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自序
力量与美
——办公室现象学

2021年,在我大学毕业二十一年,从华润离职创业十七年之后,我开始认真考虑“余生”——面对无可逃避的死亡,一个人该怎么正当地活下去的问题。经过一番天马行空的思考和大胆的设想,2023年,我带着自己的规划和困惑,和朋友一起去拜访一位著名的方丈。方丈北大毕业,著述颇丰,阅读量惊人,正在建设一个堪称宏伟的寺庙建筑群。那真是一次失败的沟通,方丈辩才无碍,而我觉得“余生”绝非言辞可以说明,交流还没开始,那天中午丰盛的午餐和桌上剩余的饭菜就让我产生了深刻的不安。一个月后,我一个人再次到了山上,试图挽回点什么。又一次不同逻辑的碰撞,方丈已有愠意,我们约定十年之内互不打扰。在天黑之前,我开车逃离,背后一排排复古的唐式建筑像极了追兵,勇猛绝伦,让人无所遁形。我把车开到附近县城的地摊上,就着一盘鸭霸王,喝了半斤白酒,内心一片荒芜。

我决定转身去求教学院里的哲学家,在经过一番网上搜索之后,托朋友请了两位哲学教授在岳麓山小聚。席间嘉宾满座,除了两位教授外,还有其他几位政商两界的朋友。彼此的熟悉和试探花了一点时间,某个银行的行长率先向教授提出了疑问:一个在混沌大学授课的哲学教授某某,你们熟悉吗?两位教授都表示茫然,“民哲”和“职业”之间,有个巨大的鸿沟。“他曾经说过,人生没有意义,两位怎么看?”行长接着发问。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几乎是同时,我和两位教授发出了不同声量的笑声:人生没有意义,还需要他告诉我?人生没有意义。没有意义。没有意义。于是,当天晚上变得异常的轻快。很久以来,那天的笑声凝固为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头——人生没有意义,你能否接受如此轻快地活?

事实上,马上就有了一场并不轻快的活动。聚会后没几天,我和两个小伙伴去参与一个当年省内最大的办公项目投标。在此之前,这个项目已经有过一次后来被宣布为不作数的投标,那一次,我们是无可争议的第一名。这一次投标,种种信息都让我觉得我们中标的机会渺茫。在一个临时搭建的项目部工地上,我的同行们精神抖擞,热切而焦虑地等待被甲方叫进去汇报方案。我带着一种听天由命的心情,和两个小伙伴在附近的土路上来回转悠,然后突然转向他俩:如果把自己这二十年对于办公室的观察写下来,有没有价值?

人生也许没有意义,但为了活下去,我们在每一天,总要给自己找点理由。西西弗斯在推动石头的时候,并没有抗争的主动,石头一次次地落下,带着巨大的空虚和沉重,推上去,再推上去。这是纯然的、没有诉求、无所依归的力,这是生命的迹象,这是人之有别于石头的证明。

没错,世界就是这样一个力量的聚合之地,它之存在和它之发展都是力的显现,如果要选取一个典型场景来观察当下社会的力量特征,有什么是比办公室更典型的呢?个人的成就欲望,人与人之间的影响、控制和斗争,形形色色的组织和规训,它们现在几乎都拥有一个共同的舞台——办公室。某种意义上,你如果揭透了办公室的秘密,就理解了当下社会的运行。

每个办公室的落成背后一定有个强有力的愿望。穿透组织的层层迷雾,这个愿望一定来源于某个具体的人,最后,借由不同形态的办公室空间,组织成员得以凝聚,组织性格得以形成,组织者的个人意志得以阐发。和所有的事物一样,办公室一旦形成,就拥有了某种超越它的造物者的品格和意志,它可以生产仇恨和衰败,也可以生产幸福和繁荣。在仇恨和幸福之间,在衰败和繁荣之间,很多经济学家和管理学家都给出了非常富有启发的洞见,但大多数的观察都停留在“实然”阶段,而很难回应“应然”的问题。回应这样一个挑战,需要借助哲学的力量。

关于人生价值和意义的判断标准,人类非常难得地形成了一致意见:真、善、美。不同的人群选择其中不同的词汇来表述自己,但毫无例外,不管他们选择哪个词汇来指导自己,都不会排斥其他两个,而只是认为他们选择的词汇更具有概括性,另两个概念自在其中。对于三者的关系,作为美学家的李泽厚作了如下论述:

