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院每天都在离死去近一点点,莫潘想,正在杀死学院的,不是大食人,而是恐惧。
对,就是恐惧。
她看着学院里的学生慢慢地减少。老师对她说,最开始的时候,逃走的学生以个位计,而现在,已经发展到每天十几个,多的时候甚至有二十多个了。“在恐惧面前,学院的规定毫无用处。”老师苦笑,“追求真理和保全性命,哪个更重要呢?这甚至不是一道选择题。”
没有性命,自然也就无所谓追求真理。莫潘暗想。但如果为了保全性命而甘于蒙昧,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惜的是,那些逃走的学生并不这样想。
如果不是生活被各种琐碎填满,我也会被恐惧吞没吧,莫潘又想。伊嗣这家伙像是突然开了窍,虽然还是会花很多时间在学院周边闲逛,或者死皮赖脸地在布真那里骑马射箭,但也会要求跟她学习经纬学,而且,学得还蛮认真,虽然她并不清楚他真正懂了多少。当然,给伊嗣当老师并不会耗去她太多精力。那只贪得无厌吞食她生命的怪兽,是算学。
只能是算学。
这几天,她在研究另一种计算曲线的一般方法。这方法,据老师说,是国子监的章善德发明的。莫潘发现,虽然章善德的方法和她的方法在算学上等效,思维路径却不尽相同。她研究的出发点是变化率,来自莫毗多运动思想的传承;而章善德则直接从无穷小量入手,他并不在意它们是否真实存在,只将其视为算学论证的有效方式。
这是一种非常务实的治学态度,那位大唐的学人似乎没有莫潘对神灵的那种敬畏,这令她羡慕,也令她不安。
“中国人更相信一种理性化的秩序,一种人、社会、宇宙同构的秩序。”老师曾这样对她说,“也就是说,神灵也不能在这个秩序之外。这个想法给了中国人非凡的勇气,他们并不畏惧无穷里蕴含的神性。”
这也是中华文明毫无障碍地接受了“零”的原因吧。莫潘用炭笔在纸上胡乱涂抹。“零”是概念上的飞跃,而粟特人非要给“零”找一个解释——“零是虚无,是混沌,是恶神安格拉·曼纽”,和一个对手——“一是实在,是生命,是善神阿胡拉·玛兹达”,才最终将它接纳。
如此说来,中国人拥有高度发达的算学和经纬学,也就并不奇怪了。
“探索真理,你可以不够聪明,但你不能没有勇气。”
想到老师的话,莫潘的耳根发红。老师给她的算帛,由于事关她最崇敬的莫毗多,她一直随身携带,却至今未看。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她惧怕面对莫毗多的身世,惧怕面对真相。
是的,从这个角度来看,她缺乏勇气。就算她已经决定留下来和学院共存亡,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莫潘自暴自弃地叹了口气,盘好头发,起身,出门。走廊里,她遇见几个低年级的女生,都披散着头发,胡乱套着学院的长袍。她们向她颔首致意,错身而过后,莫潘并没有听到往常的嘀嘀咕咕。
看来大家都没有心思蜚短流长了啊,否则,伊嗣最近对她表现出的殷勤,可是绝佳的嚼舌头素材。想到这里,莫潘的脸颊有些发烫。战争的阴云竟然也带来了意外的好处,这大概就是中国人常说的“塞翁失马”吧。
出了女生住所,她没有去唐式小院,而是直接往城外走。下午,伊嗣一般都在布真那里练习技击与射箭,莫潘过去的话,往往也能比画几下。布真总是招呼她:“来,莫潘,给这波斯小子露两手看看!”繁重的脑力活动之后,她亟须这样的放松。看到镜塔后,出学院的路就已经走了一半。莫潘仰起头,看镜塔上的飞轮滞重地旋转。最近几天时晴时雨,经纬信也断断续续,上次得到父亲和哥哥的消息,已是半个月之前了。经纬信是从凉州发出的,哥哥在信里说,凉州是一座不逊于撒马尔罕的大都市,城里有粟特人的大型聚落,那是一座叫作“胡城”的城中城,让他有回家的感觉,真想带她来看看。哥哥还说,凉州虽然繁华,但也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这大概和大唐皇帝突然宾天有关吧。
“莫潘,我最近在思索一个问题。”哥哥的话跨过沙漠、山川与国境,在莫潘手中展开,“这世界上有没有这样一个国家,它的臣民不会把他们全部的期冀与幸福寄托在一个人的身上?”
