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持弓觉得,自己可能交了一个朋友。那次夜访镜塔后,他又去了四五次,目的当然是刺探情报,但总是免不了和守塔人止观聊天、饮液火。液火这东西,果真如止观所说,妙处需要慢慢体会。在尝试过几次之后,他最大的体会就是,不必像果酒和米酒那般豪饮,一点点的液火就会令他放松,或者说,会暂时减轻那些压在他身上的重负。那个在黑暗泥淖中艰于呼吸的陈持弓一旦露出了头,就会想要说话,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胡话。
能静静听你说胡话的人,陈持弓一边爬塔一边想,大概就是朋友吧。
他是可以从正门进入的,但他痴迷于攀爬的感觉。攀爬镜塔的时候,肉身是天地间一粒微尘,稍有不慎,便会飘摇而下,粉身碎骨。紧握爬梯的本能和撒手的冲动同时存在,在方寸头脑中搏斗,抹杀其他所有想法和念头,带来一种怪异的超脱感。这感觉令人着迷。这么说吧,像他这样用坚壳包裹自己的人,更容易在内里对某些危险的事物成瘾。他心里清楚得很,却又忍不住一再放纵。
都是为了任务,他想。自欺欺人的借口,他接着想。
短暂的超脱过后,他又重新坠入现实。到镜塔顶端,打开活板门,螺旋向下,在镜塔底部,止观已经在等着他。
“来,尝尝我新馏的液火。”止观递出杯子,“劲儿很大,慢慢喝。”
他接过杯子,仰头倒一口,火焰滚下食道,疼痛和暖意同时来临,又有果香在唇齿间弥漫。“不错。”他评论道。
止观嘿嘿一笑,半边脸被灯光照亮。
陈持弓赫然发现,他的嘴唇和下巴上满是红亮亮的水泡。“你的脸……”
止观朝生活区的另一边抬了抬下巴,“小事一桩,被火燎了一下。还好没有燎到头发。”
陈持弓立刻明白了。止观指的方向,是他馏酒的地方。第一次来的时候,馏酒器过于显眼,陈持弓没有注意到旁边的陈设,一张木桌,一个架子,架子上摆满丹药和各式玻璃器皿。除了馏酒,守塔人还在这里摆弄丹学。丹学的探索离不开火,那些味道不佳的液火,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却正好可以配合玻璃器皿,煅
、炼
、炙
、熔
、优
各类丹药。
“丹学是火的艺术,波斯人对火天然亲近。正是在泰西封,我迷上了这门艺术。”第一次向陈持弓展示丹学角落时,止观说道,“守塔枯燥,平日里除了馏酒,我就爱琢磨这个。”
止观还说,其实文明和人一样,有不同好恶。这由大唐西传的丹学在崇拜火的波斯人里发扬光大,大概也不是什么偶然。丹学西传后最重要的事件,是火药配方流出中国,为波斯人所掌握,成为战争的利器。止观暗示,配方的流出很可能与镜塔有关。这几天,止观在研究火药中各组分的配比,想进一步改进火药的性能,脸上的烧伤,就是“玩火”时不慎留下的。
“持弓兄,说句你可能不爱听的话,大唐虽强盛,可终归过于风雅纤细了,对火药的忽视就是最好的例证。”止观用指肚轻抚脸上的水泡,痛得咧了一下嘴,“当然,大唐有大陆最先进的算机和力匣,而且四海晏平,缺乏应用火器的动力可以理解;不像那时的波斯,正和拂菻打得难解难分,亟须出奇制胜的法宝。”
这守塔人确有见地,不愧是曾在亚历山大城求学、游历过波斯帝国、又在塔里阅读流动知识多年的人。陈持弓一边感叹,一边努力将止观的话记下。
“不过,大唐的新皇帝似乎很有野心。”止观意味深长地看着陈持弓,银白长发上浮动着金黄色泽的灯光,“据说,他打算在国子监组建火器研究所,集结大唐最优秀的头脑,大力发展火器。从镜塔解读出的消息来看,大陆诸国已对他颇为警惕。”
新的皇帝。陈持弓不动声色地咽下一口液火。从止观之前提供的情报里,他知道年轻的皇子虽已登上皇位,但立足未稳,朝廷中押宝另一皇子的派系困兽犹斗,长安城内风声鹤唳。风暴在悄然形成:京师表面平静是因为它处于风暴中心;大唐的边疆,尤其是依托于漫长供给线的西域与北境,已经在内外的双重压力下动荡起来。
新皇帝可真会挑选时机,陈持弓苦涩地想,也不知义父那边怎么样了。
“这样喝酒聊天的日子,或许不会太多了。”止观从陈持弓手中接过银杯,若有所思地看着杯中液火,“持弓兄,你应该知道了吧,昨天布哈拉那边打了一仗。据说,大食人通过佯动将联军引出防线,又以霹雳旋风炮重击,联军一下子乱了套,折了一千多人,才勉强守住防线。”
陈持弓点头,装作已然知晓战斗详情。
“如此一来,联军必然投鼠忌器,大食人若是再向东面突进,他们恐怕不敢阻挡,也阻挡不住了。”止观翻起眼睛看陈持弓,“持弓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陈持弓心中一沉,过了布哈拉的防线,大食和学院之间已无屏障。大食人会舍近求远,攻击守备森严的撒马尔罕吗?比起那座大城,学院显然是更为肥美的猎物,理由无他,只因——
“金桃,那颗传说中的金桃。”止观替他说出了台词,“就像大陆上的诸多神灵一样,即使无人得见真身,人们仍旧心甘情愿地为之杀戮或者被杀。持弓兄,我想问问你,你真的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
陈持弓一怔,然后坚定地点头。
“……清楚就好。”沉默片刻后,止观端起酒杯,“你我既在一起喝酒聊天,就算是朋友了,职责也好,野心也罢,那都是明天要考虑的事情。今晚,我们就痛快畅饮液火,持弓兄意下如何?”
