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潘又梦见了那座黑色的塔。梦里的天空蓝得发黑,太阳、月亮和星辰同时悬浮于塔尖之上。她仰着头,走过遍地白骨,走过逡巡的野狗和扑扇着翅膀的兀鹫,大地泥泞,她却脚步轻快。然后,她看见了那些人,腰间挂着铃铛的人,他们停下手中的活计,直起身来回看她,手中依然环抱着苍白的纳骨瓮。莫潘对他们报以微笑,像是和朋友打平常的招呼。脚步不停,她到了。那个人站在黑色的塔基下,黑色头发、黑色眼睛、黑色长袍,仿佛黑暗吐出的又一重黑暗。
她对莫潘笑,“莫潘,你来了啊。”
莫潘没有见过她,但知道她是谁。她就是知道。
那人问:“你知道无穷是什么吗?”
莫潘摇头。
那人转身,指了指黑色高塔。莫潘的视线跟着她的手指,向上,向上,塔尖绵延到视野的尽头,也许一直绵延到了宇宙的尽头。
“喏,这就是无穷。”
那人说。
浮夜门的会客室有一扇小小的、朝东的窗,在初春的晨曦中,这扇窗只带来了微渺的光亮。浮夜门外披藏青色翻领大衣、内穿白色团领长袍,盘了个简单的单螺髻,正专心侍弄着烧水的锅釜,薄烟升腾,她的面孔在晦暗中愈加难辨。莫潘紧了紧衣领,寒气却依旧沿着脖颈下降,吹起一层鸡皮疙瘩。昨夜的梦和眼前的场景缺乏明显的过渡,她一时有些恍惚。
“莫潘啊,”浮夜门一边用竹具搅动釜中沸水,一边向水中撒茶粉,又将刚才舀出的水倒回釜内,沸水的喧嚣暂时被压制住,“看你的样子,昨晚又没睡好吧?”
莫潘挺直脊背,点了点头。
“还在想那个问题?”
“嗯。”
“一大早来找我,一定是有进展了。”
莫潘咬着嘴唇,“我……我不知道。”
水又沸了。浮夜门提釜,将茶倒入之前摆好的青瓷茶盏,动作从容娴熟。“圆似月魂堕,轻如云魄起。”女人用纤长的手指拈着茶盏,“越窑青而茶色绿。唐人最喜这绿莹莹的茶色,饮茶都要饮出苍翠的诗意来,比起眼睛上的趣味,茶的味道倒是次要了。”
莫潘端起茶盏,薄薄的浮沫下是碧绿的茶汤,苦涩清甜的茶香渗入鼻腔。她轻轻抿了一口,舌尖有疼痛和愉悦。
“在算学上,我还从来没有听你说过‘不知道’。”浮夜门说,“莫潘,你是在害怕什么吗?”
“老师……”
“不妨直说。”
深吸一口气。“我找到了。”一旦下定决心讲出来,莫潘就语速飞快,“阿基米德的抛物线求积法,我试着用算学的思想而不是几何的穷竭法来处理。我发现,有一种更普适的方法,可以描述任意曲线……”
任意曲线。箭矢的飞行、天体的轨道、建筑的拱顶、酒桶的容积、放债人津津乐道的神奇复利。神以几何造世,而他青睐的材料从不是可以轻易计算和衡量的东西。一年多来,莫潘日夜与曲线缠斗,而当胜利的曙光出现时,她却突然手足无措。
“很好。”浮夜门目光灼灼地看着莫潘,“所以你在害怕什么?”
“我……我使用了无穷。”莫潘的声音低了下去,“不是亚里士多德的无穷,而是一种实在的无穷。当我按自己的需要使它为零或者不为零,总能得出正确的答案。这简直不可思议。”
浮夜门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老师,我记得您说过,无穷是神灵的领域。”莫潘倾身向前,语气急迫,“您说,无穷是人类无法想象的纯粹抽象,如果万物皆数,那么神灵一定栖息于无穷这一概念中。老师——”
莫潘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
“这就是代价吧。”浮夜门低声说,“想要看清世界的真相,就注定得不到神灵的庇护,甚至触怒神灵。你还记得希帕索斯
吗?”