有的。莫潘不假思索。老师在《差序格局论》里设想过这样的国家,它由学者的联合体统治,联合体类似于罗马的元老院,不同的是,联合体本身就代表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不需要皇帝或者执政官凌驾其上或者与之制衡。这是个大胆的想法,但比起老师在书中提出的“人生而平等”的观点,又算是中规中矩的了。人若是生而平等,那么尊卑有序的世界又是从何而来?如果秩序是后天形成的,那么神灵又在世界中扮演什么角色?在那本书里,老师就像一个纯粹的破坏者,只身挑战粟特人千年不易的社会观念,却并没有给出答案。这也许比冒犯本身更令人愤怒。数千人在学院外一边高喊“渎神”一边焚书的可怕场景,莫潘至今记忆犹新。然而比起焚书的场景,莫潘记忆更深刻的,是老师站在城墙上那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面对愤怒的人群,面对滚滚的黑烟,她脊背挺拔,不发一言,脸上始终挂着一抹嘲弄的冷笑。
虽千万人吾往矣。这就是勇气吧。回想当时那一幕,莫潘还会莫名激动。这之后,《差序格局论》在整个河中地区都成了禁书,撒马尔罕的书铺里是绝对见不到的,所以哥哥提出那个问题,也情有可原。有趣的是,据说这本书通过镜塔传到其他国家后,竟然大受欢迎,以各种语言印了许多册,老师在外国的盛名,一时间反倒胜过河中。
莫潘有些好奇,不知在大唐,人们如何看待这本书?
不觉间,已经走到城外。伊嗣和陈持弓果真在布真那里。伊嗣远远瞧见她,便打马绕过突骑施人的营帐,飞奔过来,笑眯眯地对她说:“好莫潘,你来看我操练啦?”
“呵呵,我是来给你露两手的。”
伊嗣摆出一张苦脸,“你到底还有几手?还给不给人留活路了?”
莫潘甜甜地笑了笑。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开始享受和伊嗣的交流。这男孩儿虽然任性,但也有一股子赤诚率真的孩子气,说话做事没有曲折,令她感到放松。而且,莫潘能够感觉到,尽管伊嗣表面上热爱每一个女孩儿,但对她,他却有一种极为隐忍的珍重,这样的待遇,可不是其他女孩儿能够享受得到的……
也许是我自作多情了。想到这里,莫潘的心跳乱了节奏。但愿是我自作多情了。
当她发现马背上的陈持弓也在用幽深的目光看她,便急忙低下头。她忍不住想,那双眸子多么奇妙啊,它们是表面如镜的漆黑深潭,一面诱人跳入,一面又劝人远离。
我在想什么啊。是诱惑还是危险,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莫潘,快来吧,别磨磨蹭蹭的,布真要等得不耐烦了。”
她抬起头。
伊嗣下巴朝身后一转,“要不要我载你一程?”
“不要。”
“嗯,竟然这么干脆地拒绝我吗……”伊嗣把手按在胸口上,做夸张的痛苦状,又忽然变换了表情,“咦,那边怎么有些热闹?”
莫潘沿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城门处聚起了一群人,似乎在争执什么。
“那里本来就乱糟糟的……”莫潘嘟囔道。
伊嗣却没有听她说话,径自拍马赶了过去。陈持弓跟在他身后,依然是脊背挺直、手按刀柄的戒备姿态。莫潘只好跟上。城门连着大道,大道则通往粟特诸城邦,是学院进行物资补给和贸易的主要通道,平日里车马人员往来不息,确如莫潘所说,有些“乱糟糟”。然而随着战云压境,到学院的各路商队已经少了许多,清冷的背景下,一点点的混乱反而成了伊嗣追逐的乐子。等稍稍靠近了些,莫潘发现吵闹来自一支商队,是那种用石炭
作为铁马燃料、去往大唐的商队。莫潘数了数,这商队共有五匹铁马,由十几名武人和两台战争傀儡共同护卫,一看便知载着重要商品。是发往大唐的算帛,出自老师的算师团队。她骄傲地想。学院的经纬学在大陆独领风骚,编制的算帛是一流的;而算芯,作为经纬学实现的物理基础,虽然大陆诸国都在仿造,但无论是制造极小辨音瓷的工艺,还是用蚕丝串联瓷片的技术,都难望大唐的项背。一流的算帛交换一流的算芯,学院与大唐的交易是各取所需,几十年都是如此,即使在当前态势下亦未断绝……可眼下是什么状况?
