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每想你一次就开一朵花,那么我将能永远漫步在花园里。
——阿尔弗雷德·丁尼生
我时常忆起自己还是单亲妈妈的日子,试图弄清楚我做了什么,以及我本可以做些什么不同的事情,可能给桥西的人生带来不同的结果。有一个特别的日子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中,那天我驱车穿过唐斯丘陵,它就像一片宽阔无垠的绿色地毯,给布里斯托尔带来许多生机。清晨时分,在我们去托儿所的路上,桥西坐在副驾驶座用手紧紧地抓着书包,他身着灰色小短裤,袜子拉到膝盖下面,脚上穿着凉鞋,穿着一件印有他那所昂贵学校校徽的运动衫,那高昂的学费负担压得我大多数夜晚都辗转难眠。
我们像往常一样闲聊,无话不谈,从巧克力酱和蜂蜜哪个更好,聊到《虫虫危机》里他最喜欢的角色是谁以及为什么。我随意地问起他长大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他不知所措地望向窗外,接着我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希望他……现在我必须羞愧地承认,当时的我期待这些建议在他心中生根发芽,想为他未来辉煌的生活铺平道路。
“你长大后要不要当医生?或者当个艺术家?音乐家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目光怔怔地落在车窗外蓝天下倏忽而过的世界,我们缓缓行驶着,他最终转过身来对我说:“当我长大了,我想在唐斯草地上修剪草坪。”
我笑起来,大声笑起来。
“真的吗,桥西?你可以成为任何你想成为的人。你的未来一片光明!你也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可以当个剧作家,也能当探索太空的宇航员!再想想看,难道你不想攀越高峰,或者当个外科医生,或演奏音乐吗?”
他摇摇头,渴望而坚定地对我说:“不,妈妈。我想我更喜欢在唐斯草地上修剪草坪。”
“为什么?亲爱的,你为什么想割草?”我还从没遇到过一个三岁孩子对长大后的生活不抱有天马行空的幻想的。那该是多么美妙的年岁,梦想还没有被现实所压垮,可以想象自己既是驯狮员又在蛋糕店工作,或者既是船长又是摇滚乐队的著名鼓手,一切皆有可能。为什么不呢?我承认我感到好奇,又有点疑惑,写到这里,我不无尴尬地再次表示,当时我对桥西平平无奇的答案感到些许失望。我现在明白了,这是因为我脑海中对桥西的未来抱有自己的期待,那个未来应该是辉煌的。我希望他高大威猛、才华横溢,张开双臂迎接生活,准备抓住生活赋予的一切机会,好好活着。
桥西将目光转回窗外,凝视着那些皮肤黝黑、面带笑容的男人们,他们驾驶着带有拖车的拖拉机式割草机迎面而来。
“因为他们看起来很开心,妈妈。”
一开始我觉得这个回答很俏皮、很有趣,直到我看着他,他也回望着我,脸上带着如此忧伤的表情,让我一下湿了眼眶。那一刻我意识到,他所追求的远比探索太空的生涯更加玄妙,那就是快乐。
“确实,他们好快乐,桥西。”我不得不承认。“他们看起来真的很开心。”我那冰雪聪明的男孩在稚嫩的年纪就明白的道理,我却花了几十年才醒悟:快乐才是方向。就是了,快乐!如果你拥有了快乐,那么其他的一切都会自然而然地各归其位,其他的事情其实都不那么重要了。我下定决心帮助他实现这个崇高的追求。
