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墓里边安葬着丢番图
,
多么让人惊讶,
他所经历的道路忠实地记录如下:
上帝给予的童年占六分之一,
又过了十二分之一,两颊长须,
再过七分之一,点燃起婚礼的蜡烛。
五年之后天赐贵子,
可怜迟到的宁馨儿,
享年仅及父亲的一半,便进入冰冷的墓。
悲伤只有用整数的研究去弥补,
又过了四年,他也走完了人生的旅途。
问:丢番图活了几岁?
还有:长三尺的杠杆水平放置,支点在距左端点一尺处,现左端点挂一两重的物体,若要使杠杆平衡,右端点应该挂多重的物体?
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这女人是存心与他为难吧!伊嗣愤愤地想。转头,那个阴恻恻的陈持弓站在几步远外,背靠着墙,目光直指虚空,拒绝和他眼神交流。无聊。他吐了吐舌头,趴回桌上。窗外阳光正好,他却要在这个死气沉沉的房间里发霉。本以为可以学到一点有用的东西,可浮夜门说,要从基础的算学、格物和丹学
开始。如果是学基础的话,他为什么要不远万里地跑来这里?在国子监里吃香喝辣,岂不更好?现在唯一的盼头,就是能和大食人在战场上交锋了。
如果……伊嗣的脑海里涌起金戈铁马,骑白马的少年在硝烟中穿梭如风。如果真的能在战场上证明自己,那么之前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嗯……包括被浮夜门羞辱。章祭酒
为何会与这刻薄女人这般相熟?昨天她还问起章祭酒的现状,伊嗣只能打马虎眼说他挺好。其实自章祭酒生病以后,伊嗣就没有见过他,连给浮夜门的信,也是下人交到伊嗣手中的。伊嗣只想着,决不能让她知道自己在章祭酒生病这半年来学业荒疏,从而看轻了自己,却没想到被她问了个颜面无光。不可原谅,伊嗣恨恨地想,长得漂亮又怎么样?在这里,漂亮并不算一种特权。学院里漂亮的女生俯拾皆是,除了粟特女生,这里还有拂菻、埃及、波斯、大食和大唐女生——全是女生,各式各样的身架皮肤,各式各样的眉眼头发,各式各样的风姿笑靥……而他伊嗣,就是整座花园里唯一的一只蜜蜂——陈持弓那个石头人不能算——即便不去采蜜,这满园花香也令他迷醉呀……
一个女生走了进来。
他直起身子,收起脸上的痴笑,“浮夜门院长怎么还不来?”
女生搂紧怀中的金属盒子,“院长还有其他事情,她要我做你的老师。”
伊嗣拍桌而起,“岂有此理!她把我当成什么人!我可是国子监的学生,大唐来的贵客!”
女生平静地看着他,并没有被他虚张声势的愤怒吓到。
“咦,我看你怎么有些面熟?”伊嗣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你是,你是——”
女生将金属盒子放在对面圆桌上,拧侧面的旋钮,像是在上弦。金属盒子四四方方,暗金色外框,中间是一大张被拉平的白纸。这应该是机械卷纸板,伊嗣想,国子监也用,只不过比这大许多,而且是固定在墙上的,由力匣驱动,无须手动上弦。
“老师说,要从基础的算学开始。今天是用方程求未知量。”女生说。
“哈哈,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从铁马上下来的姑娘!我看你都快被转吐了!你怎么会认识布真那个蛮子呀。”
女生冷着脸,他却依旧厚着脸皮笑。这女孩儿身形瘦小,勉勉强强能撑起学院的长袍,长得不算漂亮,眼睛如绿宝石般晶莹剔透,让人过目不忘。嗓音也极好听,不是那种娇滴滴的绵软,而是干净的中音,带着韧劲儿,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如金属在空中相碰,听得伊嗣头皮发麻。
算了算了,听她讲课,也未必比浮夜门差。
“昨天老师给你出的题目很简单,你只需要用一个符号表示丢番图的年龄……”女生用炭笔在卷纸板上写了一个粟特字母,“然后按照已知条件把式子列出来……”
伊嗣坐了下来,双手托腮,“我叫伊嗣,是萨珊王族。你叫什么名字?”
女生唰唰写着算式,“将含有未知量的项合并,数字挪到等式另一边,如此如此,消去未知量的系数,就可以算出来了,答案是八十四。我叫莫潘。”
“莫潘……月神的荣光。好名字。”
莫潘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萨珊王族精通汉语、粟特语、波斯语和吐火罗语,这很奇怪吗?”伊嗣有些得意,“我还知道浮夜门的意思是善思之神呢。我看她岂止善思,简直是老谋深算,哈哈哈。”
“你!”莫潘双目圆瞪。
“开玩笑啦。”伊嗣挤挤眼睛,“求未知量我会了,接下来学什么?”