终于看清了,商队之所以止步不前,是因为有七八个女生在商队前阻拦,另外七八个女生在一匹铁马旁围成一圈,对一人拳打脚踢。她朝被围殴的人跑去,在一旁看热闹、貌似商队首领的肥胖中年人有点幸灾乐祸,又有点钦佩地看着她,那表情似乎在说,怎么还会有人来管这摊子烂事儿啊?
正当她要去制止时,有人伸手拦她。是已经下了马的伊嗣。
“莫潘,还是不要过去了吧。”
“不要过去?你……你没看到……她们正在打人吗?”她气喘吁吁地质问,“你什么意思?”
“是野那的纠察队。”伊嗣说。
“那孩子想藏在铁马里逃走,被她们揪出来了。”商队首领在旁边补充说。
她愣了一下。为首的打人者这时也露出了侧面,那高挺的鼻梁和骄傲的下巴,是野那无疑。只见她抹了把汗,啐了一口,又向在地上翻滚的人踹出一脚。打人者们被她激励,更加起劲,咒骂与拳脚一起落下;被殴打的人则抱着头,发出阵阵求饶和惨叫,也是女孩儿的声音。
野那的纠察队,得名自领头人野那,是最近才出现的名词。莫潘咬着嘴唇,双手微颤。纠察队有二十多人,专门“纠察”那些想要偷偷溜走的学生。一旦有学生被纠察队发现有逃出学院的意图或者行为,轻则受队员的辱骂,重则遭到殴打,就像眼前这样。在平时,暴力行为在学院是被严格禁止的,但现如今,仅仅是战争的预演就已经破坏了理所当然的规范,它让一些人迅速掌握了权力,或者说,创造了新的权力。这权力被大肆行使,仿佛真正毁灭到来前的末日狂欢。
此时此刻,狂欢的主角就是野那。
可是,老师为什么对纠察队的存在缄默不语?这种在恐惧之下建立的暴力秩序,明明是她在《差序格局论》里极力反对的啊。
莫潘向前一步,伊嗣拽住她的胳膊。
“不要。”伊嗣摇着头,“不值得。”
她甩开伊嗣的手,向野那走去。高大的女孩儿察觉到有人靠近,回头,眼中闪过瞬间的讶异。
“咦?你来干什么?哟,你的波斯小甜瓜也在呀。”
“野那,不要再打了。”
野那的嘴角勾出一个轻蔑的笑,“你是在命令我吗?你以为你是谁?你的铃铛呢?”
莫潘也笑了一下,然后,箭一般弹出去,用头顶准确击中野那的下巴,后者摇晃几下,向后栽倒。世界瞬间静止了,仿佛所有人和神灵都停止了动作屏息看她,仿佛她和飞驰的时间并驾齐驱。头脑里空白一片,此时的她,是自动运行的战争傀儡。傀儡跨坐在倒地的野那身上,对那张茫然的、有些滑稽的脸挥出拳头。一下,两下……尖叫。咒骂。伸向她的手。拉力。推力。所有阻碍运动的力。她会将它们克服,她是恒动的物体,是不知疲倦的拳头……
拳头落空了。莫潘的领口一阵发紧——她被提了起来,如同沙盘上的玩偶,被重新置于地面上。那只提她起来的手没有松劲,而是将她牢牢按住。她看到野那的纠察队气势汹汹地围拢过来,伊嗣护在她身前,挥着手喝止女生们。
“你、你们别过来啊!我不打女人,可、可是持弓兄会的!”