沉默。外面的喧哗闯了进来,是女生们的嬉笑声和啁啾鸟语。在许多人眼里,世界真实而稳定,并且将永远这样真实稳定下去。莫潘突然对她们心生羡慕,羡慕她们没有探索世界本原的冲动,羡慕她们没有窥见世界本原的荒诞。
“这么热闹。”饮尽盏中茶后,浮夜门说,“大家都去看大唐的援军了吧?”
莫潘点头。去年这个时候,大食人攻克了河中
重镇木鹿,而今又陈兵乌浒水对岸,霹雳旋风炮的炮弹不时落在巴依肯特城边,惊起走兽飞禽。巴依肯特人向撒马尔罕的乌勒伽王求援,乌勒伽王组织粟特联军,渡河与大食交手几次,均惨败而归。于是,乌勒伽王给大唐皇帝去信,信里是这么说的:“臣乌勒伽言,臣是从天主普天皇帝下百万里马蹄下草上类奴,臣种族及诸胡国,旧来赤心向大国,不曾反叛,亦不侵损大国,为大国行裨益事……经今六年,被大食元率将异密屈底波领众军兵来此,共臣等斗战,臣等大破贼徒,臣等兵士亦大死损,为大食兵马极多,臣等力不敌也……伏乞天恩知委,送多少汉兵来此,救助臣苦难……”
说得如此谦卑恳切,又以臣子自居,大唐断无不救之理。于是在两个月后,一队骑兵从碎叶城出发,经怛罗斯城,渡药杀水,终于,从镜塔传来经纬信,援军距撒马尔罕不过一日路程。这天早上,学生们倾巢而出,正是要去一睹大唐雄兵的风采。
然而莫潘不想去凑这个热闹,只有在老师身边,那盘踞在心中的困惑与恐惧才能得到安抚。
“老师,我想——”
“去看一看吧,顺便回趟家。”
“回家?”
“昨天,你的父亲发来经纬信,说要你回去。”
莫潘一怔。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父亲和哥哥在撒马尔罕和高昌之间跑生意,而她在学院求学,一家人早已习惯各自生活,往往只在新年纳乌鲁兹节短暂地团聚。在这个早春时节,父亲应该快要率领商队出发了,现在叫她回去,会是什么事呢?
“喝完这盏茶就走吧。”浮夜门的声音有些沙哑,似是倦了,“莫潘啊,就算没有神灵的庇护,也要勇敢地走下去。”
老师说的话总有深意,这令莫潘疑惑,也令莫潘着迷,而无论莫潘能否参透,她都对老师言听计从。从浮夜门宅邸出来,她就上了路。从学院到撒马尔罕大约四法尔萨赫
,若是靠双腿走到那里,大唐的援军怕是要安营扎寨埋锅造饭了。还好学院每个钟头都要发一班铁马——说是“铁马”,不过是因为这庞然大物大部分的质地是铁,又有头、躯干和四个木头轮子,后面挂一节长长的车厢,能载货拉人,和马儿有几分相似。当然,铁马要大得多。铁马吃的不是草,而是产自龟兹的石脂。在理解热机的工作原理之前,莫潘曾经觉得,它背上的热机真是神奇,只靠石脂燃烧的力量,就能让轮子转动起来,虽然没有马儿跑得快,却胜在不眠不休。只消花上一点小钱,这个铁家伙就能把你带到布哈拉、巴依肯特和撒马尔罕。更加神奇的是,铁马不需要人驾驶,就可以自己去往目的地。记得老师曾对她说过,许多粟特人认为铁马被学院里的算师们赋予了生命,这大逆不道的僭越之举,为大神阿胡拉·玛兹达所不容,若不是撒马尔罕数代国王的鼎力支持,学院能否保全至今,都很难说。
就算没有神灵的庇护。老师的话在莫潘耳边回荡。如果没有神灵的庇护,她,或者学院,还会安然存在下去吗?