“做练习。”莫潘不再看他。她拨动卷纸板上的开关,卷纸板吱吱叫着,展开了一截没有书写过的白纸。忽然,她抬起头,看向伊嗣身后,好像刚刚意识到有陈持弓这么个人存在。
“那个……你,可以坐下的。”莫潘说,“这里还有座位。”
“嗐,你不用管持弓兄。他不会坐的。”
陈持弓果真一动不动。莫潘的绿眼睛里掠过一丝迷茫,她摇了摇头,抓起炭笔,在卷纸板上写题目。
“谢谢。”
低沉的一声,带着唐人口音的粟特语。伊嗣惊讶地回过头,陈持弓依然如雕像般立在那里,脸上的线条纹丝不乱,如果不是这房间里没有第四个人,他不会相信刚才那一声“谢谢”是陈持弓说出来的。
“什么嘛,”伊嗣嘟囔道,“原来你只在女孩子面前说话。”
莫潘手中的笔颤抖了一下,来自天竺、代表虚空的算学符号,长出了一条小小的尾巴。
“罗斯塔姆有三万步兵、五万骑兵,还有三十三头战象,他将战象置于中军,而在战阵最中央的,是一头名叫沙普尔的白象。白象的身上架着霹雳旋风炮,为了防止它被炮声惊到,罗斯塔姆命人用塞子塞住了它的耳朵。第一天上场的就是战象,它们被驱赶着冲向敌阵,赶象人点燃引信,炮声大作,然而炮击多数都落了空。大食人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们的骆驼兵快速散开,由骆驼牵引的小型旋风炮密集地向战象开火。沙普尔受伤,掉头折回,跟随它的战象和它一起冲入波斯人的军阵,被踩死踩伤的士兵不计其数。幸而两名将领临危不惧,带领骑兵发起冲锋,这一战才没有彻底溃败。之后是一整天的胶着,双方互有输赢。第三天,大食的援军从大马士革赶来,还带着神秘的新武器。那天的战斗中,一阵猛烈的沙暴向波斯军迎面袭来,迷得他们睁不开眼。吹起沙暴的,不是神灵,而是大马士革援军带来的、由石脂驱动的巨大鼓风机。在一片混乱中,主帅罗斯塔姆失足落马,一名大食骑兵将其斩首,把他的首级挑在长矛上。见主帅已死,波斯军终于兵败如山倒。这一场战斗之后,首都泰西封的大门向大食人敞开。面对大食劲旅,万王之王伊嗣俟三世深知守城无望,便带着四千随从撤离。帝国的伟大首都就此沦陷,波斯的灭亡于斯开始……”
那场决定波斯帝国命运的战争,父亲对他讲过无数遍。讲到最后,父亲的脸上总是带着惋惜和迷醉,幼小的伊嗣并不能理解,为何那么久远的过去会在父亲的脑海里不断回响。父亲曾接受大唐皇帝的命令前往动荡的西域,然而在波斯都督府中,他被精心保护起来,并没有得到梦寐以求的铁血和荣耀。
“伊嗣,你知道这个故事说明了什么吗?”父亲和他独处的时候,总是固执地使用波斯语
,这门古老精致的语言,即使在长安城的波斯人社群里也不常用。“这说明,战争技术的进步并不能决定一切。我们用火炮击败了拂菻人,但真正把火的威力发挥到极致的,是大食人。技术,要配合相应的战术,才能所向披靡。”
伊嗣懵懂地点头。他在语言上的天赋,并不能帮助他理解父亲口中抽象的战争。
“唐人认为火器粗鄙野蛮,就弃之不用,这多么可笑啊。战争本身就是残酷的,连发机弩和机械傀儡就可以让战争更优雅吗?简直是自欺欺人!”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好了,伊嗣,去练剑吧。今天要再刻苦一些。”
练剑和听父亲描绘战争,这两者伊嗣都不喜欢。可只要能让父亲高兴,他就会去做。他崇拜父亲,也敬畏父亲。父亲身上的阴郁、深沉、力量感乃至控制欲,都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在他很小的时候,母亲总是精心打扮他,他的漂亮脸蛋儿任由香气宜人的贵妇们抚摸和揉捏,一点小小的伤口都会引发一场兵荒马乱。当时常在忙碌的父亲偶尔管教他,哪怕对他呵斥责骂,他也会感到如释重负般的自由。他曾经是那么渴望得到父亲的认可啊,然而有一天他终于明白,即使用尽全力,他也只是个天资平平的人,做不了父亲期望的统帅或者战士,更难堪复国大任。伊嗣能够感觉到,父亲对他的失望日益堆积在脸上,化作早衰的纹路,这令他心疼,也让他愧疚。父亲背负着高贵的血脉、怀着对故国的追念生活。那他呢?如果他达不到父亲的期望,那么他生存的意义又是什么?