她回头,正和陈持弓的目光对上,那里面依然漆黑一片,但是他的手却坚定又轻柔地攥住她的肩膀。
“看看你救了谁。”他忽然对她耳语道。
转头。躺倒的野那身边,被施暴者暂时忘记的女生蜷缩在地上,露出了血迹斑斑的脸。莫潘深吸一口气,她认得那张脸,是野那的死党,曾经和野那一起欺辱过她。
不止一次。
她瞬间明白了,为什么野那会对这个人下如此重手,背叛比逃跑更令人憎恨。
而她做了些什么啊?愚蠢连被憎恨的资格都没有。
“娜娜女神啊。”手指关节开始隐隐作痛。那上面有野那的血,莫潘想。
“你为什么要救她?”陈持弓问。
“我……我也不知道。”
陈持弓默默看了她几个心跳的时间,然后摇了摇头。
“喂!你们!是要造反吗?”布真率几名亲随骑马赶来,用口音浓重的粟特语喊道,“都给我散开!”
女生们向后退了几步。有人将野那扶起,她的嘴角破了,右眼乌青。一开始,她还有些恍惚,待她看清了被伊嗣和陈持弓护在中间的莫潘,阴鸷的光又很快回到她眼中。她用手掌抹嘴角的血,动作滞缓,一下接着一下,直至抹满下半张脸,那样子,像极了刚刚大快朵颐的母狼。
母狼对莫潘做了个口型。
“院长、院长来了。”有人小声说。消息在女生中迅速传递,包围圈出现了松动。回过头,浮夜门从城门骑马出来,与一位衣着华贵的撒马尔罕官员并驾齐驱,身后还跟着几名算师,浮知台也在其中。浮夜门显然注意到了商队的异常,莫潘远远便看清了她紧蹙的眉宇。
一行人向这边缓缓行来。
女生们一哄而散。野那也在人群中一瘸一拐地遁走。莫潘跑去看那个被殴打的女生。此刻,她已经自行坐了起来,头发披散着,被黑色的血凝成了一缕缕。莫潘想伸手搀扶她,却被她一把扫开。
“滚。”她的喉咙里响起低低一声。
莫潘缩回了手,指尖有被灼伤的疼。
“那宁畔陀大人见笑了。大敌当前,虽说人心浮动在所难免,但学院纪律松弛至此,我作为院长,也难辞其咎。”莫潘听到浮夜门的声音,便仰头看她,可浮夜门并没有降低视线,而是继续说话,“商队这边,可有什么损失?”
商队首领微微颔首,“托浮夜门院长的福,我们只是小小延宕一下,不碍事的。”
浮夜门点了点头,对撒马尔罕官员说道:“那宁畔陀大人,大唐虽然眼前政局不稳,对算帛的需求倒是愈发迫切了。乌勒伽王既是大唐的臣子,保护从学院到大唐的商路,也算是分内之事,若是商路出了什么闪失,怠慢了新的天子,总归不是好事,望你能向乌勒伽王传达这一层利害关系。”
那宁畔陀不自然地笑了笑,“这是自然。”
浮夜门的眼神忽地一转,看向驻马于对面、脸上写满不耐的布真,“嗐,你看我这脑袋,光顾着担心商队,却失了礼数。那宁畔陀大人,这位是从碎叶城到学院协助防卫的布真大人。布真大人,这位是——”
“我们见过,”布真毫不客气地打断道,“就不需要介绍了。”
“对,对。”那宁畔陀讪笑道,“布真大人到撒马尔罕那天,正是在下前去迎接的。那天可真热啊……”
“不知那宁畔陀大人到学院来,有何贵干?”布真问。
“商讨对大食的防务事宜。”浮夜门抢先回答。
“商讨防务事宜却不叫上我,”布真的目光在浮夜门和那宁畔陀之间扫来扫去,“这恐怕有点说不过去啊。”
“只是一些细枝末节,还不需要劳烦布真大人。”那宁畔陀说。
“没错。”浮夜门附和道。
布真哼了一声。那宁畔陀见气氛有些尴尬,便匆匆告辞了。商队也在此时上路,于是刚刚热闹的场子,已不剩几人,而剩下的人,似乎都在等待浮夜门的安排,仿佛在学院之外,听她号令也是天经地义。
浮夜门对布真说:“布真,防务的事情,我自会找你,你在外人面前与我争执什么?”
