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孩子!你听好,不管你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声,更不要出来,明白了吗?”
他点了点头。
阿娘抚着他的脸,那只手带着老茧的粗粝和麦子的香气。那只手塞给他一张胡饼。
“持弓,无论如何,要活下去啊。”
他点了点头。
阿爷
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们来了!快!快!”
在卧房的墙后,有一个小小的夹层,他被阿娘塞了进去,砖块凌乱地垒了起来,又有什么盖住了所有缝隙,最后一丝光亮被吞没了。黑暗中,声音是有形的,它们是飞扬的沙尘,是漫天的箭雨,是轰鸣的马蹄,是雪亮的弯刀,是连起来又散开的惨叫声,是人们死去前的最后一声呐喊。他知道发生了什么,可阿娘吩咐过,他不能出声,更不能出去。翻箱倒柜的声音,碗碟被砸烂的声音。夹层的墙被咚咚敲了两下,灰尘簌簌地掉落。听不懂的语言在大声叫嚷,质地不同的笑。脚步杂乱,脚步远去。火的气味,噼啪作响的空气,渗进来的光亮星星点点,带着暖意。他知道自己快死了。
可他不能出声,更不能出去。
下雨了。瓢泼大雨。灼人的热气退去。他站着睡去又醒来,腿早已失去知觉。饿了,就咬一口胡饼;渴了,伸出舌头,让顺墙而下的雨水流入咽喉。时间失去了意义,又一阵马蹄仿佛从过去踏来。
“将军,没有活口了!”潮湿的悲愤之声。
“再找找看。”
他突然有了力量,拼命用手捶墙。就算要面对的是杀人者也好,他不想在黑暗中孤独地化作一摊烂泥。嘭,嘭,嘭。哗啦。墙倒了。他也跟着倒了下去……
世界一深一浅地晃动着,他被身披明光铠的将军抱起。天色阴沉,他花了好大的力气才睁开眼,他看到零落的尸体、淤泥和血,坍塌了一半的家。小院门前的泥水坑里,有模糊的人形,仿佛被巨人的脚踏扁一般,手高高地抬起,被雨洗得惨白。
手心里是他熟悉的老茧。
他挣扎着,从男人的臂弯里翻出,小兽般手脚并用,跪到阿娘身边,搂住阿娘的那只手。苍天不语,他亦沉默。
“孩子,这是你母亲吗?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身后的声音,沧桑、坚定、悲哀。
沉默。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沉默。
“将军,这孩子要么被吓傻了,要么不会说话……”
一只大手按在他肩膀上。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陈持弓。”他说。
“陈持弓,陈持弓。好名字。你会说话,但最好的猎手不需要说话。我教你成为一名猎手,如何?”
他回过头。雨在这时落了下来。
胡饼还在,装在小小的锦囊里,紧贴他的胸口。这么多年过去,彻底失去水分的胡饼已经坚硬如石,陈持弓用力攥了一下,硌手,令人心安。
阿爷,阿娘,你们肯定想象不到,我走了多远。
月光洒下来,白中带绿。抬头望窗外,月圆。头顶这个月亮,和二十年前照耀故乡的月亮,是同一个吗?章祭酒会说,毫无疑问,这是用望天镜和算学证明了的,我可以给你画它的轨道。陈持弓的嘴角弯了弯,原来我走了这么远,看到的,还是同一个月亮啊。它会如同我看它一样,看着我吗?