学院的石墙下,女生们拖着深深浅浅的阴影,跳进露天车厢,选好位子,却从来不安分地坐在位子上,而是三三两两挤在一起,大声嬉笑打闹。只有莫潘戳在一角,屁股压着半个座位,像热汤里的油滴,和所有翻滚的气泡都不亲近。热机吐出黑烟,侧面的菱形连杆开始往复运动,速度越来越快,直至发出绵延不断的嗒嗒声。木轮转动起来,带着铁马沿微微低于地面的路轨向前。徐徐的风吹在莫潘脸上,带着石脂燃烧的怪味儿。
出了学院的大门,索格狄亚那
的辽阔大地在女生们的眼前铺展开来。时近正午,太阳爬至中天,野草和柽柳在初春的暖阳下盎然地绿着,左手边是依稀可见的昆仑山,右手边则是波光粼粼、静静流淌的那密水,天空中乘风滑翔的猎隼有如凝滞,受惊的野兔从铁马前跑过,钻进半圆形的土丘。世界充满由数的规则衍生的、丰富而微妙的细节,莫潘想,但人们总是视而不见,无论是数的美丽,还是美丽之下暗藏的危险。这句话大概也可以用来形容她自己的处境——车厢里依旧热闹,却没有人注意到她;即使有人与她目光相撞,也会迅速错开。在这个车厢里,一定有人听过莫潘的传说,甚至,是传说编造者的一员……
不过莫潘并不在乎,或者说,她至少在努力暗示自己不要在乎。
她闻到了石脂外的另一种味道。莫潘仰起头,黑色巨塔出现在视野中:它就在那里,在黄色荒漠与白色山峦的环抱之中,像一位永不失约的沉默友人。喧嚣声低下来,车厢里一派压抑的肃穆。寂静之塔,曾经只是夯土墙围成的巨大场院,粟特人的埋骨之地。不净人穿梭其间捡拾被野狗和兀鹫啃食干净的骨骸,腰间悬挂的铃铛叮叮作响。一百年前,乌勒伽王的曾祖父命不净人在场院中用黑色石砖砌起高塔,寂静之“塔”才名副其实。那正是她昨夜梦见的地方。父亲说,母亲死去时曾带她去过一次,那时她只有三岁。应该还有两位穿长袍、戴裹头的祭司,燃一坛圣火,一边向火中投动物脂肪和香料种子,一边奏乐念经,超度母亲的亡魂。可她不记得了。只有黑色的塔和不净人腰间的铃音在她心中扎下了根,气味、光影和风的纹路,都清晰得仿佛昨日之事。按理说,三岁的孩子不应该有这么深刻的记忆。她曾经向浮夜门表达过自己的疑惑,而浮夜门说,你没法命令记忆应该记住什么、应该忘掉什么,记忆是神秘莫测的。这是她听老师说过的最含混的表达。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莫潘转头,扫视车厢,那些偷瞄她的目光纷纷移开。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更加黑暗的可能,人们更加愿意相信的可能。刚才每个偷瞄她的女生都对此心知肚明。
她感到一阵恶心,不只因为鼻腔中死亡的气息。
她们到的时候,撒马尔罕城外已是人山人海。这就是家了,莫潘心中响起一个并不坚定的声音。撒马尔罕坐落于山坡之上,城墙在太阳的照耀下泛着青绿的色泽,从那密水引出的数条径流,钻入城市的腹地。城墙内,建筑的尖顶密密地刺向天空,几缕石脂燃烧的烟聚成小小的黑云。镜塔是高大建筑中最高的那个,塔尖的几面巨镜把阳光反射成散碎的星光,在白日里闪烁不息。城墙外,市集顶着花花绿绿的遮阳棚,沿着那密水一路绵延,一眼看不到头。撒马尔罕位于欧亚大陆东西交通的中心,连接从拂菻、埃及、天竺到波斯、大食、西域诸国和大唐的商路。这一百年来,撒马尔罕在丝绸、瓷器、金银、宝玉、香料、石脂、书籍和奴隶的中间贸易上赚得盆满钵满。历代国王一掷千金,营造道路和引水系统,搭建庙宇、宫殿、花园与广场,终于将它打造成了河中地区首屈一指的辉煌城邦。一千多年前,亚历山大大帝在攻占撒马尔罕时曾说:“原来我听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只是它比我想象中还要壮观。”千年之后,若是这位征服者再临撒马尔罕,恐怕会又一次感叹自己想象力的匮乏吧——他会不会又一次将它征服呢?
