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客问曰:茫茫大地,有人民焉以居乎其上,而相养以生,相守以死。如是者,谓之国家乎?曰未也!有神圣英武者起,统一其人民,略定其土地,割境分疆,设官立法。相争也,为之裁判以平之。相夺也,为之甲兵以守之。患生而有以防,害至而有以备,如是者谓之国家乎?曰唯唯。虽然客知夫国家成立之形质矣,而犹未知夫国家成立之精神也。精神为何?曰有物焉,无形无体,弗闻弗见,苟非此则人民不能以统一,土地不能以略定,境不能划、疆不能分、官不能设、法不能立、相争也不能为之裁判、相夺也不能为之甲兵。且患生害至,而不能为之防备,所谓神圣英武者,亦与木强之人等耳,国家安在哉!客曰:噫!我知之矣。子所谓国家成立之精神者,岂非权力也耶!曰:然矣!客亦知夫权力之真义欤?以自己之知觉、运动,能衡量于物而左右之者,个人权力也。结个人之知觉、运动以同谋利益,而得左右其所属者,公司权力也。集天下众人之知觉、运动以衡量天下之物,以经纶天下之事,而内以镇邦家,外以御强敌者,国家权力也。盖自天降生民莫不与之以生存、竞争之权矣,而其运用或有不齐,故外之不足以驱虫蛇恶物,而处其中土。内之不足以保秩序安宁,而奠厥攸居。圣人有忧之。然后以个人之权力连络众生之权力,复以众生之权力结成一公共之权力,而为圣人者,乃君主乎!其上而总揽之,而操纵之,人民不可不统一也。则以公共之权力统一之,土地不可不略定也。则以公共之权力略定之、推之,划境分疆、设官立法、施于裁判、练于甲兵,无一而非行使公共权力者,又况乎排其难以宁其宇,兴其利以遂其生哉。此世界所以有国家也。此国家所以成立也。客又曰:信如斯言!是众人之权力,既集中于君主,而为君主总揽之矣。然则人民将不得为有权力者乎?曰:恶!是何言也。客以权力视为有体物耶?则误而已矣。假命权力为有体物也,一既奉之君主以成立国家,则云亡也宜矣。抑知非也。客不会以国家成立之权力谓为精神者乎?精神者,知觉运动也。人人有知觉运动,即人人有权力。权力也,精神也,知觉运动也。言虽不同,其实一也。所谓权力集中于君主者,明夫人人之精神,皆与君主之精神相贯通,而君主之精神,复能使人人之精神相敬畏。易言之,即人人之知觉,皆有君主。人人之运动,皆为君主。惟人人知觉有君主故,君主之命之也莫敢不遵。惟人人运动为君主故,君主之使之也莫敢不力。然则君主之命之使之,而人人莫敢不尊不力者,岂非权力关系耶!抑岂非精神上事耶!是可知人之于精神也,生生不已,用用不穷。一方面虽对于君主而知觉之而运动之,一方面尤能为自己之生活存在以为其知觉、以为其运动。是以权力之集中于君主,以听诺君主之自由操纵。而成立国家者,谓之公权。为自己之生活存在以自由知觉、自由运动者,谓之私权。公权属于国家,故又曰国权。私权属于人民,故又曰民权。以是而言,则公私之辨严矣。又何疑于人民之不得为有权力者耶!盖盍反其本矣。
国家思想,每随学说以为转移。据欧书所载,则导源于罗马,渐浸于欧洲。至于中世,学理昌明,于是有契约之说焉。契约说者,谓国家原始于人民之自由契约。霍布士据此以提倡君权,卢梭氏据此以提倡民权。而十八世纪之交,遂风靡一世而不可抑遏。于是性理学派之机械制作说又出焉。机械制作说者谓国家依人类之自由意志而成,如机械的制作物非自然发生者也。是说虽占一时势力,迨有机体说出,遂如摧枯拉朽而无余地之可容矣。有机体说者谓国家乃自然生长发达,非人之意志所得而制作而破坏者。又云,国家具有物质的要素与精神的魄力,且于其全体之各部各有机关之能力作用以资生活。是说一倡,和者四起,十九世纪以来遂为国家思想之根本,而牢不可破矣。虽然,更有分子说出焉,大分二派,耸动全欧,至于今日犹有道者。其一派曰国家即人民土地说,其二派曰国家即君主说。主张国家即人民土地说之最力者,德国查蝶尔也,谓土地人民相合而成国,统治此土地人民之君主者,立乎土地人民之上,而超乎国家以外。主张国家即君主说之最力者,亦德国之波龙哈克也,谓土地人民为君主统治之目的物,君主自为统治权之主体者,故君主即国家也。之二说貌虽异,而实则同。反复推察,其谬皆有不可掩者。夫大匠之为宫室也,合土木与铁石之属而后成。苟仅以铁石而曰宫,或仅以土木而曰室,其不贻笑于匠人也几希矣。国家亦然,合土地人民与国权主体,夫而后名之为国。苟单指君主为国家,或单指国家即土地人民,是仅知其一部而未察其全体,于是而欲得国家之真相也不亦难哉。且君主非立于国家以外也,土地、人民亦非君主之目的物也,信如查氏说,是直以君主国家分离而独立推其结果,必致君民交争、敌视决裂,而无可救药者。信如波氏说,是直以土地人民为禽为兽,而为君主之私有财产。如欧洲封建时代之诸侯王售土地于他人时必以人民附随之者。呜乎!若二氏之说者,例以近世国家观念,可谓无足挂齿者矣。乃观日本法学泰斗如清水澄辈,犹复祖述波氏而创统治权主体客体之说以解释日本宪法,窥其用意,必以为有合于君主立宪国之国家观念者。而不知以君主为统治权之主体,不过仅得国权之半面,尚未得国权之全体也。且以君主为主体,以土地人民为客体,是直分国家为并立之主客二部于不自觉也。噫!一国家也,一国家之要素也,而分为主客划为两体,如此观念,如此法理,尚执以当夫现代思潮,有不令人唾弃者,吾未之信也。
如上诸说,不知几经学人之推究,数费文士之苦心,而相攻相击,相正相规,遂由世风之丕变,演出一伟大势力之人格说,以灌输于人脑。此又国家思想进步之一大新纪元也。试引申其义如次。人格有二种,一曰单纯人格,一曰合成人格。单纯人格者何?指自然人而言也。合成人格者何?指国家而言也。单纯人格指自然人固无容疑,而国家为合成人格之理由有不能不详解者。夫自然人各有自由意力,各为利己活动则冲突散乱,日无宁晷,于是自然人中之聪明睿智者乃合众人之自由意力以构成一己之自由意力,复发展一己之自由意力以统一众人之自由意力,二者和合、相维相系,于是冲突散乱之自然人而组成一共同利害之大团体者,即国家也。国家既以单纯人格组织而成,则其间自具一种精神力以为无形之活动,而权利义务亦与自然人有同一之要点。故曰国家者,合成人格也。是说也,源出于希腊古籍,发明于德国亚尔普希,推演于英、墺、意、普诸学者,又日本笕克彦、美浓部达吉等亦主张之,而骎骎乎有横流世界而莫能禁止之势矣。原来国家人格云者,有痛痒相关之精神,寓忠君爱国之深意,苟奖之掖之,因其势而利导之,则是说之风潮将转瞬而入于我国以启发吾民之国家思想者可勿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