欧襄美，普遍我不敢鸣其功；担当而无效力也，莽莽神州，瓜分豆剖，丁零我独自引其咎。国存我存，国亡我亡，一息尚延，志不稍懈。此担当主义之足取者也。伯烈担当不能，放弃不得，鹄立海天，彽徊君国，敢以放弃之心学担当之事。

夫所谓放弃者，移一言以明之，即置身局外也；所谓担当者，移一言以明之，即厕身局中也。以局中人谋局中事，或不免当局者昧；以局外人谋局中事，未必不旁观者清。谓予不信，试观我中国局中者，局中人有三种：

一曰因畏而伪者，朝廷是也。内乱迭起，外侮横生，胫大如腰，指大如股，块然一物，非列强相持，食之不易下咽，而亚东河山，早已变色，是不为也，非不能也。庚子之役，可为殷鉴。迄今九载，明知非立宪不足以救危亡，乃瞻前顾后，首鼠两端。暗杀生而立宪一哄，革命起而立宪又一哄；朝鲜灭而立宪一哄，协约成而立宪又一哄。卒之朝三暮四，痛定辄忘。又不得不涂饰天下耳目，托之以豫备，假之以考查，故作掩耳盗铃，支延岁月之计。推其用心，以为自祖宗入关以来，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一旦立宪，非惟各有权限，不能操纵自如，且恐意外问题发生，以致尾大不掉，太阿倒持，锦绣家居，非我所有。由是谗谄者仰承朝旨，百端阻扰以卖忠；明达者启悟圣心，屡经调停而无济。然自局外人观之，则以为过于畏，不足以救中国之危亡也。孟子曰：“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倍脱拉克曰：“帝王之护卫，非兵非财，民心是耳。”国朝三百年来，无甚苛政，仁纯二庙，遗泽犹深。虽曰排革风潮，不无影响万一，要亦少数豪侠，迫于愤激之举。不然，近来上国会请愿书者，各省搢绅，海外侨民，陆洋暌隔，何以不约而同？即此亦可藉征民心之向背。朝廷果乘机开诚布公，明诏大号，未始非子孙万年不拔之基也。吁，早一日立宪，则朝廷早强一日，中国即早救一日；迟一日立宪，则朝廷早危一日，中国亦早亡一日。立宪而兴其国者有之矣，立宪而亡其国者未之前闻。露国立宪，虚无党半化为义勇；土国立宪，英、露消改马其顿案。立宪何负人国哉？请勿畏勿伪。

一曰因愚而役者，保皇党是也。当天下醉生梦死之日，作无端启聋振瞆之警，先觉之功，自不可掩。及戊戌政变，夷戮无遗，而逋臣逃士，欧美穷途，犹复呼嵩祝岳。犬马恋主，十余年蹉跎岁月，似近无能为役，乃言论鼓吹之力，公然使宪政萌芽，国会发生，其忠君爱国，苦意孤心，方诸古今，几无伦类。虽诸葛武侯之鞠躬，俾斯马克之铁血，未足喻也。令人爱之、敬之、馨香之、膜拜之。然而朝廷至今党祸犹严，余怒未熄。彼保皇诸公，不惟不饮冰消热，益且俯首帖耳，以顺为正。朝发命令，夕即解散，稍得进身，便换头角，其不名为利役，心为形役者几希。推其用心，非不曰君后父母也。父母有过失，为子者一谏之不从再谏，再谏之不从三谏，三谏之不从，则号泣随之。其极也，虽挞至流血，亦宜起孝起敬，劳而不怨，或有悔悟之一日。然自局外人观之，则以为过于愚亦不足以救中国之危亡也。《传》有云：“父子主恩，君臣主敬。恩敬所主，原各有别。”即曰寓敬于恩，而保皇诸公，究属道旁弃儿，弃儿之于父母，亦已恩断义绝，又何必不自谋生活，而苦苦牵裙求返，作枉道徇人之举耶？孟子有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是必有道也。夫岂不义而孟子言之哉？吁，贾谊痛哭流涕，屈原泽畔行吟，不过徒自惨怛耳，于国家何所增加。读《王风·葛藟》之篇，不禁为保皇诸公泪下也。请勿愚勿役。

一曰因激而疾者，革命党是也。探国家成立之根源，还唐虞共和之盛事，与法米国民同游于光天化日中。其理想之富，昭穆卢梭；其事业之鸿，伯仲华盛顿。彼仲连死不帝秦，渊明年号用晋，仅为一朝一姓高其节、鸣其义者，自不可同年而语。虽曰天涯地角，辛苦漂零，英雄无用武之地，然一图再图，愈挫愈奋，几乎天地不死，此性不灭，是何襟怀！是何气概！即今朝廷豫备立宪，固属世界进化，不得不尔，要非受排革诸公之反动力，究不克骤易臻此，令人爱之、敬之、馨香之、膜拜之。但自三代至今，国家之性质已失，第欲政体改革，已觉积重难反，而又严之以种族，毋乃疏于时势，昧于事理欤。推其用心，以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故定鼎以来，满汉区别，未尝一日忘。即令我辈一视同仁，不歧视乎满，而满则狐疑成团，终不能不歧视乎汉。夫汉既为满所歧视，曷若先排除满，俾汉不为满歧视，且能不歧视乎满之为愈耶？不然，将无尔勿我诈，我勿尔虞之日矣。然自局外人观之，则以为过于激，亦不足为救中国之危亡也。夫人既落形气中，种族竞争，固所不免。然忘黄白之大，而判满汉之微，窃恐汉人未及排满，黄将夺而为白。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祸在眉睫，童孺皆知。排革诸公，乃牵引战时公法，曲为自信自慰，诚所谓痴人说梦者。不然，红河蒙自之变，固已亲尝之矣。法人举动，究系何如？姑无论其一战而溃也，纵使陷贵州、下云南、挟两广，长驱直入，无攻不克，而英、俄、法、德、美、日诸强，无事且垂涎染指，活剥生吞，至此欲其不乘间择肥，讵可得耶？究厥结果，势必满将灭而汉亦随之。即谓诡谲强权，假托公理，亦不过孑遗存息，如印度之布丹，摩洛哥之僭王已耳。浩劫如斯，抑又何求？吁，医者原为治疾而进药，及药进而疾益剧，崇仁术者，恐不出此。且近来朝廷及王大臣，颇知水火畛域，有悖公理，融化满汉，不遗余力，是非绝不可与图存者。又何必心不厌乱，而故与朝廷为难耶？请勿激勿疾。