莫潘对这个伟大的、辉煌的、被称作“家”的地方的感情,很难说得上是热爱。她记事后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学院度过的。学院虽然在名义上隶属撒马尔罕,实际上却更像一个被国王保护的微型城邦,有自己的经济和文化。记得老师说过,财富总会被人觊觎,无论它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撒马尔罕用高大的城墙保护被人觊觎的巨大财富,那么学院呢?老师不是也说过,它无形的财富比金银还要珍贵吗?
铁马缓缓地停下来,女生们争先恐后地拥出车厢,莫潘独自在后。城门外有一道缓坡,站在坡上,通往撒马尔罕城的夯土大道一览无余,是绝佳的观景地点。坡上此时已挤满了人,看形形色色的发式和衣着,不只有撒马尔罕人和学院的学生,还有粗犷的突厥人、来此地做生意的大唐人和天竺人、邻近城邦的布哈拉人和弭秣贺
人。莫潘想从正门入城,却发现城门已被执剑的武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在援军入城之前恐怕无法通过了。莫潘叹了口气,爬上缓坡,找了个荒僻的站立之处。她的视力极好,纵使位置不佳,大道上的动静也看得一清二楚。她的那位箭术老师怎么说来着?“可惜啊,这一双眼睛若是长在男儿身上……”
呵。莫潘无声一笑。
“来啦来啦!”不知谁喊出一声,引起一阵兴奋的骚动。大道北边腾起尘烟,莫潘远眺,看到深蓝色的旌旗,那应该是国王派去接引援军的人马。城门口坐在木椅上盛装等待的官员们起身,即便使劲用丝绸手帕抹汗,亮晶晶的汗珠也还是滚入缀满联珠纹的锦缎翻领。尘烟渐渐靠近,已经能看得分明了:前头的是撒马尔罕的骑兵,人马俱披黑色锁子甲;后面的……莫潘眯起眼睛,生怕自己看错了。数字在心中过了两遍,她终于确认那就是大唐的全部援军,不过两百骑,甚至还没有去接引他们的撒马尔罕骑兵多。人群中响起议论声,官员们将手中的伸缩单筒镜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养尊处优的脸上堆积起惊诧与无措。
这就是大家翘首以盼的雄兵。区区两百人的雄兵。学院的女生们大概会失望吧。莫潘有些幸灾乐祸。不过,都说大唐的骑兵所向披靡,或许大唐皇帝觉得,这两百骑足以帮助撒马尔罕人抵御大食?可当行进的队伍越来越近,她发现他们和她从前见过的另一支军旅并无不同:铁盔、软甲、复合弓和弯刀,不覆马甲的高头大马。现在,从援军从容随意的驭马姿态来看,莫潘可以断定,他们就是在马背上长大的突厥人。几十年来,粟特人与突厥人战战和和,莫潘对这草原上的邻居再熟悉不过,由于家中生意的缘故,她小时候甚至和父亲学过突厥语。人群中的议论声骤然变大,看来不只莫潘辨出了来者。其实早在援军的消息从远方传来时,就有质疑声在学院里悄然流传:大唐的骑兵为什么会从碎叶城出发?那里可是突厥突骑施部的牙帐
。如今答案昭然,突骑施苏禄可汗名义上也是大唐皇帝的臣子,远水不解近渴,委托苏禄可汗来支援乌勒伽王,是合理的选择——如果大唐皇帝不忌惮苏禄可汗勃勃野心的话……
等等,来的可是突骑施人!
