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权力是一种隐秘的存在,它是以上三种权力的补充和附庸。在精神脉络上,它和神授王权是相通的,只不过没有后者精细和系统。与福柯强调的弥散性规训或韩炳哲剖析的绩效自我剥削不同,这类权力(如《教父》中的柯里昂家族)运行于法外之地或正式制度的阴影中,其核心是“人格化的忠诚网络”和“不可见的暴力支配”。这种权力架构下的办公室,绝非现代企业的透明玻璃盒子,而是一个精心构筑的“忠诚圣殿”与“阴影指挥部”。
史上最伟大的黑帮电影的原著里,有这样一段描述:
人人向唐·维托·柯里昂求助,希望也从不落空。他不许空头支票,不找借口掩饰懦弱,说什么世上还有更强大的力量束缚他的双手。他不必是你的朋友,连你有没有能力报答也无关紧要。不可或缺的条件只有一个:你,你本人,要承认你对他的友谊。满足了这个条件,无论求助者多么贫穷多么卑微,唐·柯里昂都会把他的麻烦放在心上。为了解决求助者的灾难,他不会允许任何事情挡道。报答?友谊而已,以“唐”尊称他,时不时也用更有感情色彩的“教父”头衔。偶尔再送点朴素的小礼物——一加仑家酿的葡萄酒,一篮为他家圣诞餐桌特别烘制的胡椒烤饼——仅仅是为了表示尊敬,绝不图利。大家心照不宣,这只是善意的姿态,表达你欠他的人情,他有权随时请你做点什么小事抵债。
当因为害怕和黑帮扯上关系,而选择疏远的殡葬店老板来求助时,教父的反应是这样的:
唐·柯里昂从办公桌前起身。他仍旧不动声色,但声音仿佛冷酷的死神。“我们认识已经很多年了,你和我,”他对殡葬店老板说,“但直到今天,你从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或者寻求我的帮助。我妻子是你独生女儿的教母,但我记不得你上次请我去你家喝咖啡是什么时候了。你践踏我的友情,唯恐欠我的债。”
教父最后答应了殡葬店老板的请求,同意帮助他惩治两个侵犯了自己女儿的年轻人,原因是殡葬店老板为自己的忠诚献出了内心的承诺。
邦纳塞拉低下头,用被扼住的声音喃喃道:“做我的朋友吧。我全都接受。”
唐·柯里昂伸手按着他的肩膀。“很好,”他说,“你的正义将得到伸张。有一天——也许永远也不会有这一天——我会请你报答我,帮忙办点小事。在那天之前,就当这份正义是礼物吧,来自我的妻子,你女儿的教母。”
这是地下权力运行的真实规则:绝对的忠诚和隐秘的支配。这也是“老板”这个称呼在当下流行的底层原因。和教父的优雅不同,电影《疤面煞星》的主人公则直白地给这种权力规则给出了终极解释:In my gang, only two things are important: loyalty and money(在我的帮派里,只有两件事情最重要:忠诚和金钱)。
和王权下的办公氛围气质相通,黑社会教父办公的地方也充满象征,并能巧妙地给下属和访客制造压力。在电影《教父》里,唐·柯里昂在自己的书房里办公,整个房间的色调以深褐色为主,暗沉而严肃,家具以深胡桃木色为主,搭配皮质座椅。教父经常坐在背对窗户的位置,这样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进入房间的每一个人,而对方则因为光线的干扰,处于相对弱势的位置。只有极少的人经过允许,才能进到这里,决策需要绝对的私密。
有一种现象是相通的,黑帮的头领和形形色色的王都喜欢盛大的庆典,《教父》里反复出现了婚礼、洗礼、音乐会这样的场景,这是实力的显现;同时,也是对于权力最隆重的致敬。在这样的场合,宾客们在欢快地歌舞,小弟们在精心地戒备,教父们俯视这一切,感受到全身心的满足——这一切,都有赖于自己,都是自己的创造。庆典的附近,一定有隐秘的暗室,在那里,教父们轻描淡写地裁决了很多人的命运。
这样的精神和场景在当下办公空间里无处不在,某个前中国首富在电视采访中,就坦陈过自己的感受:“有一段时间,如果某个副总裁在给我汇报完工作,微笑着出去的话,我会产生很大的疑虑,他难道不怕我了吗?我对他失去影响了吗?”他有一间巨大的办公室,下属要走很长一段距离,才能走到他的面前。更多的小型庆典是以宴会的形式出现的,每一个昂贵的饭局,一定伴随着两个人或者少数几个人的悄悄话,宴会只是前奏,是某项交易的背景,是某项动议的氛围和催化剂。这是办公室向外扩展的形态,实际上,对于具有黑帮气质的组织来讲,不管它有多少员工,日常理解的办公室都是不重要的,推动增长的是暗室密谋,展现繁荣的是豪华年会上的挥金如土、朋友聚会时的纸醉金迷。地下权力生产“效忠”“庇护”与“家族”的延续。它的成功不靠KPI达成率,而靠“信守承诺”的声誉和“令人恐惧”的实力。当现代企业在玻璃幕墙后拥抱阳光与协作时,地下权力的办公室仍在厚重的木门后,依靠台灯的光晕、雪茄的烟雾和低声的密语,维系着一个基于绝对忠诚与隐秘支配的“阴影王国”。它是现代性光照下的一个深邃暗角,提醒着我们权力形态令人战栗的多样性。
至此,我们完成了不同力量运行逻辑的考察,要想分辨出一个企业处在什么样的权力结构中,办公室是一个简便的路径。它们分别对应着关键词:奢华、刻板、透明和私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