布真涨红了脸,没有说话。
浮夜门对浮知台说:“浮知台,你带那个孩子回去,找人给她清洁一下,治治伤。如果她执意要走,就放她走吧。”
浮夜门指的是被打的女生。浮知台和算师们搀扶着女生离开,浮夜门撇过脸去,没有再看她一眼。
浮夜门对伊嗣说:“伊嗣大人,你要习武便好好习武,女孩子们的事情,还是少掺和为妙。”
伊嗣连声应诺,却悄悄对莫潘做了个鬼脸。
浮夜门对莫潘说:“莫潘,今天——”
“老师,我……是我先动的手。”莫潘攥着拳头,关节处的痛感愈加强烈,这疼痛令她清醒,也令她羞耻,“老师,我——”
“我不想听你解释,你也不需要对我解释。”浮夜门摆了摆手,“对于你今天做的事情,我没有任何不满。”
莫潘瞪圆了眼睛。
“现在,跟我回学院,”浮夜门的语气柔软下来,“我有事情要对你说。”
“手还疼吗?”浮夜门问。
莫潘摇头,看自己的手,破皮的地方被老师抹了草药,有丝丝的刺痛和凉意。撒马尔罕有句老话:打出去的拳头伤人也伤己。莫毗多不是也说过,力同时作用于受力者与施力者……
“以前,我还以为只有和乌玛依在一起,你才会有一股子狠劲儿,可今天,你真叫我刮目相看。”老师说。
不知老师是讽刺还是赞赏,莫潘窘迫地低下头。灯光在这时连续闪烁了几下,长长短短的影子在会客室中窜动。莫潘听浮知台说过,这是石脂灯燃烧劣质石脂带来的问题。大食征服波斯全境后,河中地区的石脂供应只能依赖西域诸国,而他们的石脂,品质远远比不上呼罗珊
出产的。
战争已经以各种形态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不再稳定的灯火只是可以直接感知的表层。
野那的纠察队呢?大概是一坨畸形的肿块吧。
老师拈起她放在茶台上的手,怜爱地来回端详,“莫潘,你是不是一直在疑惑,我为什么纵容野那一伙?”
她咬着嘴唇,没有答话。
手被小心地放回茶台上。“莫潘,”老师稍稍提高了声调,“你认为,在战争面前,是什么令人们团结在一起,是爱,还是恐惧?”
“我……我不知道。”
“你知道,你只是不想说。学院要维持秩序,只能靠恐惧。而恐惧需要有一个具体的形式,也需要一个宣泄口。这两点,野那的纠察队都能提供。不过,经过了今天的事,野那应该会有所收敛了。莫潘,我真是没想到,第一个激烈反抗她的人,竟然会是你。”
莫潘的脸颊发烫,可是现在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反抗她,究竟是出于正义感,还是仅仅因为宿怨。
——你以为你是谁?你的铃铛呢?
“莫潘,你长大了。”老师柔声说。
她抬起头。
“有时候,果断做出选择要比选择正确与否更重要。”老师深深地看进她的眼睛,“据我所知,以前的莫潘很少有自己做决定的勇气。现在不同了,你先是从家里跑出来,又对某人采取了,呃,强硬的手段。这些都是我希望看到的变化。说到这个,我给你的算帛,你看了没有?”
“还、还没有。”
老师默默看了她一会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是我太心急了。可是莫潘,你不要怨我,在如今的态势下,我需要你迅速长大啊。”
她察觉到了浮夜门眼中浓重的焦虑,“老师,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那宁畔陀,乌勒伽王的使者,你今天也见到了。”老师用两指捏着空茶盏,“他带来了乌勒伽王的口信。”
“口信?”
“之前我提出学院整体内附撒马尔罕的请求,被乌勒伽王拒绝了。使者没有告诉我理由,但这几乎是不言自明的:如果大食人的真正目标是学院,撒马尔罕人不想因此而得罪大食人。”
背上的汗毛瞬间立了起来,她倾身向前,“撒马尔罕不会保护学院?!”
“那倒不至于,但‘保护’要在可接受的范围内,这是战争各方最终会形成的默契。你明白这个意思吗,莫潘?”