莫潘三步并两步冲进人群,泥鳅一样钻到前排,全然不顾劈头而下的咒骂与白眼。她一眼便认出了策马走在队伍最前头的人——褐眼、披发、络腮胡、左眼下方一道长长的疤,错不了,那为首的矮壮汉子正是她的箭术老师布真!希望腾地燃了起来,一路向上,漫过脖颈、脸颊,烧到耳根。她凝神看向紧随布真的那两个并驾齐驱的人,一人骑白马,一人骑黑马,都没有披甲,穿胡服,头发高高束起,裹唐式的软脚幞头。骑白马的是个少年,灰发白肤,高鼻深目,慵懒的表情里是藏不住的雍容;骑黑马的年纪要大一些,身架宽大,身背反曲弓、腰挎横刀,寻常的唐人相貌,眼睛却极深邃,那黑色眸子一转,寒气便如刀锋般在莫潘眼前划过。血液凉了下来,不知是因为那人的眼神,还是因为她没有见到自己想见的人……不,还不到放弃希望的时候。莫潘咬着牙,努力辨认布真身后骑兵队伍中的每一张面孔……
突骑施人没有停留,短暂地交涉后,他们转向西行。莫潘被裹挟在回城的人流中,曾经极度厌恶的、人与人的碰撞与喧嚣仿佛在无穷远处。就在刚刚,她突然明白,自己追逐的只是一个幻影,如同那个她想象中的家一样。可汗不会把女儿送到战争之地,更不会让她隐藏在男人们臭烘烘的甲胄下,让她去承受由男人们制造、理应由男人们去承受的苦难,这一事实如同公理般不证自明。这个想法抽走了她全部的力气。
回家吧。虽然家并不能带给她安慰。
夕阳西下,人群的失望尚未渗入撒马尔罕,这座城市仍然生机勃勃。空气中弥漫着烤肉和面饼的香气,小贩的吆喝声和孩子的哭闹声纠缠在一起,石板路、走水明渠、带拱顶的小巷、挤挤挨挨的住宅与店铺在夕阳下泛着相同的暖色,工坊门前巨大的热机突突喷着黑烟,莫潘叫不出名字的钢铁部件心无旁骛地各自忙碌。左转,走一段台阶,向前,右转,过桥,家还是那么遥远。撒马尔罕的巨大总是给莫潘一种错觉,那就是它会永远存在下去。巨大的城市如同机器,它内部的每一件器物、每一个人甚至每一只流浪的猫狗、阴沟里的老鼠和腐肉上的蛆虫,都被赋予相同的质地,精密地咬合在一起,遵从万古不易的秩序,有条不紊地转动。这机器是如此巨大,局部的失序和损毁绝不会影响到它的运行。而齿轮总是取之不尽的,就像希腊人所热爱的自然数——莫潘停步,让过一匹热机与车厢一体的小型铁马,铁马上一对年轻男女嬉笑着向她招手,莫潘瞥过目光,轻叹一声。齿轮取之不尽,可以被轻易替换,所以机器会永远运转下去,巨大的城市会永远存在。
撒马尔罕会永远存在。
这又是一个无懈可击的论证。莫潘在一扇红色大门前停步,整了整衣领,捋一把头发,吐一口气,拉动门旁的铁杆。门后立即传来闷闷的汽笛声。几秒钟之后,大门吱吱呀呀地滑开,一张二十岁出头的年轻面孔出现在门后。
“莫潘,你终于回来了。”哥哥染忽说。
“嗯。”
“快进来,父亲在等你。”
“嗯。”
染忽的手伸了过来,像是要拉她,却又停顿一下,向上移,揉了揉她的头发,“莫潘,你又长高了。”
她轻轻地点头,眼泪险些夺眶而出。哥哥的爱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得到的为数不多的温暖,而这温暖往往是疏远和笨拙的,仿佛他们之间永远隔着千山万水,一个问候就要耗尽一生的时间……莫潘低着头,跟着染忽步入这熟悉又陌生的家。走廊里,仆人们来来往往,见到兄妹俩便停步颔首示意。那些面孔,莫潘并不认得。父亲只是稍稍涉足奴隶贸易,来自波斯和拂菻的奴隶在他手中周转极快,金发碧眼的美貌侍妾亦不例外。老师对奴隶贸易深恶痛绝,但碍于父亲支付的丰厚学费,从没有在莫潘面前指责过他。父亲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总是在酒后大着舌头讽刺浮夜门:“你你你看,再高明的学问也得向金钱低头哇!莫潘,等你学成之后,嗝……”
在这个家中,父亲说一不二,他的计划是让莫潘帮他打理财产。如果只是让父亲的财产像母鸡一样下蛋,莫潘早就没有必要留在学院了。布哈拉人发明的财产债务平衡账表对她来说太过简单,她甚至还对记账法做了几项改进。当然,商业行为里也藏着恶魔。就比如,贪婪的放债人总是想把利息的计算推演到极致,前一个月的本金产生利息,利息又作为后一个月的本金,继续产生利息……那么,如果计息的周期不是一个月,而是一天、一个钟头甚至一秒呢?
