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授王权

王权是农业社会的产物，它借由暴力得以实现，通过神的辩护最终完成。受制于自然资源和生产方式，农业社会的经济在漫长的历史中，几乎没有增长，根据安格斯·麦迪森（Angus Maddison）的研究《世界经济千年史》，在公元1000年至1820年间，世界人口增长了4倍，但人均收入仅增长了50%。麦迪森的另一项研究指出，从公元元年到1700年，中国的人均GDP几乎没有增长，一直维持在600美元左右（以1990年美元不变价格计算）。在一个没有增长的零和游戏里，权力的本质是掠夺，人、土地，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都是被掠夺的对象。对掠夺者来说，一方面他要彰显自己的掠夺能力；另一方面他要神话自己的掠夺行为，为自己的掠夺寻求正当性的辩护。“国之大事，唯祀与戎”，祀是合法性的保证，戎是根本的秘密。作为皇帝的办公室——宫殿，是“祀”与“戎”的日用现场。它一方面需要最精干的武装力量来保障皇帝的安全，另一方面通过一系列的规则和象征符号宣扬权力的优越感和神圣性。每日的朝会不是为了解决某个具体的问题，而是要通过这种仪式来显现权力本身。在《从紫禁城到故宫》这本书里，详细描述了明清两代皇帝的办公室——太和殿，和发生在其间的活动：

太和殿最早建于明永乐十八年（1420），九个月后因雷击而焚毁，在整个明代重建有两次，耗尽天下财力民力，现在的太和殿是17世纪清康熙年重建的。它的殿顶是宫殿中等级最高的四大坡庑殿顶，殿身由地平至屋脊高35.05米，横广63.96米，面宽九间，左右各有一夹室，外面不设门。进深五间，深37.2米，殿内净面积三千三百八十平方米，天花板下净高14.4米。大殿堂按四柱之中空间为一间计算，共由五十五间组成，由七十二根柱子支撑。开间正中是六根金井柱支托藻井，柱身沥粉贴金云龙，其余殿柱俱涂朱红油漆。殿内正中有一个约两米高的地平台座，上面设置雕龙宝座，两旁有蟠龙金柱，天花板上藻井倒垂金龙戏珠，照耀着宝座。

太和殿是皇权的象征，因而这个殿堂主要是举行大朝会时用，例如新皇帝登基（即位）、向全国颁布政令和诏书、接受朝臣的祝贺等。虽只有每年固定的数次庆典，且使用率很低，但庆典之际却异乎寻常的隆重铺张。譬如祭天坛，参加人员要达万人以上，从太和殿排列的仪仗直至天安门外，至天坛沿途警跸羽林军又排列若干。又如在太和殿受贺时，庭院中陈设卤簿和范金铸的官员品级山图，文武官员按照文东武西品级次序排列成行，面向殿座跪拜及行三跪九叩礼。一般只有王公、阁相才能在三台上，其他官员只能在庭院，低级官员则在太和门外。朝拜时殿廊下设中和韶乐，大朝门设丹陛大乐，太和殿露台上还固定设有日晷、嘉量、铜龟、铜鹤。铜龟、铜鹤象征长寿，在其空腹中点燃香檀木，由口中喷出袅袅香烟，弥漫宫廷。在举行典礼时金钟、玉磬齐鸣。从八米多高的三重台阶下仰视高三十五米的大殿，充分体现空间高低对比及建筑艺术的恢宏，这一切都是用来衬托皇帝之尊的。

目前很多传统企业的老板办公室本质上仍然是传统权力中心——宫殿——在商业文明的变体与延续。虽然在办公室中，权力来源从“君权神授”转变为“资本授权/个人能力”，权力运作的形式也更为隐蔽，但空间作为权力构建、展示、运作和再生产核心载体的功能并未改变。通过对空间位置、规模、准入控制、内部陈设、行为仪式的精心设计和操控，老板办公室如同微缩的宫殿，持续地宣告着权威、筛选着信息、进行着决策、塑造着形象、维护着秩序，并最终服务于办公室持有者巩固和行使权力的核心目的。那些巨大的落地窗、厚重的实木桌、舒适的老板椅、精美的艺术品以及门外守候的秘书，都是现代商业王国中无声的“宫阙”与“仪仗”。

作为一个二十年办公室文化的观察者，笔者有一个有趣的观察，目前中国老板办公桌（俗称大班台）的命名中，以“御”和“君”占了很大的比例。在这部分大班台的宣传里，“九五之尊”的寓意和龙的元素更是司空见惯。另一个发现是，当我们试图在一些规模很大、有完整的董事会架构，并且在宣传资料里经常出现“透明”“平等”这些词汇的企业办公室设计里推动一个圆形会议桌的时候，很多老板们表示对这个桌子所隐喻的“平等”完全不能信任，他们信任自己对权力的完全控制，即便因为这种控制导致了溃败，他们内心也回荡一种声音：我败由我不由人。对于权力的控制术，他们自有其超出企业日常语言的，隐秘的精神资源：厚黑学，或者经其改造的、面目全非的哲学经典……在现在的企业界，邀请研究中国哲学的老师到企业上课，进一步，邀请他们参加企业的文化建设是一种风尚。这中间，固然有很多可贵的探索和成果，但不能否认的是，作为一种政治体制，王权统治早已成了历史的陈迹，但它的影响深植在很多隐秘的角落。 UR8ExCq2YG8G+P2Qm0VbcoT6DVlD2XUMpFlJMZwpErKXcg1WlyWFqtWi7KJCs8P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