陈持弓将酒杯接了过去,仰头一饮而尽。
“好!”止观击掌赞叹。
在飞轮部件往复运转的单调伴奏下,两人席地而坐,你一口我一口,不知不觉又喝下了几杯。陈持弓喝得燥热,便扯开领口。止观指着他锁骨下方露出的半个锦囊,问道:“那是什么?”
陈持弓轻轻攥了攥锦囊,将它重新塞回衣领下,“是阿娘留给我的东西。”
“阿娘……”止观喃喃重复道。
“阿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这是她留下来的全部。”陈持弓眼眶有些发红,液火使人胡言乱语,也使人多愁善感。不过,他已经不在乎了,就像止观刚才说的,既然是面对朋友,就把身上的重负暂时卸下吧。“阿娘在守护我啊,一直到她死前的最后一刻。现在,该换我去守护了。”
止观抬起发黏的眼皮,“你守护什么?”
“守护大唐。”
“这个回答不好。”止观直截了当地评论道。
“不好?”
“你要守护的事物,太过庞大抽象了。人生如同浓雾中行路,须得抓住某样有形的东西,才不至于迷失自己。再好好想一想,你守护什么?”
“我……”我一无所有,我还能守护什么呢?
一道寒潮在皮肤上瞬间卷过,陈持弓惊觉,自己真正的缺失,并不是一无所有这个事实本身。这想法难以把握,不过章祭酒曾经对他说过,遇到难以把握的想法,要学会使用比喻。刚刚,在止观的诘问和液火的双重作用下,他找到了一个比喻:一无所有就像是来自天竺的“零”,零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算学符号,但它所代表的意义,却是实在之外的虚无。
——没错,在他蔚蓝无际的生命海面之下,是深邃的虚无。
手中的酒杯颓然坠地。啪!液火洒了一地。
“你醉了。”止观拍了拍陈持弓的肩膀,大着舌头说。
他埋下头,思绪乱成一团。不,不应该是这样!在混乱的思绪中,他忽然抓到一根线头,一根救命稻草,那是他深深刻在心底的一幕:喧闹的饭堂里,三人同坐一桌,伊嗣讲着蹩脚的笑话,莫潘一本正经地板着脸,而他始终面无表情。在莫潘坚持和他同桌吃饭后,午餐的秩序便固定下来,几乎天天如此。虽然三个人的身份、性格和志趣迥然不同,但这是他在成为孤儿的十几年中能够感受到的最放松、最接近家的氛围。
就算只是想要守护这一幕的一个闪念,也令他的生命不至于是一片荒芜。
陈持弓有想哭的冲动。
止观没有察觉到他曲折的心思。“来,给你看样东西。”守塔人一把将他拽了起来,推着他走到丹学角落。在摆放丹药的架子旁边,有两个垒在一起的木箱,高度及人的胸口。止观掀开木箱上的帆布。
“喏。”止观一脸得意。
陈持弓努力使目光聚焦,他看到木箱里装满了黑色粉末。
“这是?”
“我试制的火药。”止观下意识地摸脸,“你别看它其貌不扬,可比波斯的寻常货色猛烈许多。”
陈持弓的酒立时醒了几分,“你用它来做什么?”