莫潘摇头,点头,想了想,又摇头。娜娜女神啊,她在心底呐喊,人心为何不能像算学那样确定和了然啊。看着她犹疑的样子,老师似乎被逗笑了,但脸色很快又沉了下去,“为了保持学术独立而不依附于任何政治势力,这是第一任院长乌破延定下的方针。平心而论,这个方针确实促成了学院近百年的学术繁荣,但在今天的形势下,却无异于缘木求鱼。其实何止是学院,就算是河中诸邦,要在大陆各个大国的夹缝中求生存,也必须依附、结盟或者摇摆骑墙。乌勒伽王的想法我可以理解,怪只怪,我过于自负,以为凭自己的手腕可以左右逢源,却没想到……唉。”
老师失神地望着手中的青色茶盏,久久没有说话。莫潘只觉口中干渴,可老师今天显然没有心情煮茶,她只能使劲吞几口唾沫,仿佛唯其如此,话语中才会少几分思虑不周的毛糙。
“老师,那——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学院之所以处在风暴中心,无非是因为拥有金桃。”老师的目光又落到莫潘的脸上,“莫潘,我要你带着金桃逃到大唐,躲藏起来,隐姓埋名,直到……直到时机成熟。我知道这是个非常过分的要求,只要把金桃带在身上,你就不可能有平静的生活——不,你会随时处于危险之中。莫潘,我不希望你有任何危险,可是,这件事,我只能托付于你啊。”
石脂灯又闪了几下,老师的脸忽明忽暗,脸上的沟壑忽隐忽现。短短几天的时间,老师就苍老了许多——老师比任何人都想保护学院啊。莫潘攥紧拳头,疼痛似乎消退了一些,刚刚足够令她清醒,又不至于分散注意力。
现在,她可以心无旁骛地做一个决定了。
“老师,我不惧怕危险。”她说,“但是,比起逃跑,我更愿意留在学院、留在你身边,我会射箭和技击,我可以战斗。”
浮夜门一怔,“莫潘,你确定?打仗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莫潘点头,“我确定。”
老师盯着莫潘片刻,诸般情绪在她脸上出现又消失,好似一阵阵的浪潮,最终如沙子般沉淀下来的,是一些无奈和一丝放松。
“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那我就不阻拦你了。但是,答应老师一件事:危险的时候,其他任何人、任何事都是次要的,一定要首先保全你自己的性命。你能做到吗?”
莫潘犹豫了一下,“……嗯。”
老师闭上眼睛,身子也忽然委顿下来,“莫潘,天已经晚了,我要歇息了。阿奴在楼下,让它送你回去吧。”
莫潘颔首,起身。
“对了,”老师又睁开眼睛,“陈持弓这个人,你怎么看?”
莫潘愣了一下,“我……我不了解他。”
“我看他不简单,你要小心。”老师说,“现在,回去吧。”
老师为什么会突然提到陈持弓?他明明只是伊嗣的护卫啊。莫潘跟在阿奴身后,边走边想。难道说,他和即将到来的战争有关?还是说,他也是为了金桃而来?
“可这些都只是怀疑。此时此地,没有人不受怀疑。”她自语道,又拍了拍阿奴的后背,“阿奴,你说呢?”
机械傀儡缓慢地回过头,胸腔里发出嘤嘤嗡嗡的声音。
莫潘咯咯直笑,“我不会再重复一遍啦。碰到理解不了的语句,你就会叫我重复,可这只是骗人的伎俩,就算我重复,你也不会懂啊。”
阿奴停下脚步,又是一阵嘤嘤嗡嗡。
“阿奴你说什么?前方有人?”莫潘看向小巷的尽头。现在早已过了亥时
,街巷里人影寥落,她有种感觉,少了人的声响与气息,万事万物都轻飘飘的,仿佛就只有银色的月光为它们赋予些微重量。月光下,她果然看到一个沉甸甸的影子,“谁?”
影子向她走了过来,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目光。
“是我。”陈持弓说。
她向后退一步,手搭在阿奴的手臂上,“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等你。”
“等我?”
陈持弓点了点头。
她警惕起来,“你等我做什么?”
“没什么。”陈持弓摸了摸鼻子,这是莫潘第一次在他身上见到近乎局促的动作,“你的手……疼吗?”
