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训权力

随着工业时代的到来，经济增长速度加快，生产效率提高，社会结构和权力的运行模式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1820年后，世界人口增长了5倍，人均收入提高了8倍。这是个增长的时代，权力以及由其产生的知识都导向一个目标——增长。没有训练的农夫和渔民对于大工业生产是没有用的，因此，他们要经过严格的训练。在《规训与惩罚》一书里，福柯写道：“单个肉体变成了一种可以被安置、移动及与其他肉体结合的因素。它的勇气和力气不再是它的主要变量。它所占据的位置，所涵盖的间隔，它的规律性以及良好秩序成为它据以运作的主要变量。”

福柯接着写道，规训社会实行三条标准的权力策略：第一，以最小的代价来行使权力（在经济上，通过低开支；在政治上，通过权力的分散化、外在化、相对的无形化以及使它引起的阻力尽可能地减少）；第二，使这种社会权力的效应达到最大强度并尽可能地扩大这些效应，同时既无失误又无间断；第三，把权力的这种“经济”增长同它在其中进行运作的（教育的、军事的、工业的或医学的）机构的产品联系起来。总之，同时增强该系统内一切因素的驯顺性和实用性。

这种新的权力规则的象征和隐喻，就是边沁（Bentham）的《全景敞视监狱》，边沁的全景敞视建筑（panopticon）的基本原理是这样的：四周是一个环形建筑，中心是一座瞭望塔。瞭望塔有一圈大窗户，对着环形建筑。环形建筑被分成许多小囚室，每个囚室都贯穿建筑物的横切面。各囚室都有两个窗户，一个对着里面，与塔的窗户相对；另一个对着外面，能使光亮从囚室的一端照到另一端。然后，所需要做的就是在中心瞭望塔安排一名监督者，在每个囚室里关进一个疯人或一个病人、一个罪犯、一个工人、一个学生。通过逆光效果，人们可以从瞭望塔与光源恰好相反的角度，观察四周囚室里被囚禁者的小人影。这些囚室就像是许多小笼子、小舞台。在里面，每个演员都是茕茕孑立，各具特色并历历在目。敞视建筑机制在安排空间单位时，使之可以被随时观看和一眼辨认。

边沁在《全景敞视监狱》的前言中一开始就列举了这种“监视所”可能产生的益处：“道德得到改善，健康受到保护，工业有了活力，教育得到传播，公共负担减轻，经济有了坚实基础，济贫法的死结不是被剪断而是被解开，所有这一切都是靠建筑学的一个简单想法实现的！”

边沁没有说明他的设计方案是否受到勒沃（Le Vaux）设计的凡尔赛动物园的启发。这最早的动物园与一般的动物园不同：它的各个展览点不是散布在一个公园里。其中心是一个八角亭，第一层只有一个房间，是国王的沙龙。八角亭的一面是入口，其他各面开着大窗户，正对着七个关着各种动物的铁笼。到边沁的时代，这种动物园已经消失了。但是，我们在全景敞视建筑方案中看到了类似的兴趣，即对个别观察、分门别类，以及空间分解组合的兴趣。

全景敞视监狱的设计基于以下原则：权力应该是可见的但又是无法确知的。作为这种设计原则的应用，1939年，赖特在美国的威斯康星州为约翰逊制蜡公司设计出他的经典之作，这是普通员工的办公大厅，管理人员使用的是中层的夹层空间，经理级人员办公区位于三层。权力通过所在的楼层进行了明显的界定，管理人员可以什么也不做，但每一个普通员工都知道自己可以被看见。在规训社会里，个人可以随时被替换，被权力体系定义的位置，以及其中的间隔和关联才是体系得以良好运行的关键。

这种权力运行模式也反映在现代办公室形态中。权力不是占有物，而是关系与策略网络：现代办公室中，权力不再仅属于某个老板（尽管层级依然存在），而是嵌入在空间布局、工作流程、评估系统、技术工具、管理话语（“敏捷”“赋能”“协作”）构成的复杂网络中。管理者也是这个网络的一部分和被规训者。

它不满足于禁止和惩罚，而是积极塑造符合特定标准（高效、协作、创新、忠诚）的“理想劳动者”。开放式办公室的目标是最大化知识流动和生产力，塑造适应快速变化、高度互联的商业环境的员工。

管理学、组织行为学、人体工学、数据分析等“科学知识”为现代办公室设计（如活动工位比例、最佳协作距离、光照噪音控制）提供了“合理”依据，使规训实践披上客观、高效、人本的外衣，掩盖其权力控制本质。HR部门、办公空间设计师、IT系统管理员成为新的“规训技术专家”。规训权力通过持续的比较、评估、排名（绩效评估、OKR完成度），在员工中确立一套“规范（Norm）”（什么是“好”员工），并据此对个体进行区分、排序、奖惩（晋升、加薪、淘汰），既制造标准化又制造等级差异。

在一些地方，办公室并非更“自由”或更“平等”，其权力运作变得更加精密、隐蔽、高效且深入骨髓。它通过精心设计的空间和制度，让我们在“协作”“创新”“赋能”的光环下，自愿或不知不觉地成为福柯笔下那个在中央瞭望塔无形凝视下，时刻进行自我审查和自我管理的“囚徒”。老板的宫殿或许消失了，但规训权力的“全景监狱”却以更柔性、更科学、更难以抗拒的方式，渗透到了办公空间的每一个角落和每一分钟的工作时间里。 UR8ExCq2YG8G+P2Qm0VbcoT6DVlD2XUMpFlJMZwpErKXcg1WlyWFqtWi7KJCs8P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