然则如之何始可以救我中国之危亡也？一言以蔽之曰，非急于实行立宪不可，非急于实行立宪不可。是言也，骤闻之，莫不谓其为迂。夫今兹除主张排革者外，谓朝廷不立宪欤？而宪法之大纲已布，谓保皇派不立宪欤？而宪政之外无生活，尚复哓哓奚为。不知吾所谓急者，有刻不容缓、稍纵即逝之义。吾所谓实行者，有不事敷衍，不挟私意，溯承已往历史，综合现在局势，实事求是之义。乃朝廷既畏而伪，则未免有矜持心。有矜持心，则不能安然而实行之。急且无益，况不急乎？保皇派既愚而役，则未免有欲望心。有欲望心，则一意阴赖朝廷，不能先朝廷以宪法与人民相提挈，卒亦陷于欲急不急，欲实不实。排革派既激而疾，则未免有破坏心。有破坏心，则实行之范围、缓急之期限，均无定准，且愈以滋朝廷疑畏。噫！局中人概如斯，欲急于实行立宪，讵易谈耶？吾为此惧，用敢以无富贵、无贫贱、无优劣、无异同、无家国、无古今、无东西、无昼夜、无生死、无利害、无毁誉、无是非、无忧乐、无人禽之放弃心，而勉强担当无矜持心、无欲望心、无破坏心之事，战战兢兢，作中国宪法草案，以急其急，以实行其实行。

夫宪法者，国会之事也。国会者，世界各大国皆尚二院制也。宪法之种类，分甲乙丙三项，项各二款。（甲）项：（一）曰民定宪法，如美、法等国是；（二）曰君民共定宪法，如英、普等国是。（乙）项：（一）曰习惯宪法，如英国是；（二）曰成文宪法，除英国外，用成文法者居多。（丙）项：（一）曰固定宪法。除英国外，各国皆用固定法。（二）曰不定宪法。英国之宪法等诸普通法律，年年可以更改，宪法家咸谓此为英之特色。至若所谓钦定宪法者，虽备数宪法一种，然已失宪法之本旨矣。

伯烈孟浪呻吟，将为上议院备葑菲乎？不敢也；将为下议院效牛马乎？不敢也。盖以局中之局外人眷恋祖国阽危，似病非病，似狂非狂，无知无识而出此也。他时国会若得成立，提议宪法，蛇足牛从自有公论，予又何庸心于其间。亦惟曰：知我者其惟宪法乎！罪我者其惟宪法乎！

虽然，当今日而言中国之宪法，盖亦难矣。或谓中国各行省督抚，学校也，各自随意开之；陆军也，各自随意练之；钱币也，各自随意铸之；外债也，各自随意借之；客卿也，各自随意延之；外交也，各自随意订之；财政也，各自搜括征解之；官吏也，各自委调去留之，天子徒拥虚器于上，不或过问，与德意志之联邦政体隐相符合，是中国宪法似宜取法乎德。或谓英吉利乃立宪母国也，为世界各国所宗祖，我中国亦何独不然，是中国宪法似宜取法乎英。或谓日本乃亚东与国，同文同种，习惯不甚相远，且明治维新以来，成效最著，是中国宪法似宜取法乎日。聚讼纷纷，莫衷一是。不知我中国将军、督抚，对于所辖省分虽有统治大权，而敕任则仍自朝廷，固未可漫以德意志相拟。英国则偏重第二天性之习惯。日本则有万世一系之特色。国情既异，制度自殊，又乌可以死汤头医活病，依旧样子画葫芦耶？吾尝见富者之入劝业场也，无论如何商品，必先择其适用者，再则用比较的方法，于光怪陆离中，择其品质精良者。不然，或贪图便利，而为奸商所欺；或拙于物色，而致还珠买椟。势必苦窳恶劣，又不适用。其贻害也，良非浅鲜。今世界各国，殆如一劝业场也。世界各国之宪法，殆如劝业场之陈列品也。我中国之取法宪法，殆如富者之入劝业场也，取精用宏，采长补短，其品斯贵，其物乃有价值。伯烈窃取是意，共拟宪法若干条，还珠之诮，知所不免，惟自问或非贪图便利，而为奸商所欺者比也。然未知局中人视之以为何如。局中人果以为然欤，非独吾人之幸，亦中国之幸。局中人果以为非欤，不过足以阻吾人之担当，未足以夺吾人之放弃。即令万不得已，毕竟且担当、且放弃，与局中人等同归于尽，亦二十世纪中天演公例之不可逃者也。吾安得不以不逃逃之，然使结局果如斯，是又岂局外人作此书之本心也哉？

宣统元年元旦，伯烈叙于日京客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