手中的授时器嗡嗡鸣响,陈持弓抬手,金属时盘上,丑时
刚过三分之一。据他这几天的观察,这段时间里,几台巡夜的机械傀儡刚好留出一个空当,他可以溜出唐式小院,畅通无阻地走到浮夜门的宅邸附近,那里是学院的一个交通中枢。陈持弓完全信任授时器和机械傀儡的精确,归根到底,它们服从同样一种秩序。算学家和格物家的任务就是将这种秩序提取出来,创造人类可以把控的现实。章祭酒说过,大唐对宇宙的理解建立在精确授时的基础上,此话不假。国子监的授时器,足足有一人高,两个人都合抱不过来,宛如算机的黄铜肚腹中是震荡不息的辨音瓷,据说千年的授时误差也不会超过一炷香的时间。当然了,执行眼前的任务,陈持弓手中授时器的精度就足够了。
他从床上跃起,用手指细细地检查衣服下面的装备:腰间是特制的力匣,紧贴他的身体弧度,被衣服遮盖,不会显得臃肿;钢制骨架从力匣中长出,中间一根脊柱,分出四根枝杈,枝杈两长两短,带多个关节,紧紧固定在他的四肢上。这一套装备是大唐的尖端武器,力匣中紧密咬合、折叠和缠绕的金属部件可以蓄力,而骨架能够根据佩戴者的意图释放力量,比如跳跃或者张弓。虽然穿在身上让人感觉沉重且不舒适,它却能在关键时刻爆发“怪力”,或取上将之首级,或救人于危难之中,有幸装备它的士兵们称之为“神骨”,倒也贴切。一个人的时候,陈持弓总是一丝不苟地擦拭神骨,滴油、上弦。章祭酒还说过,力总会以各种方式流失,神骨纵然精密,也要服从自然规律,而自然的规律便是不断地损耗和衰亡。
章祭酒总不会错的。但陈持弓认为,即便是衰亡,也要大唐的敌人先来品尝。
检查完毕后,陈持弓挎上横刀,出了房间。他先往伊嗣的卧房走了几步,房门紧闭,里面传来口齿含糊的梦呓。这个波斯少年是个很好的幌子,除了废话太多——睡觉时竟也如此——挑不出什么大毛病。陈持弓折回,走向走廊另一端的大门,轻轻推开,桃花香扑面。他深吸一口气,在春夜的芬芳带来倦意之前,迈出几步,转身将门掩好,纵身上墙,放眼四顾,视野之内没有机械傀儡。
很好。学院的路网已经深深刻在陈持弓的脑海里,月光明亮,他沿墙疾走,如白日行路。走不多时便看见了浮夜门的宅邸,那幢说不出是什么风格的建筑潜藏在黑夜之中,二楼的玻璃窗泛着森冷的光。说不定那女人正站在窗子后面窥望——想到这里,陈持弓矮了矮身子。昨天夜里,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他见到有人从浮夜门宅邸走出,一袭黑袍遮掩全身,看身形姿态不像是学生。那人脚步极快,陈持弓才追了几步,居然就跟丢了。今天如若那人再来,一定不能让他跑掉。“他”,陈持弓已然断定,那是个男人。男女私情?不能排除这种可能。但为了私情只身潜入偌大的学院,做昼伏夜出的勾当,他有点不太理解。
可如果是为了那样东西,就说得通了。
——金桃。浮夜门或者说学院全部的身家和秘密,他来到此地的原因之一。陈持弓侧耳倾听,没有算机运行的嘤嗡声。浮夜门的宅邸似乎并不足以容纳算机,如果算机不在这里,金桃还会在这里吗?如果它真的是欧亚大陆最顶尖的智慧结晶,会藏于这座低矮小楼吗?
