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泰西学者有曰:“法以研究而愈精,理以研究而愈明。”予之研究宪法也,区区之意,窃为此耳。
虽然,法之为义深矣,有竭毕世精神以赴之,而犹以为未得者,况以最短之岁月乎?以最短之岁月而研究渊渊之学理,古所谓“望孔子之门墙而未入于其宫”者,又焉足以知是且非耶?然而既研究矣,亦既成篇矣,是耶非耶,姑听诸外界之批评,予何敢知之曰:“予之所言者皆以为是而无有非之者矣。”
夫予之游学于日本也,星霜七易矣。所读之律书亦多矣,顾其始也,讲师之所是者亦是之,讲师之所非者亦非之,初未尝有酌量之见解也。既而以同一之学科,参以二家之论著,则或非或是,互不相谋,于是始稍稍疑虑,若有不释然者,然而犹未知其所以也,亦仍是其所是,非其所非而已矣。
如是者久之,然后知法之条款有定者也,法之解释无定者也,以无定而待有定,故浩乎其无涯涘也,活乎其无拘束也。虽然,若此者,其有得于心乎?其未得于心也!何也?法之理未充也。理未充而漫曰“此是也,彼非也”,则人将群笑而共讥之也。
然则如之何而后可?曰:“求在我者也。”是非研究不为功,然而研究非易易也。言法之书汗牛充栋,以主义之不同也而理论各殊,以组织之不同也而详略互异,以宗派之不同也而各守绳墨,以识见之不同也而自由弃取。或详于法理而略于事实,或合于事实而悖于法理,或注重解释而全无议论,或专事辩驳而失其旨归。又或引征学说,剌剌不休;又或新义独标,洋洋自得。光怪陆离,杂陈几案,愈读而愈迷,愈迷而愈惑,如入五里雾中而不知其东西也,如游汪洋大海而不知其底止也。
由是掩卷而思之,平心而察之,一旦憬然曰:“法者,一国之私也;理者,世界之公也。中无主宰,勿怪乎被其束缚之、驰骤之,而不知所适从也。”盖亦自立主旨以为研究之标准乎?
虽然,抑又有难焉者,研究非徒自觉也,必见诸文也,文之不通,研究之丑也。自吾从学于东,文之不讲久矣,乃今为之,则不汉不和、不今不古,佶倔聱牙,满纸涂鸦。呜呼!新者方进而未熟也,旧者已退而且远矣。欲其振笔直书,而使其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投之所向,无不如意,此诚不易之业也。
然而尤不止此也。先儒韩昌黎曰:“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霭如也。”此明学道立言之旨也。而学法者,亦何独不然?道其体也,法其用也,舍仁义而言道,固知其不可;无仁义之心而言法,则流于酷戾狼狠,未有不毒及天下者也。然则学法者,乌可置吾古圣先贤之经书于无足重轻之地哉!诚能先此而玩味之,则经明而根自茂,书熟而膏自沃。由是以之立法也,法必善;以之司法也,法必公;以之研究法学,而笔之于书也,则引经证史、出入百家,体用俱完而华实兼美矣。
呜呼!吾自束发受书,十余年吚唔占毕,所谓经书者,虽未能遽窥其藩,而私淑亦有与闻矣。迨学法于日,遂决然舍去,亦未知其可贵也,孰料今知之,而欲用之,已如风马牛之不相及也乎!呜呼!根之不茂,而欲其实遂;膏之不沃,而求其光晔,是犹缘木而求鱼也,庸足取哉!
虽然,往者不可追矣,勉而致之,或可俟诸异日,而玆之所研究者,无所谓文也,亦无与于经书也,聊以明夫理之所宜而已。理者非空虚无实之谓,必有物有则焉,驯是以求之,汇群说以观之,而又加之以衡平,出之以判断,其有合者是之,其不合者非之,惧其隘而不广也,征之历史以导其源,验之事实以昭其信,涉之政治以肆其端;惧其泛而不切也,察其国情以应其所需,揭其条文以证其所自;又惧其阙而不完也,为之采择名言以补之;惧其混而莫辨也,为之比较得失以别之。言必尽意,意必尽言,书既成,名曰《大清宪法论》。
同人劝其付梓,初未敢应,既自忖曰:“予之研究是书也,非自以为足也,盖将以启吾研究法学之端也;予之付印也,非出而问诸世也,将为抛砖引玉之计,以望吾同学之雄于文,而深于经书者,兴起而从事于斯,勿徒鳃鳃于移译为也。且望吾后之欲从学于法政者,必先熟读经书,通于文艺,以造就法界之全才也。”予之用心如此,凡阅是书者,尚其谅之。
宣统二年秋八月
云南昆明保廷梁
自叙于日本东京旅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