一秒,在平常人看来,已经是穷凶极恶的想法,而借助新的方法,莫潘可以把一秒继续分割下去,把它分割成无穷小——无穷,恶魔的栖身之处。
不能再想了。莫潘告诫自己。
上楼就是餐厅。天色已经暗淡下来,餐厅却被四盏玻璃灯照得通明。父亲正提着阔肚细颈的银酒壶自斟自饮,他面前的餐桌上摆了麦饼、撒满香料的烤羊肉、清水煮的瓜菜,龟兹产的甘蔗和青枣盛了满满一大盘。莫潘来了,父亲只是懒懒抬了下眼皮,他放下酒壶,用镶着天青石的银匕首割羊肉。
“大唐的好意,你去看了?”他问,蓬乱卷曲的络腮胡上挂着红色的葡萄酒液。
莫潘一怔,旋即明白过来父亲说的是什么,“嗯。”
“乌勒伽王很不高兴呢。他是早早就得到了消息,才不去当众受辱。”父亲朝嘴里丢一片羊肉,发出心满意足的吧唧声,“哈,突骑施人!两百个!还是去保卫你们学院!”
你们学院。莫潘低头,仿佛这事她也有责任。染忽的手按在她肩膀上,微微发力,“莫潘,坐下,吃饭。”
她顺从地坐下,食之无味地咀嚼。
父亲继续说道:“要我说,大唐早就自顾不暇了,哪有闲心管咱们这摊子事儿?就算遣了精兵强将,真和大食打起来,谁赢谁输还不好说。万一撒马尔罕城破了,你们学院又怎么可能全身而退?到时候——”
“我们不会输的。”莫潘小声嘀咕了一句,染忽使劲用眼睛瞪她。
父亲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回嘴,“莫潘,你说什么?”
餐桌下的手攥成拳头,手心是冰凉的。莫潘决定无视染忽的目光,“父亲,我们不会输的。老师说,撒马尔罕有世界上最坚固的城墙和最厉害的战争傀儡,就算是大食人,也要忌惮三分。”
“老师……哈哈,老师!”父亲的双手啪的一声拍在餐桌上,吓了兄妹俩一跳。父亲顺势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莫潘。
“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莫潘跟在父亲身后,心咚咚直跳。记忆中的父亲总是阴晴不定,在金钱之外的任何事物上,都很难见到莫潘所热爱的逻辑一致性。这是一种秩序的缺失,是她最为恐惧的事物之一,正因如此,算学和老师才给她安慰。就连温厚的哥哥,也会偶尔表现出同样的缺失——她和这两个男人是多么不同啊,属于母亲的那块拼图,能够解释父女和兄妹之间的不同吗?