看来今夜不会有访客了。陈持弓后退几步,转身,向镜塔的方向遁走。他早已厘清思路,想要完成任务,关键在于获取情报;想要获取情报,没有比去镜塔里走一遭更高效直接的了。唯一的问题是,守塔人守口如瓶,而且并不欢迎外人进入他们的国度。
不过,陈持弓自有他的办法。
虽然暂时停止吞吐光的信息,黑夜中的镜塔却比白天更令人敬畏。它默立在黑暗中,像夜神的一滴凝固的泪水。学院的镜塔有大约一百步高,圆柱形,塔身呈灰色,两侧三角船帆式的风叶和存储风能的铸铁飞轮此时都在无声转动。在镜塔的顶部,有三面巨大的圆形平面镜。白天的时候,平面镜自动调整角度方向,镜面上百叶窗式的遮光板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不停开合,接收和发送被编制成经纬形式的光信号。只有光感瓷片和算机结合起来,才能有效地解读和传递信息。“一座镜塔是工程,一百座镜塔是野心,遍布大陆、能够有效传递信息的几千座镜塔则是奇迹。”记忆中的章祭酒抚着长须说,“是何种势力组织协调大陆诸国完成这一奇迹,这是一个值得探究的问题。”其实章祭酒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吧,陈持弓想,他所说的那个势力藏身于历史的暗面、藏身于传奇故事和市井世界的幽暗想象中,像他这样有名望的人,是决不肯说出口的。当然,在河中地区日益紧张的局势下,这并不是个要紧问题。
陈持弓矮身走到镜塔近旁,包铜的正门紧闭。他转到镜塔背后,那里的花岗岩墙面密实光滑,并不适合徒手攀爬,但墙面向上大概两人高的位置,镶嵌着金属爬梯。爬梯在镜塔中段连接若干平台,是守塔人用来检修塔身上各类装置的。金属爬梯和检修平台的出现是意料之中,镜塔的材质、高度、形状虽然各有不同,但功能决定结构,从长安、凉州、敦煌,到高昌、怛罗斯、撒马尔罕,陈持弓见过数十座镜塔,它们的基本形制差别不大。如果他得到的情报无误,金属爬梯应该通往塔顶,他可以从塔顶的入口,进入镜塔内部。陈持弓深吸一口气,深蹲,起跳,腿部的神骨即刻反应,输出弹力,将他向上推出丈许,双手一握,便轻松抓住爬梯。
之后就是不停地攀爬。一开始还算轻松,接近镜塔中部的飞轮时,陈持弓发现这个铸铁圆盘并不是寂然无声的。飞轮搅动空气,乱流从他耳边擦过,发出尖锐的啸叫。这啸叫声使他想起战场上凄厉的夜风,想起那时体会到的永恒、孤寂和死亡……由于飞轮巨大的质量,镜塔在随着它轻轻晃动,越是高处,晃动就越明显。在镜塔的四分之三处,陈持弓忍不住向下看了一眼,眩晕的感觉立刻涌上来,他一时辨不清上下。如果此刻放手,也许、也许会向着天空坠落……这荒唐的想法一出现,他就立刻闭上眼睛,深呼吸。冷汗薄薄一层,浸透衣衫……继续向上,终于到达塔顶,翻过外沿,他稳稳落在平台之上。双手拄膝,待气息均匀,他便抬头打量。这个圆形平台被平面镜的活动基座整整占去五分之四,人能走动的地方就是一圈细细的通道。陈持弓慢慢踱步,这还是他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大陆的“千里眼”“顺风耳”,平面镜和它们的钢制支撑架在不同视角下呈现不同的身姿,时而如巨大傀儡,时而如嶙峋怪石,时而如兵戈剑戟。在一面镜子中,他看到了一盏小小的、扭曲的月亮,忽然忆起这样一个传说:阿基米德曾在叙拉古的城墙上,用数百面凹面镜聚焦阳光,点燃了罗马人的舰队。对于古希腊的铜镜能否实现这样的壮举,他是持怀疑态度的,但他可以肯定,建设镜塔是受到阿基米德的启发。章祭酒不是说过,这三面玻璃镜并非完全的平面,而是有微微的凹陷吗?唯其如此,行了几十里路的阳光才有足够的亮度激活光感瓷片,不至于完全散开。