在成为母亲之前,我不知道做母亲会是什么样子——谁又会知道呢?我是说,通过观察其他母亲,包括我自己的母亲,我已经学到了一些东西,但这仍然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这就像阅读如何游泳的书和真正在泳池里扑腾之间的区别。你当然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你可以看图片或者阅读技巧、安全方面的书,即使知道其他人是怎么游的,但那种身体没入水中的美妙感觉,当你的皮肤颤抖、心跳加速、头发漂起来……那种超凡脱俗的体验——一些感觉退下去,另一些感觉涌上来,水流在耳边回响,阳光穿越水层而入,如果你在水下悬浮,感觉就像是完全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那是一种只能通过感觉来体验的东西。
做母亲,我想,也是如此。
大自然真是个无上的智者,我敢说,当儿子出生的那一刻——就在那一瞬间——我几乎无法想象没有他的生活。正如人们常说的,一见钟情,如果那不是爱情,也肯定是一种非常像爱情的牵绊和奉献。这种爱带来了一种内在的激情,一种无论付出任何代价都要守护和养育孩子的需要。“随性的曼迪”发现了自己性格的另一面:有生以来我第一次知道,为了保护我的孩子不受任何伤害,我愿意付出生命。仅仅是想到他可能受伤害,就足以让我的心跳加速、肠胃紧缩,准备好随时扑向敌人。
在我怀孕还比较轻松愉快的时刻,在我做着白日梦想象宝宝安然无恙地躺在子宫里,一切似乎都充满可能,而我在完全不知道这个小生命将如何占据我每一个清醒的思绪,以及我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会以他为中心时,如果有人问我对未来的设想,我可能会说,和孩子在一起的生活会非常类似GAP(美国服装品牌)服装广告。在广告里,我会穿着温暖的燕麦色衣服,平静地穿过公园,可爱的儿子就陪在我身边。当然,我们会穿着母子牛仔装,他的脖子上搭着一条时髦的条纹围巾。我们会停下来喂喂鸭子,我可能会推着他荡荡秋千,我一边甩动闪亮的头发一边笑着,为能够迅速恢复身材穿上紧身牛仔裤而得意,享受着晴朗的冬日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然后我们一起回家,吃点我早上放进烤箱里的健康可口的食物,之后我会给小宝贝洗澡,把他裹在凯思·金德斯顿牌的羽绒被里,他会在听完睡前故事后饱饱睡上十二个小时。我们会带着微笑醒来,周而复始……他会一天一天快乐、美丽、成功地长大,他会非常爱我,生活无限美好……
要是真这样该多好。
度过桥西的婴儿期原来如此艰难,如果我用火车站来比喻,我只能回忆起自己被困在慢车车厢里,勉力行驶在“筋疲力尽镇”和“我的生活到底怎么了村”之间。至于我那GAP广告的幻想——如果GAP广告商打算请一个穿着沾有婴儿呕吐物的脏兮兮上衣,和松松垮垮的紧身裤,一个月没洗头,因睡眠不足而憔悴不堪、半死不活的模特,那或许还有可能。这个模特一边洗澡一边哭泣,因为她的激素过度活跃,从每个毛孔冒泡和渗漏。因为特别艰难的怀孕和分娩,她早已失去了大笑、咳嗽、打嗝和放屁时不漏尿的能力。我以为只要按照惯例来,一切都会好起来。我是想说,这能有多难呢?那些基本道理我都懂:生产,让他觉得安全和温暖,好好喂奶,给他足够的爱,成为最好的榜样,倾听他,给他自信和自由飞翔的权利,但是,要在他下面铺好安全网,以防他跌落……
我没有想到,他会经常跌落,他的翅膀会折断,而试图让他睁开眼睛独自飞翔竟会是最难的事情。
我为诞下的孩子许了很多愿望,但现在,我可以发自肺腑地说,我根本不在乎他的头衔、职业或一张糟糕试卷上的分数。我所希望的就只是他能找到内心的平静,甚至“快乐”也常常感觉像是奢求。我没有想到,我会在许多个夜晚设法弄清楚如何让桥西留在这个世界,以至于辗转难眠。每当我眼泪决堤的时候,人们鼓励我要坚持下去,安慰我“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好吧,我的孩子现在二十三岁了,我会一如既往地等待!
我会开玩笑。
我经常这么做:大笑或者对那些深深刺痛我心灵的事物轻描淡写。不然呢,还有什么其他选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