你的手疼吗?今天已经不止一人向莫潘问出这个问题了。她感到温暖,又觉得好笑,陈持弓关心人的样子,实在是太笨拙了,笨拙得有些可爱。
她摇了摇头。
“不疼就好。”说完之后,沉默了好一会儿,陈持弓才重新开口,“其实,我是有更重要的问题想问你。”
“你说。”
“你,”陈持弓定定地看着她,“为什么要对那个人下那么重的手?”
她的心口一紧。是啊,为什么?野那虽然总是找她麻烦,可她也只是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呀,有理由遭受这种程度的暴力吗?
“我……我不知道。”
“让我来猜一下。”陈持弓说,“挥出拳头的时候,你的头脑里一片空白,你不是你自己,你甚至不是任何人,你像神灵一样,独立于因果之外,独立于人类的法则之外——是这样的感觉吗?”
莫潘仰头看面前这个高大的大唐青年。在今天之前,她很难想象,平时沉默寡言的他竟然会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不知道的事情,也许陈持弓真的像老师所说,不简单。可此刻他的目光是如此柔软,在她看来,这样的目光只可能属于孩子。
孩子会算计或者伤害她吗?
她相信自己的判断。
“是。”她承认道。
“那么你要警惕。”陈持弓说,“我的一位朋友曾经说过,暴力使人超然,但在运用暴力时,超然恰恰是最危险的。”
莫潘低头沉思片刻。“我想我明白了。”她说,“谢谢你……也谢谢你的朋友。”
陈持弓轻轻摇头,那应该是“不客气”的意思。
“我该回去了。”莫潘说。
“我送你吧。”陈持弓说。
“不用。”她拍了拍机械傀儡的胳膊,“我有阿奴。”
阿奴把头转向莫潘,又说了些什么。她听过后,粲然一笑,“阿奴说,请你放心,它会保护好我。”
陈持弓露出怀疑的神情,“它真这样说?”
“对呀。”
他认真打量阿奴一番,“我早就觉得,它和大唐的傀儡武侯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莫潘问道。
“似乎……更有智慧。”
莫潘决定借机试探陈持弓。“学院有大陆最好的经纬学呀,所以学院的机械傀儡也是大陆最聪明的。”她语气夸张地说,“人们都把学院的经纬学叫作‘金桃’。我听说,大陆上许多明里暗里的争端,都是因这金桃而起呢。你在大唐,有没有听过金桃的传说?”
陈持弓点点头,“五十年前,撒马尔罕王进献给大唐皇帝一卷算帛,吃入这卷算帛后,原本木讷的傀儡武侯竟然伴着音乐,在皇帝和朝臣面前曼舞一曲。传说中,这算帛展开,蚕丝经纬编织成的图形,恰好是一颗桃子,皇帝以为祥瑞,大悦,故将其命名为‘金桃’。”
“我听到的故事也差不多。”莫潘轻抚阿奴圆鼓鼓的金属肚皮,“可是如果你把阿奴的肚子打开,你会发现,它的智慧根本不是几十卷算帛能够承载得了的。而且,即使你一一查看它肚子里的几十卷算帛,你也不会找到类似于桃子的图案。”
“传说毕竟只是传说。”陈持弓淡然道。
“可是,金桃究竟是什么呢?人们又为什么会为了他们根本不了解的东西争来抢去呢?”
“人向来如此。”
又是一句老气横秋的话。莫潘看着陈持弓的眼睛,陈持弓啊陈持弓,我现在愈发搞不懂了,你这双眼睛里,住的到底是孩子,还是老人呢?
“那么你会吗?”她忽然露骨地问道。
陈持弓愣住。
“答不上来就算了。”莫潘微微一笑,“答案你可以慢慢想,我要回去了。”
陈持弓似乎有些沮丧,“好……”
走出几十步后,陈持弓的气息终于消散在夜色中,耳边只剩下阿奴单调的脚步声和热机运转的嗒嗒声。月光涂抹在这些声响之上,使它们有了一种不同于冰冷金属的别样柔情。
“阿奴,”莫潘回过头对机械傀儡说道,“刚才那个人,真的不简单呢。可是,我不认为他是个坏人。”
——或者说,我不希望他是个坏人。
阿奴的玻璃眼珠在月光下闪了闪,好像听懂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