那么,既然是凹面镜,镜塔会不会成为一件武器呢?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陈持弓又走回镜塔边缘。目光越过齐胸高的围墙,他可以俯瞰整个学院。一座小小的城,静卧在夜空之下,街巷中只有正在移动的点点星火,那是巡夜傀儡热机发出的光。北面的城墙外,是突骑施人的营地,营地中燃着橘色的火把。再向北,片片农田和果园接连着无边旷野,银河从天顶流入远方的地平线。西边,可以隐约看见另一座塔,那是布哈拉人的寂静之塔,陈持弓抽了抽鼻子,嗅闻想象中死亡的气味。和死亡如影随形的战争,就潜伏在那个方向,他想,巴依肯特之后是布哈拉,如果布哈拉守不住,学院和大食人之间就没有屏障了。到时,乌勒伽王一定会率军从撒马尔罕驰援,那两百个突骑施人,能起到多大作用呢?即使他们退入学院内,在大食人的霹雳旋风炮面前,城墙又能抵挡多久?战争的形态已经改变了,城墙终究会失去作用,这是临行前义父对他说的。“持弓,这一次你去河中,也是观察新型战争的好机会。大唐虽然强盛,但也劲敌环伺。在新的战争技术面前,即使是身经百战的统帅与将军,也缺乏足够的想象力。想想波斯如何败亡,你就应该明白。所以持弓啊,我需要你去看,用猎手的一双眼睛去看。我们只有做好万全的准备,才能守护大唐子民。”义父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辜负。”
不要辜负。多么沉重的四个字啊。陈持弓紧咬牙关,耳边仿佛有星辰猎猎作响。这些年,他久经战阵,眼见着身边的战友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他连袍泽都无法守护,又如何守护大唐子民?想到这里,他的眼前忽然闪过那双碧绿的眸子:那个善良又倔强的粟特女孩儿,能够在这个剧烈变动的世界中活下来吗?他能守护她吗?他有责任守护她吗?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陈持弓用力摇头,驱散杂念。在平台一角的地面上,他找到了期待中的活板门。他轻轻掀开活板门,弓身钻入镜塔的内部。和外面的黑暗静谧比起来,这里是另外一个世界:明亮而喧闹。石脂灯吐出温暖的黄光,照亮了沿塔壁盘旋而下的楼梯,照亮了自上而下贯穿镜塔中轴线的钢铁连杆、曲臂、齿轮和轴承,它们连接风叶、飞轮、平面镜基座和算机,传递力与信息。此时,即便只是连接风叶和飞轮的部件在工作,噪声依旧刺耳。算机在镜塔的底部,陈持弓一边向下行一边在心中复盘,守塔人通过算机来解读和传递信息,有一些重要信息,他们会单独记录,也许其中就有关于战事或者金桃的。
他希望自己能不虚此行。
在距离地面还有三圈楼梯时,陈持弓看到了守塔人。他侧躺在一张小床上,面朝塔壁,身体有节奏地起伏,应是睡熟了。他躺卧的小床旁边,是一架摆满盆盆罐罐的木柜,一个锈迹斑斑的金属灶,几本随意堆在地上的书。这就是守塔人的生活区域和全部家当了,在陈持弓看来,其简陋堪比苦修的僧侣。稍远处,有一台由金属圆桶和弯曲管道组成的奇怪机器,在其中一个圆桶下方燃烧着木柴,燃烧的烟气向上,飘出塔壁上开的气窗。此处灯光比上面来得昏暗,视觉细节模糊不清,气味却异常丰富:木柴燃烧的气味,备用热机中石脂的气味,某种陌生刺鼻的气味,甚至还有淡淡的水果香。此处有怪异,陈持弓愈向下心中愈疑惑,须得谨慎行事。
下到最底层,他放轻脚步,绕过守塔人的生活区和奇怪机器,直奔算机。离近后,可以看到除了常规部件,算机侧面还有一个满是扳手和旋钮的面板,应该是用来控制平面镜、风叶和飞轮的;另有一个活动字母版,上面的语句晦暗不清。他凑上前去,发现那是粟特字母拼出的几行乱码。是密码,他眯着眼睛,破译起来可能需要时间,不如将它们抄下来,带回去慢慢研究——
“这位朋友,你是在找什么吗?”