我曾把自然界本身的规律叫作“真”,把人类实践主体的根本性质叫作“善”。当人们的主观目的按照客观规律去实践得到预期效果的时刻,主体“善”的目的性与客观事物“真”的规律性就交会融合了起来。真与善、合规律性和合目的性的这种统一,就是美的根源。

个体的内在目的和外在规律融合一致的时候,就是美——这是李泽厚先生富有启发性的观点。在这个框架里,个体的内在目的是尼采的“权力意志”,是弗洛伊德的“超我”,是生生不息的成就欲望;外在的规律是力的运行与碰撞,是康德“头顶的星空”,是宋明理学的“天理”。当人经过内在深刻的煎熬、外在漫长的挣扎之后,终于让两者和谐并处而不相悖的时候,会产生一种充溢的、透明的,让人心神沉醉、物我两忘的感受。这种感受足以让我摆脱告别方丈后的荒凉感,让岳麓山的聚会不再是“不可承受之轻”,让我面对那个不可能中标的投标时,坦然而谦逊。这种对于力量的体感和对于美的渴望,促使我打开电脑,开始书写。

2024年5月23日晚上,我在电脑上敲完最后一个字,坐在铜官窑一个酒店的长廊上,一边愉快地喝着啤酒,一边打电话征求几个朋友关于书名的意见:《力量与美:办公室叙事学》,这个名字怎么样?正在牛津访问的朋友小心翼翼地问了个问题:“叙事学,有这个说法吗?”“没有,”我有点儿得意地回答,“这个是我们自创的,我们用了很多年,主要是强调办公室的设计要完整且有故事性地说明企业。”放下电话,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忐忑,查一下吧。这一查,让我陷入了严重的自我怀疑,“叙事学”作为一个研究叙事的机制、结构和功能的学科,距今已经五十多年,堪称“显学”。于是立马上网下单了一批叙事学的书,这里面就有法国作家保罗·利科的作品。保罗·利科不但是叙事学家,还是现象学家,因为他的双重身份,又把我从“叙事学”引入另一个陌生的领域——“现象学”。随后两个月,我沉迷于对一系列现象学作品的阅读。正是这种学习,一点点把我过往的认知串联起来,不,不是认知的问题,它进入了我精神的私密地带,先是一小股骑兵的侵袭,然后是铺天盖地的呐喊,沉睡的思虑者被唤醒了,抬头一看,山岩熔裂,火光明亮而温暖,草原深处,无数的秘密纤毫毕现,纵马所及,无处不是远方,每个远方都充满诱惑,又澄明安静,足以消解每一个骑手的执念。

现象学的产生起源于对哲学中的“本体论”和科学的“实证主义”的反思。一般来讲,胡塞尔被认为是现象学哲学的开创者,借由海德格尔、列维纳斯、萨特、伽达默尔、德里达等一系列大师,奠定了深厚的哲学基础,并形成了现象学独有的研究方法。现象学是反对真理的,它不愿意徒劳无功地解释这个世界,面对各种叠床架屋、好大喜功的理论建构,现象学家坚定而优雅地喊出自己的主张:回到事物本身。这是一个艰难的转向,回到事物本身之前,人要先从真理和上帝那里回到自己。当现象学家抛下所有给人庇护的观念,看到自己,进而回到事物时,他们天真如孩子,对世界充满了惊奇。如果说对生命的热爱是现象学的根源,“惊奇”则是一切现象学研究的开始。为了给这可贵的惊奇护航,胡塞尔发明了伟大的现象学研究方法——“悬置”和“还原”。这是一个概念的两面,前者让我们消除所有可以抵达现象本身的障碍,后者则让我们“直观”现象的缘起和生成。这样的研究注定不提供对世界的系统化解释,任何冰冷僵硬的系统都是现象学的反面,它饱含深情地追问意义,让每一次探索都增进智识和理解。

