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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他还在,一切都来得及

阿曼达

要诚实地书写关于抑郁症、自杀以及与之相关的所有不愉快的真相是很困难的,很难从中找到积极和希望的面向,因为这是一个黑暗的话题,是大家不愿意碰触的话题,但我们愿意一试。桥西和我想要讲述的是,当精神疾病降临到我们这个普通家庭、跟我们这些普通人“共处”时引发的种种故事。我曾天真地认为精神疾病——令人恐惧、难以捉摸,遑论接纳——过去我觉得那是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事情。结果我们就是“其他人”,我们也成了局内人。

桥西的抑郁症已经迫近到他不仅考虑过,甚至计划了何时以及如何结束自己生命的地步——差一点就实现了。这是桥西和我第一次公开谈论他背负的心魔,也是我们一家人经历过的最艰难的事情。主要原因是:作为父母,西蒙和我对如何处理这种情况一无所知,其次是因为精神疾病的治疗并不总是能走向那种清晰、可预测、充满希望的大欢喜结局,从而让人们获得心灵慰藉。这就像我们之所以能够从容应对一件事,是因为心里知道糟糕的状况总有一天会结束——但如果它就是不会结束呢?

我们经常听到这样的安慰——“时间是最好的疗愈者”“时间能治愈所有创伤”“一切都会过去的”。但是随着儿子的抑郁,我们不得不接受以上所有安慰都失灵的那一刻。这个想法对我们和桥西来说可能是毁灭性的:他可能永远都这么脆弱,这些勉强“凑合”的日子实际上可能就是最好的了。

这是一本我希望我们在人生旅程最低谷时能读到的书,一本我感到世界一片荒芜时能读到的书,一本我切实地质疑曾经所珍视的一切乃至我自己的价值观时触手可及的书。我经常想到,所有像我一样的父母,晚上带着对孩子的愁肠百结入睡,这些缠绕的心结像看不见的丝线一样将我们所有人编织在一起。这个想法让我稍感安慰,因为我们聚在一起会更坚强。如果我们可以一起诉说,生活也会变得更好、更容易一些。夜深人静时,我仍然怀疑曾经认为理所当然的一切——那些构筑我生活的根基——我的育儿方式、我为人处世的能力、我的职业选择,甚至是我的婚姻。我是世界上最糟糕的母亲吗?我的另一个儿子,本,是否无形中受到哥哥的影响?我做了什么让桥西有这样的感觉?我丈夫还能承受多少次我的心神恍惚?当我们的每一个清醒时刻都被桥西的抑郁所劫持,在每一场对话中都有巨石横亘中间等待着绊倒我们时,我们夫妻俩会遭遇什么?我不断质问自己,我写小说这件事是不是太自私了,太过蜗居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而生活似乎已经触礁了?我是不是忽略了家人?我们家怎么会变成这样,以后该怎么办?最关键是,为什么是我们?为什么我们的儿子会陷入这种境地,而我竟然毫无察觉?

我曾经骄傲地认为,我们是那种在餐桌上可以百无禁忌、敞开心扉聊天的家庭;我们是那种会带儿子,桥西和本,一起去度假的父母,并且会了解他们的朋友、伙伴以及他们的生活习惯。我以为我已经做得很好了。如果你问起,我会斩钉截铁地,甚至有点得意地说,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我的孩子,知道他们的境况。结果到最后,我发现我并不了解,一点也不了解。这对我来说有如晴天霹雳。

这本书从两个方面救赎了我:首先,让我知道我不是独自一人——其他家庭也像盲人夜行一样跌跌撞撞地渡过这个难关。其次,我从历经苦难中收获了智慧,因为当时的我最想知道的是如何最有效地帮助桥西,我多么想当时有人告诉我他做了什么,是如何让境况变得更好的。

桥西的抑郁症犹如雷霆一击,彻底摧毁了我们曾经视作理所当然的一切,对他的深切担忧占据了我所有的念头和本该愉快的活动——担忧如果他了结了自己的生命,我们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这常常是我脑海中唯一的念头。

如此无休无止。

如此耗竭心力。

写下这一切时,我们不得不重温那些可怕的时刻,那些我们希望遗忘的场景,我不得不再次面对这样一个事实:我的儿子曾经不想活了。重述某些场景无疑是令人心碎的,然而,怪诞的是,当我终于了解到他自杀前的心态时,我反而获得了最大的慰藉。