陈持弓骇然,转身的同时,横刀已经抽出一半。那守塔人正坐在床边,裸着上半身,双手搭在膝上,从容不迫地看他。“对守塔人动刀,可不是大唐的风范。”守塔人淡然道,声音沙哑,银发随身体微微摆动。
手依然攥着刀柄,手心渗出冰凉的汗。
守塔人摇头,起身,从木柜里摸出一只脏兮兮的银杯,走到那架奇怪机器的远端,用银杯在金属桶里一捞,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他端起杯,鼻子凑近闻了闻,眉头微蹙,随后猛一仰头,饮尽杯中液体。
“啊——哎——”他长啸一声,啸声中有叹息和愉悦。陈持弓下意识后退一步:都说守塔人凛然不可侵犯,眼前这家伙行事不合常理,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谁能想象,这暴烈的水竟然源自香甜的葡萄?这世界还真是玄妙。”守塔人一边咂嘴,一边感叹,又从桶里舀水,端着银杯向陈持弓走来。陈持弓又后退一步,刀已出鞘大半。守塔人在他身前停住,将银杯递了过来。
“喝了它。”他简短地命令道。
陈持弓迟疑一下。他不希望与守塔人正面冲突,动武是最后的手段,即便杀了守塔人安然离开,也会对任务造成难以预知的影响。更何况,从守塔人的警醒程度和身形姿态来看,他不像是个易与之辈……昨夜从浮夜门宅邸走出的人,会是眼前这个人吗?陈持弓心中一凛。若果真如此,就更要先稳住他。陈持弓左手接过银杯,缓缓递到嘴边,目光不离守塔人。还未入嘴,气味已经钻进鼻腔。塔底飘荡的异味和果香皆来自杯中液体。余光里,液体轻轻摇晃,清澈的液面撕扯着灯盏的倒影。这是——这是酒吗?陈持弓心中疑虑。守塔人说它源自葡萄,但为何无论颜色还是气味,这液体都和葡萄酒大不相同?
“喝呀。”守塔人嘴角勾着一抹笑。
不管了。陈持弓心一横,将液体一口吞入。嘭!一团火焰在他身体中炸开,燃烧五脏六腑,涌向头部和四肢,他剧烈咳嗽,泪水盈满眼眶。泪光中,守塔人纹丝不动,似乎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
“泰勒斯
说宇宙起源于水,赫拉克利特
则认为万物皆为燃烧的火,这两种想法本应像水火一样不容,可偏偏这水里就藏着火,这一点,你应该有所体会了。”待他的咳嗽稍为缓和,守塔人指了指身旁的机器,“这是我反复加热蒸馏葡萄酒做出的水,我叫它‘液火’。液火可以点燃,也可以让人飘飘欲仙,更可以让人人事不省。除了葡萄,甘蔗、柰
、杏、蜂蜜,凡是甜蜜之物,皆可发酵成酒,而凡是酒,都能蒸馏出液火,或多或少而已。你这唐人倒是豪爽,也不试试深浅,就把火一口咽下去了。”
“咳咳,咳咳。”陈持弓的喉管依然烧着,“你平时,就喝这东西?”
“长夜漫漫,总要有些消遣。这液火的妙处,需要慢慢体会。”
陈持弓摇了摇头,将银杯递还给守塔人。后者又舀了一杯液火,坐回床边。
“既然用过同一个杯子,也不算是陌路人了。”守塔人说,“能否把刀放下,与我聊上一聊?”
指尖有一种麻酥酥的放松感。陈持弓右手离开刀柄。
“这就对了。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来塔里?”
陈持弓默然不语。
守塔人冷笑一声,“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们这些人——唐人、突厥人、波斯人、粟特人,你们觊觎的,无非是整个欧亚大陆上往来的信息。我说得对不对?”
陈持弓不置可否。
“好,既然你不愿说,咱们就聊点儿别的。你和那波斯人从长安来,我看你却不像长安人。你的故乡在哪儿?”