不过,很快她就无暇他想了。父亲带她去的地方,记忆中她并不曾去过。那道门开在一楼储藏室的墙上,门后是屋梁高挑的阔大空间。她愣愣地站在门口,听父亲的脚步声走进幽暗。“半年前,我们把邻居的房子买了下来。然后——”染忽在她耳边轻声说,“做了一点小小的改造。”莫潘吞下一口唾沫,想象中骇然可怖的怪物正准备从黑暗中一跃而出。灯亮了,亮得刺眼。莫潘倒退两步。她看到了钢骨嶙峋的热机,热机连着足足有三人高、铁塔般的算机,算机又连着一个巨大的沙盘——单单这几样巨物,就把原本宽绰的空间塞得满满当当。
“这是——”她捂着嘴巴,怕尖叫奔泻而出。
“这是我们计算战争的地方。”染忽说,语气中有一丝骄傲。
计算……战争?
父亲冲莫潘招了招手,笑眯眯地看她小步踱进屋,大张着嘴巴四处打量。沙盘占据了视觉的中心:沙盘呈圆形,直径约十步,其上有平原、森林、山坡、用琉璃模拟的河流和一座城池。从上升的地势和圆形的黏土城墙来看,那应该是撒马尔罕城的微缩版。城内外各有几十个拳头大小的人马偶,被分别涂成蓝色和黑色,城内还有十几个比人马偶大一圈的机械偶,毫无疑问代表着撒马尔罕人引以为傲的战争傀儡。微缩版撒马尔罕城外的远端,黑色人马偶的后面,有十数个木制平台排成一排,每个平台上都斜支着乌黑的金属圆管。所有的玩偶都有若干活动部件,以金属底座连接下陷式轨道,轨道则如蛛网般遍布整个沙盘。莫潘俯下身子,贴近了看,有的玩偶簇新,有的却伤痕累累甚至残缺,“城墙”也凹凸不平,显然被反复修筑过。这大概就是计算战争的结果,可她想象不出来这计算会如何进行。这时她听到“嗒嗒嗒嗒”的机器运转声,是染忽点火,拨动连杆,启动了热机。热机的运转很快唤醒了一旁的算机,后者震颤着,发出莫潘再熟悉不过的、潮汐般的蜂鸣声。
莫潘转头看向双手搭在肚子上的中年男人,“父亲,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染忽,用七号算帛。”父亲没有回答她,转身对染忽下命令。染忽点头,将一卷淡色锦缎塞入算机侧面的圆口,蜂鸣声旋即发生了微妙的变调。对于这一幕,莫潘同样司空见惯。音调改变,是因为算机中的辨音瓷片变换了排列,以新的振动模式执行七号算帛规定的运算。
沙盘上的人马偶开始沿轨道移动。乍一看,几十个人马偶各自为战,移动似乎是杂乱的,但莫潘很快就看出了其中的玄机。城外的黑色人马偶正聚成几股小队向城门前进;城内的蓝色人马偶则沿城墙内侧排列,按兵不动,似乎在等待。机械偶均匀散布在蓝色人马偶的队列后。莫潘忽然明白,是算机通过沙盘下的机械装置控制了玩偶的移动,从而模拟出战场上的排兵布阵——原来这便是计算中的战争。她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父亲却冲她摇了摇头。那表情像是在说:这才哪儿到哪儿?