这个问题困扰伊嗣很久。直到有一天,他听说了乌勒伽王求助的事情,便立即向皇帝请缨,请求到对抗大食的最前线去。虽然并不是去打仗,但父亲听说后,还是难得地对他笑了笑。
“去吧,去建立你的功业。”父亲说,“去证明你自己。”
可是父亲,要证明自己,真的没那么容易啊。从长安到撒马尔罕的日夜兼程、舟车辗转不说,眼前这位一丝不苟的“小老师”也不是善茬儿呀。
“咳咳。”莫潘看着他,脸上有一丝愠怒。
“抱歉。”他咧着嘴,“刚才讲到哪儿了?”
“张邱建的百鸡问题。”
“百鸡,百鸡。你这么一说,我倒有点饿了……嗐,别生气嘛,我开个玩笑。”
莫潘背过身,“你若是不想学,可以和浮夜门院长说去。”
“我没有啊。”伊嗣一脸委屈,“我只是想,嗯,想学一点有用的东西。”
莫潘转回,叉着手,“那你说,什么东西有用?”
伊嗣想了想,“战争的技术。”
“战争的技术?”莫潘一怔,“你恐怕要另寻他人了,我只教算学。”
“章祭酒说,形由象生,象由数设。”伊嗣不自觉地摇头晃脑,“也就是说,这世间所有的现象和事物都建立在数之上,战争的技术当然也不例外。你既然懂算学,应该能找到数与战争的联系吧。”
莫潘若有所思,“算学……战争……”
“怎么样?是不是有点儿思路了?”
“抛物线。对,抛物线。如果能用算学更好地描述抛物线,霹雳旋风炮的落点应该可以更精确,据说大食的算学家也在做这方面的研究,但是,这涉及处理无穷……”莫潘眨巴着绿眼睛,“还有机械傀儡……机械傀儡是由算机控制的,而算机运算的基础原理,是经纬学……”
“讲讲。这个我有兴趣。”伊嗣笑眯眯地看着莫潘。
“好吧。”女孩儿轻轻点了点头,像是给自己打气,“经纬学的思想发端于中国,这是一种用两个数表示全体数的方法——”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世界的变化万端于焉而来。”伊嗣插话道,“章祭酒说,太极是宇宙混沌未开的状态,而这两仪,是阴阳、是天地、是乾坤,是宇宙最基本的元件,当两仪和算学结合起来,就是经纬学。”
“老师说,两仪是善神阿胡拉·玛兹达和恶神安格拉·曼纽,宇宙在他们的永恒斗争中生发存在。不过我想,无论是大唐人还是粟特人,说的其实都是同一个道理:宇宙原本就是极其简单的,所有的复杂都是由最初最简单的两种状态衍生而来,在经纬学里,这两种状态就是零和一。”
“有意思。”伊嗣喃喃道。
“但光有零和一还不够。算学家还需要在经纬学中创造一套规则,使零和一能够按照他们的需要来计算这个世界。伊嗣,你知道这套规则是什么吗?”
伊嗣摊了摊手,“章祭酒还没教我这个。”
莫潘叹了口气,“是金玄的代数法
,我还以为你会知道。通过使用算学符号,金玄代数法使事物之间的关系成为可表示、继而可运算的,而当它和经纬学、辨音瓷结合起来,算机的出现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伊嗣的目光飘向窗外。几个女生正透过玻璃窗看他,他回看出去,她们便哄笑起来,其中最为高挑丰腴的女生还冲他挤了挤眼睛。他咧开嘴,挥了挥手。
啪!莫潘用力拍了一下卷纸板,伊嗣被吓了一跳,他伸手指向窗外,“是她们!是她们!”