好奇的现象学探索者迅速用自己的方法进入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他们讨论存在、解构、伦理等一系列哲学问题,也讨论性别、梦想、孤独、沟通、诗意等和人切身相关的问题,最后,他们进入教育学、心理学、医学、技术、护理等一系列专业领域。进入专业领域的现象学探索者往往是自身领域的专家,他们从现象学大师的作品里寻求灵感,但无意于讨论理论的、方法论的哲学,而是把它作为应用和反思的工具。为了区分对现象学的专业兴趣和纯粹的哲学兴趣,产生了一个新的词汇——“人文科学现象学”。

2024年5月23日,那个让我陷入自我怀疑的问题,至此找到了一个出口。如果用现象学的方法来考察“办公室”这一如此普遍然而并不久远的“现象”,我们会得到什么样的洞见和启发?当我们“悬置”所有关于战略、管理、文化、品牌这些词汇对于办公室的内在规定,“悬置”结构、景观、布局、审美等属于办公室的自我说明,“悬置”扁平化组织、敏捷性办公、知识工作者、Y世代等这些观念对于办公室的无形影响;我们试着“还原”进入办公室的大门、走过走廊、来到自己的工位、跟同事开会、和老板争吵的每一瞬间,试着“还原”我们坐到椅子上、俯身到桌面上、打开电脑、看到窗外的细微感受,我们这些早晨从不同角落匆忙奔赴一个盒子,然后在傍晚彼此散去的奇怪行为,能否得到更为深切全面的描述?

解决问题的钥匙似乎就在手边,关于办公室的探查有了新的路径,现在我陷入了一个设计工作者的经典难题。重新开始的话,前期的工作等于白费,而作为一家公司的经营者,而非职业写作者,团队给我的期限就是一年时间;况且,尽管前期的文字掺杂了各种驳杂不纯的观念和自我偏见,仍然真实地反映了我在过往对于办公室的真实观点。思虑再三,我决定不全面推翻前期的文字,而是在诚意的基础上,做适当调整。

时刻保持精进和敏锐,永远真实地面对自己,同时接受各种不可避免的缺陷,这是所有人,不管是办公室的建造者(那个为组织命运负责的人),还是负责设计办公室的人(他们最终决定了办公室的样貌),都必须接受的宿命。这是现象中的现象,直指人类最深处的困境:不管拥有多少理解和勇气,我们都没办法摆脱内心的荒凉;轻快的日常,无法摆脱力的缠绕,更无法抹杀我们内心对于美的渴望。对于大多数人来讲,这种“无法摆脱”如此不可抗拒,又如此显见:现在是周六的午后,我坐在家里的窗台边,敲下这段文字,下周一的早晨,我要准时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去。

但还是有什么东西变化了,不是吗?也许不需要十年,就在此刻,如果再次面对方丈的话,我不会再期待一个可以指引自己的答案;如果再回到岳麓山,还有人告诉我“人生没有意义”的话,我应该也不会笑出声来。关于这一点,米歇尔·福柯给了我及时的安慰:

我觉得没有必要确切知道自己是谁。在生活和工作中,最主要的兴趣在于成为另一个与原初的自己不同的人。如果当你开始写一本书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会在结尾说些什么,你认为你还会有勇气写下去吗?这道理适用于写作和爱情,同样适用于生命本身。因为到目前为止我们不知道结局会怎样,所以这场游戏是值得的。

大多数时候,我写作的形式主要是图纸和PPT,而我的业主需要用利润和规模来书写。这不重要。在这里,请允许我引用我在现象学领域的导师马克斯·范梅南《实践现象学》一书里的开篇:“这本书是一封邀请函,邀请读者怀着开放的态度来看待生活意义的现象学,看待意义之意义和意义之源头。”再进一步,我还想邀请我的同行们(负责设计办公室的人),还有我的业主们(那些创造了办公室的经营者),不要只是看见,而是“积极行动”起来,这里的行动不指向任何具体目标,它同样需要“悬置”——放弃所有既定的观念,“还原”——回到我们原初的感受。最后,我们不会一起创造荣耀,而是一起寻求“改变”。

就这样吧!这就是我认为自己可接纳的、正当的、唯一的“余生”。

全书共有七章,分别是外在的力、内在的力、事件、模式、美、建造、侧面画像。

希望你能从办公室走出来。 UR8ExCq2YG8G+P2Qm0VbcoT6DVlD2XUMpFlJMZwpErKXcg1WlyWFqtWi7KJCs8PE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