“……凉州。”半晌,陈持弓才吐出一句。
“凉州,凉州,西域咽喉,四战之地。怪不得你的眼神,有武人的肃杀。”停顿一下,守塔人又说,“不过比起我来的地方,凉州终究不算太远。”
眼前的景象有微微的重影,陈持弓眯眼看他。
“不要惊讶,守塔人也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每个人都有来处。”守塔人灌下一口液火,“我来自埃及的亚历山大,那是座伟大的城市,我想你应该听说过。许多年前,我在亚历山大城学习欧几里得、阿基米德和毕达哥拉斯等人留下的知识,也学习关于宇宙的理论。图书馆就是我的学院,里面几乎存放着人类的全部知识,虽然它曾被恺撒大帝纵火焚烧,但不知是何人,提前转移了大部分书卷,又在图书馆重建时把它们全部送了回来。伟大的图书馆,还有伟大的灯塔,至今屹立不倒,在千年的岁月中为进出海港的船舶照明。这么多年过去,我依然无法忘记亚历山大城的美丽:笔直的城墙和塔楼,石柱、方尖碑、雕像、神庙和宫殿,古老的克诺珀斯大道
和大道旁的椰枣树,优雅慷慨的人民,自由的学术空气……但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渴望知道更多。书本上的知识无法满足我,我想去远方,用双脚感受地球的弧度,我想要知道,什么样的事业值得我献出一生。我出发的时候,亚历山大还是波斯帝国的一部分,我用了五年的时间穿越整个帝国,并且受波斯人的启发,发现了提取液火的方法。”
守塔人看了一眼他的机器,“波斯人用类似的技术提取石脂的精华,他们称其为‘脂精’
,那是种更厉害、也更干净的燃料。如今的大食军队,就在大规模地使用脂精。他们为什么能高速而隐蔽地移动,就是这个原因。”
脂精,石脂的精华,高效干净的燃料。这就是重要情报,必须仔细记下。陈持弓想。他随即意识到,刚刚咽下的液火使他放松了对表情的控制,因为守塔人显然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什么,正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
“后来我找到了亚历山大图书馆无法满足我的原因。”守塔人继续说道,“尽管它存放着那么丰富的知识,但那些知识是静止的,需要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才能感受到知识的生长和流动,对于人的生命来说,这个过程实在是太漫长了。在我的旅途中,我路过数百座镜塔,与几十位守塔人交谈,我发现,和图书馆正相反,镜塔里的知识是杂乱的,同时也是生机勃勃的。守塔人掌握了一个运动的世界,而这不正是希腊人所恐惧和欠缺的吗?所以当我来到这里,恰巧遇到一位即将死去的守塔人,我甘愿放弃一切,成为他的继承者,一转眼,就是四十年。”
陈持弓点了点头。这种对知识的渴望与执迷,他也在章祭酒身上看到过。总有某个理想,让人们愿意为之付出一切吧——对他来说,这个理想又是什么呢?
“每一天,这镜塔都要接收和发送成千上万条信息,这里面有宇宙奥秘,也有商品价格;有家长里短,也有军国大事。没有算机的分拣和处理,这些信息只会如汇聚在洼地的水,找不到来路和归处。当它们被算机赋予了秩序,就摇身一变,成为知识和武器。”守塔人忽然话锋一转,“说一件你不知道的事情吧。守塔人虽然号称严守中立,但为了确保自身的存在,也会对一些重要的信息进行甄别和解读。信息的发送者会给信息加密,但很多时候,所谓的加密对我们来说形同虚设。所以你看,那些被人们信赖、珍藏和隐瞒的东西,那些人们愿意为之冒险,甚至付出生命的东西,对我们来说,都是一览无余的……不,不必惊讶,这还不是故事的全部。”
守塔人将杯中残液一饮而尽,把银杯随意一抛,又用手背抹了抹嘴。“守塔人的力量毕竟有限,对于海量的信息,人力能够识别处理的,只是九牛一毛。真正对信息进行挑拣的,是镜塔里的算机,自镜塔开始在大陆大规模传递信息,便是如此。这几千座镜塔里的几千台算机依赖什么逻辑运行呢?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只知道,镜塔能够在这动荡的世界为各个强权所容忍,一定是因为算机做对了什么……”他使劲眨了眨眼睛,“嗐,我说得太多了。从头到尾,就只有我一个人在说。罢了罢了,能有你这么个倾听者,我已经很开心了。”
守塔人站起来,走到算机旁,抽出一张纸片,对着字母版抄写什么。之后,他将纸对折,递给陈持弓。
“这是一点谢礼。如果还有机会聊天,不要只我一个人说了。你若是再来,我为你准备上好的液火。”
守塔人为陈持弓开启了正门,他沉默地道别。走出去时,塔外已是微曦。躲过两台机械傀儡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卸掉一身装备,躺回床上。我得到了情报,陈持弓迷迷糊糊地想,我品尝了液体的火,或许,还和一位守塔人成了朋友。昨晚,不能算是一无所获吧?哦,谢礼。他伸手入怀,那张纸片已经被焐出了热度。他抽出纸片,展开。天光已亮,纸上字迹清晰可辨,不是乱码,而是工整的粟特语,上面写着:
大唐皇帝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