嘭!嘭!嘭!几声巨响成了父亲表情的注脚。莫潘身子一缩,耳膜发麻。只见远端的金属圆管上腾起几缕白烟,城墙上崩开了豁口。短暂的宁静,紧接着又一轮轰鸣。城墙塌掉一角,有蓝色人马偶被飞溅的黏土击倒。城门打开,“撒马尔罕”的骑兵和战争傀儡冲了出来,列阵在前的“大食”骑兵却快速向两翼散开,为后面架着金属圆管的平台让出了空隙——莫潘猜到了即将发生什么。她捂起耳朵,看着一支“军队”在一声声闷响下迅速瓦解,化作迸溅的残骸与碎片。闷响过后,黑色人马偶才一齐冲了上来,用小小的金属剑戟收割负隅顽抗的蓝色人马偶……
烟尘散去,一切复归平静。沙盘仿佛被一只巨脚踏过,只留下一片令人惊骇的无序。这不是计算战争,而是战争本身。莫潘嗡嗡作响的耳畔响起这样的声音。在她看来,算机是高度抽象化的产物,而这是她第一次目睹高度抽象化的算机实现了如此具体的残忍。
“在绝对的火力优势面前,撒马尔罕引以为傲的东西不值一提。”父亲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从沙盘上捞起半截蓝色人马偶,指肚在断口上来回摩挲,“唐人觉得不够优雅而放弃的火器,被波斯人发展成了致命的打击力量。波斯人用它击败了拂菻人,而偷师波斯人的大食人又用它摧毁了萨珊王朝
。我们粟特人也是圣火的子民啊,为什么没有选择火的道路,却偏偏学了唐人的静水流深?唉,如今乌勒伽王认识到了这一点,却悔之晚矣。”
“这只是计算……”莫潘喃喃道,“老师说,计算是世界的简化……”
父亲冷笑几声,“老师。呵,老师!你的老师拥有欧亚大陆最强大的算机,可她用它做了什么?你们张口闭口的‘计算’,其实还不是渎神之事!”
“不、不是的!”
一只手用力捏了捏她的肩膀,是染忽。“商会有几十卷算帛,都是用来计算战争的。这样的计算,我们进行了上百次,即使运用不同的战术,处于不同的战场环境,大食人的胜算仍在九成以上。”染忽顿了一下,“莫潘,你知道算帛是谁提供给我们的吗?是你的老师浮夜门。”
莫潘愣住,“老师……”
父亲把手中的半截人马偶一丢,“在这个沙盘上,我们充当神灵。你那位老师的沙盘,我看却远不止于此。”
染忽看了一眼莫潘,“父亲,我们改天再说这个吧。”
父亲拍了拍脑袋,“嗐,真是喝酒误事。”他向莫潘走近一步,带起一阵酒气与果香的风,“莫潘,你明白了吧?战事一旦开启,留在撒马尔罕是死路一条,学院就更不用说了。商队三天后就出发,你跟着我们一起走。”
莫潘抬头。
“撒马尔罕有史以来最大的商队,两千人,一百匹铁马,装满宝石和香料。”中年人的眼里闪着光,“直接去胡姆丹
,不给那帮中间商吃肉。”
“到了胡姆丹,也许就不回来了。”染忽在一旁补充。
“虽然大唐的局势也不明朗,但好过留在这四战之地啊。”父亲说,“我都打听过了,胡姆丹城里有粟特人的聚落,只要有钱,咱们一家三口可以过得和现在一样舒服……”
莫潘突然感到一丝荒诞。父亲难得的温情脉脉,竟是在他擅自决定她命运的时刻。莫潘想摇头拒绝,可她发现摇头是如此困难。她感到了真切的恐惧,关于未来,关于让她捉摸不透的老师。是和父兄逃往大唐,还是与学院、老师共存亡?她猛然发现,一直以来她躲藏在算学中,不过是因为她惧怕选择,惧怕承担选择的后果。
——归根结底,她是个懦弱的人。
“染忽,照顾好你妹妹。”父亲打了个酒嗝儿,负手而去。
“莫潘,去休息吧。”染忽说,“走之前还有好多事要忙。”
她仰头看染忽,就连哥哥也替她做了选择,尽管是出于无意。所以在他们心中,她一直是那个没有长大的小女孩儿。可是,可是她明明经历过那么刻骨铭心的欢喜与失落……
“走吧。”染忽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莫潘木然地跟在哥哥身后。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撒马尔罕城的点点星火和夜空中灿烂的银河遥相辉映,橙色的光芒从走廊的窗子中洒了进来。这座城市会永远存在吗?在引入充满变数的外部条件后,刚才的推论存疑。那么学院呢?老师呢?还有那些她并不喜欢的同学呢?
老师说:“就算没有神灵的庇护,也要勇敢地走下去。”
但是,老师这句话,究竟是说给谁的呢?在摇曳的灯火中,莫潘忽然有些不太确定。老师是不是高估了她的勇气呢?
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