窗外的女生挑衅似的与莫潘对视,高挑女生的眼神尤为凌厉,伊嗣在其中看到了威胁的意味,这似乎……似乎已经超越了玩笑的界限。
莫潘咬住下唇,轻声说:“野那。”
一个黑影无声走到窗前。当陈持弓把手搭在刀柄上,女生们立时收起笑容,瞪了瞪莫潘,悻悻转身离去。还真是个恪尽职守的护卫哪,被他这么杀气腾腾地盯着,谁能顶得住?伊嗣兴味索然,转头看莫潘,她的脸有些发白。
“莫潘,你没事吧?”伊嗣问。
女孩儿没有回答。
伊嗣正要追问,忽然听到走廊里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几个心跳后,阿奴出现在门口,腰深深弯着,石脂燃烧后的废气随着它的移动飘进教室。“嘤嗡——嘤——嘤——嗡。嘤嘤——嗡——嘤——嗡。嘤嘤嘤——嗡嗡。”阿奴的胸腔里溢出一串蜂鸣。
“老师请你去用餐。”莫潘抱起卷纸板,面无表情地说。
伊嗣看了看傀儡,又看了看莫潘,“你听得懂它在说什么?”
“这是算机的语言,我当然听得懂。你不会想学的。比起这个,你显然对女生更感兴趣。”莫潘一边说一边向门外走。阿奴弯着腰,笨拙地转身,跟在她后面。
“等、等等!”伊嗣追了上去,“你还没说,浮夜门院长叫我去哪里用餐?”
“当然是老师的宅邸。”莫潘头也不回。
“浮夜门的宅邸……我才不要去!”伊嗣碎步小跑,出走廊,进小院,“你在哪里用餐?我和你一起。”
莫潘停步,转身,碧绿的眼睛如深潭一般,几瓣桃花落在她栗色的长发上,整个人竟然明媚得不逊于这芬芳的春日。伊嗣的脸颊又一阵酥麻。
“我在饭堂吃饭。”她在“吃饭”二字上加重语气,“你是大唐的贵客,我不能命令你,但要是老师责问下来,今天的情况你要如实说。”
“那是自然。”伊嗣拍拍胸脯,“都是我自己要求的。”
莫潘不再理他,径自向小院外走去。伊嗣拍了拍陈持弓的肩膀,“持弓兄,要委屈你了。”
男子依旧不言不语,身体笔直如剑。
原来这便是饭堂,在国子监可从未见过这番景象。伊嗣暗暗感叹。饭堂是拂菻式建筑,圆形穹顶极高,四面开窗,穹顶下是一整块开阔的空间,摆了几十列木制条桌,至少容得下三五百名学生同时进餐。除了熙熙攘攘、叽叽喳喳的女生们,饭堂里最多的是吐着黑烟、来回穿梭的机械傀儡。这些机械傀儡的手臂被改装过,形如层层叠叠的支架,靠这样的“手臂”,一个傀儡便能轻松端起十几个餐盘。当傀儡路过餐桌,女生会将半个巴掌大的算帛塞进它身上的算机孔洞,后者咯吱咯吱叫了几声后,吐出算帛,放下餐盘。当这一过程在闹哄哄的人群中进行时,就没有那么井然有序,不时有人被撞到、有餐盘被打翻,女生们尖叫着,笑骂声此起彼伏。
“这铁疙瘩好玩儿是好玩儿,但总归没有奴婢好用啊。”伊嗣评论道。
莫潘说:“老师最恨人伺候人,你最好不要当她的面说这样的话。”
“啧啧,这女人还真是独树一帜。”
莫潘白了他一眼,然后挑了条桌最远端的位置入座,伊嗣坐在她对面。陈持弓和阿奴站在伊嗣后方,隔出一个小小的无人地带。一行人或站或坐,独占饭堂一角,颇为引人注目。女生的目光和议论毛茸茸地扎在伊嗣身上,他有些兴奋,又有些发窘。
“刚才那个高个子女生,是叫野那吗?”他粉着脸问莫潘。
莫潘向机械傀儡递出算帛的手停滞了一下,“对。”
“野那,野那。粟特语的意思是最喜欢的人。”伊嗣挑着眉梢,“你们粟特人起名还真是直白。那个‘最喜欢的人’,是不是和你有什么过节?”
莫潘哼了一声。机械傀儡嘤嗡鸣响着,将三个餐盘摆在他们面前。
“今天这顿饭我请你。以后你若是要在这里吃饭,还是要和老师打好招呼。”
“莫潘老师,你太客气了。”伊嗣伸头嗅闻热气腾腾的肉汤,食欲大开的样子,“我一个人哪吃得了两份?”