我一想到桥西在那一刻默默承受着苦痛,孤零零的一个人,唯一的选择就是自杀时,我无法用语言表达我到底有多么绝望、多么自责!我设想过他的各种形象,但成年的他总是哭泣、孤独的样子和那个曾经用大眼睛望着我、伸出双臂寻求安慰的小婴孩形象在我脑海中不断交错重叠。儿时的他,只要一个拥抱和一块饼干就能获得疗愈;他长大后,面临最孤独的时刻,我却不在身边。这对任何爱孩子的父母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这似乎无声地宣告了我是一个失败的母亲。

然而,桥西关于那一天的描述赐予我一个精妙并有说服力的洞察,消除了我对他的种种迷思,驱散了我起伏不定的情绪,并从中得到了很多安慰。他告诉我,那一刻他感受到的远非我所想象的绝望与悲伤,而是解脱,那种感觉就像一道闪电刺穿了他披戴已久的麻木盔甲。这让我想起了他的孩提时代,当我把哭泣的桥西送到幼儿园,一个小时后我接到老师的电话:“他完全没事了!正在玩乐高呢,一点也不难过!你不用担心……”

我记得那时候,在遇到丈夫西蒙之前的八年里,我虽然是个单亲妈妈,但已经摆脱了内心的纠结,带着释然和轻松专注于手头的工作,是的,没有负担,而且很开心。如今我的感觉也是类似的,只是这份释然、放下、感到快乐的体验,都强烈了太多太多。

作为一名作家,一个意想不到的“特权”是,人们会找到我来分享他们自己的故事,许多故事是他们藏在内心深处的经历,对我倾诉就像是卸下了长时间压抑在心中的秘密。其中很多故事都是关于那些自寻短见的亲人,描述的画面也是惊人的相似。一个男人告诉我,他最爱的女人做了最后一顿她最喜欢的晚餐,独自享用,最后只给他留下了厨房的一片狼藉。他现在想象着她细细咀嚼着每一口食物,面带微笑举起了酒杯。这种想象给他带来了莫大的慰藉。另一个人详细描述了他们的儿子去徒步旅行,吹着口哨回到家,在母亲的脸颊上留下了一个温柔的吻。她从儿子选择给予她最后一吻中感到了安慰。对她来说,这似乎很合适,因为她给了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吻。

还有人基于信任分享了其他自杀的秘密故事,所有这些故事都提到了那些选择离开这个世界的人,或是在情绪和样貌上有所舒展,或者至少是平静地接受。我不会武断地表示我了解这些人或他们所爱的人经历的事情。我不了解,当然,我不可能了解。但我必须说,当桥西说他是以平静坦然的心情面对最糟糕的一刻时,我还是从中得到了很大的安慰。

平静

回归平静,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为了让他留在我身边,为了让他活着,我会拼尽最后一口气。我根本无法想象一个没有桥西的世界是什么样的,然而这个想法就像手指尖被纸片割伤的微小伤口,持续且尖锐的疼痛提醒我,幸福与和平是我一直希望桥西所拥有的。但代价是什么呢?

我那美好但并不完美的儿子坐在那里,掌心捧着自杀药丸,打算离开我们的生活,从世界上永远消失。

那时,他只有十九岁。

写下这些文字时,我开始了解桥西内心深处的所思所想,我对他的真诚和力量感到无比钦佩——不仅在于他能清晰地描绘最痛苦的经历,我也对他每一天都面临的痛苦挣扎更为了解,怪不得他如此疲惫。通过他的故事和回忆,我也明白了自己育儿方式的不足之处,其中一些让人难以接受。然而,无论多么艰难,这种了解都是必要的,特别是如果我们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能改变孩子的命运。我们现在的交流更加开放、更加坦诚,有点像撕掉粘得紧紧的创可贴一样:真希望我们很久以前就能明白这个道理,并立即践行。

我认为桥西幸存的原因有两个:一些简单的行动为他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再就是幸运之神的眷顾。

这本回忆录是由我——阿曼达——桥西那不称职的妈妈,和我的儿子桥西共同书写。这是我竭尽全力(而且常常失败)讲出和做出的恰当之事:在丈夫的支持下,努力帮助儿子活下去,努力实现他的幸福。而桥西,长久以来,只能透过抑郁的阴霾来看待生命,一心想着终结无尽虚空的痛苦。

我们所记录的是从心底流淌出来的两个清晰的声音,从不同的视角描绘了桥西起伏跌宕的人生。我应该告诉你,“不请自来”的抑郁症仍然在我们家里徘徊,但至少今天,它被束之高阁了。我也应该告诉你,当我在描述桥西抵达“幸福”之地时,或者是西蒙和我坐下来举杯品怀旧日艰难时光的时候,我们并没有敲锣打鼓、得意忘形。