“伊嗣同学,你误会了。”莫潘将一个餐盘推向对面,“这一份是给那个,持弓兄的。”
“给持弓兄?”
莫潘向陈持弓招手,“过来吃饭呀。”
伊嗣叹了口气,“莫潘老师,你还真不了解身为一名王族所要承担的风险哪。就比如我现在坐在这儿,这么大一个饭堂,人来人往的,万一有人想要对我不利,如果没——”
“过来呀。”莫潘锲而不舍。
陈持弓和阿奴并肩而立,对女孩儿的召唤无动于衷。
他会搭理你才怪。伊嗣偏过头去,嘬一口汤,眉头微皱。这饭堂里的食物虽然算不上难吃,但也真够粗糙;羊肉、菠菜和甘蓝都只简单地烤或煮,为了增加一点滋味,胡椒和盐简直不要钱似的。饮料是掺了石蜜的牛乳,几口下去便腻味无比。莫非连这饭菜也是机械傀儡料理的?他开始怀念长安城里的葱醋鸡、西江料、升平炙和箸头春了,且不说这几道体面的大菜,现在,哪怕给他一碗下人爱吃的水盆羊肉或者面片儿汤,他也能一扫而光……下人,伊嗣微微愣神。那些人明明也长了眼睛、鼻子和嘴,为什么在他的记忆中却都面目不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父亲是这么说的吧?多数时候,对于这些没有面孔的人,父亲只是命令、奖励或者惩戒。伊嗣记得,父亲偶尔暴怒的时候,会用皮鞭死命抽打他身边的奴婢,就像在抽打没有生命的玩偶。一开始,伊嗣会在奴婢撕心裂肺的惨叫中惊怖不已,可渐渐的,他再也听不到这些声音。当恐惧和同情蠢蠢欲动时,他会用父亲的话提醒自己:一个人会毫无因由地受人崇敬或者任人凌辱,全都是因为神灵为他安排的位置。对于这天经地义的秩序,父亲接受,被鞭打的奴婢接受,不远万里来到撒马尔罕的他接受,站在他身后守护他安全的陈持弓接受——人人都接受的东西,浮夜门和她的学生有什么好质疑的呢?伊嗣用眼角偷瞄对面的女孩儿,她直挺着身子,手搭在桌上,像一根倔强的木头。
“莫潘,你怎么不吃?”他问道。
莫潘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持弓兄不吃,我便不吃。”
娜娜女神啊。伊嗣以手扶额,痛苦地呻吟一声。又是片刻的对峙,陈持弓终于向前跨了几步,在伊嗣身边坐下来,沉默地对付食物。对面的女孩儿如同他的镜像,两个人脸上都看不出欣喜或者感激,倒像是在暗暗较劲。
陈持弓啊陈持弓,伊嗣暗想,你可终于碰到一个比你还倔的人了。
钟声就在这时响了起来,长长短短,铮然高亢,极具穿透力,惊得伊嗣浑身一凛。嘈杂的饭堂瞬间安静下来,伊嗣环顾,只见女生们都放下手中食物,仰首谛听。
“喂,”伊嗣看向莫潘,后者也在凝神听着,“你们听到——”
“嘘——”莫潘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哼,都跟我打哑谜是吧?伊嗣气鼓鼓地叉起双手。不过他很快找到了乐趣:莫潘脸上的表情正随着钟声快速而又细微地变化,像哑谜的谜面;这张耐看的脸在渐渐绷紧,似乎预示着一个不太好的谜底。
大概是坏消息吧。伊嗣置身事外地想。
钟声终于停了。没人说话,饭堂一片死寂,机械傀儡们嗒嗒的热机运转声勾勒出死寂的轮廓,使之更加惊心动魄。伊嗣探身向前,压着嗓子问:“莫潘,你听到什么啦?”
那双绿眼睛盯了他好几个心跳的时间,才眨了眨。
“大食。”莫潘轻声说,“大食人攻陷了巴依肯特。”
“大食人。巴依肯特。”伊嗣默念道,静待这几句粟特语在心中转化为具象。饭堂里终于有了人的声响,是低低的啜泣声和不安的议论。没人大声说话,就好像大食军队已经列阵在饭堂的大门外,谁的声音大,谁就会成为被猎杀的目标。可伊嗣是多么想跳起来,放声欢呼啊。大食人渡过了乌浒水,攻陷了巴依肯特,战争终于近在咫尺,这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吗?
父亲啊,我会证明我自己,您就好好看着吧!
他端起银杯,咕嘟咕嘟,将牛乳喝得一滴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