桥西的抑郁也成了我的梦魇,我的心被恐惧掌控。在一些看似平静的时刻,我耳边似乎听到恶魔在猛烈摇晃着锁链,踢打着牢门。我的恐惧有所舒缓,但仍然存在。我仍然害怕做错事或说错话——担心“错事”最终会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一个动作或一句话就想让他结束自己的生命。这就像走在刀锋上,两边都是无尽的深渊,而且刀锋还在燃烧,我赤脚走在上面,子弹像雨点一样落下,我快要窒息,有一条愤怒的龙在头顶盘旋,但没有人能听到我的呼救……

写下来很难,大声说出来更难——我的儿子,我那美好的、心爱的男孩,现在已经长成男子汉了,但正遭受着精神疾病的折磨,这意味着至少在某些时候,他宁愿选择死亡。

即使看着纸上的这些文字,对我来说都很荒诞。

他宁愿选择死亡……

这个想法是怎么入脑入心的?又是如何让他走到想要自杀的地步?

他现在是,且永远都是我生命中的挚爱。这是一段令人心碎、耗竭心力、精神崩溃、筋疲力尽的经历。负面形容词的清单很长。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改变成为桥西妈妈的事实,任何事都不会改变。

他是我最大的慰藉,从他第一次被放在我怀里的那一刻就是这样,那时他还是个鼻子扁扁、脸蛋红红的小家伙。在他诞生的那一天,我为他许下了许多愿望,但即使过了一百万年,我也从未想象过我最想祈求的事情竟是我那美好的男孩不要自杀。

但现在我们在这里;这就是真实的生活,不像我的小说,我可以为角色的存在塑造最巧妙和欢悦的情境,但生活不会尽如人意。当然,我们可以说大结局还没到,仍然还有时间,但现在呢?

我认为最诚实的说法是,人生……是不可预料的。

问题在于,人生没有地图、说明书或者指南。我曾经希望有。我曾希望有人告诉我该怎么“修复”他!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做。我想找到那个能解决一切问题的灵丹妙药。但相反,我必须在黑暗中摸索前行,而且大多数时候都是跌跌撞撞。真相是,生活中没有什么比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受苦受难更残忍的了。这感觉像是角斗场上的致命一击。和桥西一起生活就像坐过山车——但在过去的几年里,高点变得越来越低,低点也更低。我经常在夜深人静的孤独、黑暗时刻,埋在丈夫的怀里泣不成声,床单裹成一团,头发粘在脸上。当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时,我不断对自己说,无论我多么艰难,我们这个家庭有多难,与桥西相比都不值一提。

有些画面并不是那么容易忘记——在某些日子里,他的面孔就像幽灵一样从一个房间游荡到另一个房间,但我尽量不沉湎于这些灰暗的时光。偶尔几天他会笑,他会大笑!那是我耳边最甜美的音乐。这是宽慰,是喜悦,最重要的是,这是希望的声音。那些希望的爆发之音犹如我溺水时紧紧抓住的浮木。

是的,太难了。这句话能引起所有父母的共鸣,实际上,是所有曾经爱过的人的共鸣:桥西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他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如果他想要从地球表面跳下去寻找永恒的平静,那么我唯一确信的是,我的心和灵魂会与他同行。那会留下什么呢?无非就是一个躯壳,一个因失去他而感到无尽虚无之痛苦的躯壳。

我承认,我心心念念的就是怎么阻止桥西做出不可想象的事情,结束他自己的生命。我们正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从这个困境里爬出来,仍然在努力拼凑过去发生了什么,我们是如何走到那个地步的,以及我们接下来该往哪里走。

当我回望过去的六年,感觉就像是我们被一阵旋转的龙卷风迅疾抛向了高空,它以如此巨大的力量撞击我们,以至于我们都来不及喘息或好好计划。它不停地旋转和翻滚,让我们疲惫不堪、筋疲力尽,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坚持再坚持,紧紧抓住最亲近的人,希望当我们着陆时,如果幸运的话,我们可以全身而退,还能隐约辨认出一起漫步的那片土地。

这就是我们现在的处境,我们几乎完好无损地着陆了,但仍在迷茫中徘徊,是的,还有点困惑地审视着风暴过境带来的灾难景象,尝试找到还可以挽救的东西,并学着不为失去的一切哀悼,而是感激,无比感激,能够再次回到坚实的土地上大口呼吸。我对每一个有桥西在的日子充满着感激,我知道,只要他还在,一切都来得及。

我叫阿曼达,你可以叫我曼迪。我是那个游走在光明与黑暗之间的男孩的母亲,那个努力挣扎着看见生活多么灿烂的男孩的母亲,这就是我的故事。 iqzG7XAu1GwnVa0slh+xKMbT5mRqw0RChHqblJXnghQ4nQaKHgQ8SIfAHFGTtK0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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