“战争一旦来临,镜塔也无法置身事外。虽然大陆诸国都承认镜塔的中立地位,但战乱中法度松弛,军队侵袭镜塔的事件时有发生,是有意还是无意,就不得而知了。不过,镜塔中藏有大量信息,被人垂涎,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而这学院中的塔,比起其他,又不知要诱人多少倍。如是一想,我就觉得必须要做好准备。”
止观看向陈持弓,目光里忽然有了几分悲壮,“持弓兄,我也有要守护的东西啊。”
“这……你要怎么守护?”
“我虽造不出大食的炮弹,但对西域用来观赏的花火,倒也了解几分。”止观咧着嘴,“谁要是敢打我这塔的主意,我就请他看一场好戏。”
原来止观研究火药是在做这样的打算。陈持弓的心口发紧。在这个人玩世不恭的外表下,竟然藏着如此决绝的内心。这让陈持弓忍不住怀疑,他之前说的那些话里,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了。
不过,这并不重要。止观怎么说的来着?既然在一起喝酒聊天,那就算是朋友了。
陈持弓踉跄几步,抄起地上的银杯,从金属桶里舀满液火,在浮动的酒液里,他看到了自己平常绝对不会有的表情。
——他在笑。意识到这一点后,他的嘴角又向上扯开了些。“来!”他向守塔人递出银杯。
明天的事,他轻飘飘地想,就留给明天吧。
我真的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
蹲守在浮夜门宅邸前的陈持弓想。前次止观抛出的问题,一直在他的脑海中盘旋……啊,那天晚上。他轻轻摇头,眼前的场景似乎还有轻微的飘浮感。那天晚上的痛饮,大概是他有生以来最为危险的一次自我放纵了。止观新馏的液火果然强劲,一直到第二天中午,他还头晕目眩,思绪迷离。身体的不适还是次要,意识的失控却甚为可怕。其实,那晚是如何从镜塔回到唐式小院的,他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现在回想起来,陈持弓有些后怕:如果遇到巡夜傀儡,暴露了行迹,负伤或身死事小,完不成任务事大。
任务。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的锦囊,平稳心神。设法取得金桃,或者至少保证金桃不落入大食人和突骑施人之手。对,任务的主要目标,就是止观口中那个从未有人得见真身的金桃。“传说,金桃是一种最为精密的经纬学,以金桃为方法编制的算帛,可以赋予机械傀儡高度的智能。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智能呢?我无法想象。但无论是圣人还是章祭酒,似乎都认为,它会重新创造这个世界。”陈持弓回忆着临行前义父对他说的话,“谁不想做新世界的创造者和主宰呢?大陆诸国,无论是否拥有傀儡,都想把金桃据为己有,之所以不敢明抢,只不过是不想被千夫所指罢了。持弓,你此次去学院,虽然是接近金桃的良机,但也万分凶险。说实话,我是不愿你去的。但是,既通晓经纬学,又会说突厥语和粟特语,还有高超的武艺和对圣人的耿耿忠心——这样的人,大唐又能找出几个呢?所以,”义父使劲攥了攥他的肩膀,攥得他生疼,“只能是你。”
只能是我。陈持弓的心中同时浮起悲怆和骄傲。所以,我清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只能由我来做。
天上有浮云,月亮随着浮云的游走时隐时现。他抬头看了看浮夜门的窗子,随即一凛:在刚刚穿破云层的月光下,那个身影一闪而过,一般人很难发觉,在猎手的眼中却甚为分明。
是那个人。他下意识屏住呼吸。浮夜门深居简出,刻意把她和她的算师团队隐藏在重重迷雾之中,来到学院至今,他从浮夜门那里得到的关于金桃的情报少之又少。倒是这个夜行人,每当时局发生变化,他都会出现在浮夜门的宅邸,陈持弓现在基本可以确定,他一定和浮夜门最关心的东西联系紧密。
他一定和金桃有关。
所以,要把这个人彻底调查清楚。
片刻之后,夜行人从浮夜门宅邸中翻出,陈持弓立即跟上。前几次虽然把他跟丢了,但陈持弓已经熟记他的行动节奏和路线,所以这一次,跟踪很顺利。两人一前一后,很快就接近了学院的东侧城墙。
我看你还要往哪儿去。陈持弓侧身探头,窥视夜行人的一举一动。夜行人走到距离城墙几步远处,左右张望,抬头观察,双手摩擦几下,深蹲,然后,整个人猛然高高弹起!第一次跳跃后他便到达城墙的二分之一高处,只见他手脚并用,又抓踩着城墙的凹凸不平处连续跳跃两次,如猿猴般轻盈地翻上墙头。一整套动作,绝非人类可以完成。
神骨!陈持弓吃了一惊,旋即跑向城墙。来不及多想了,他也学夜行人的样子,贴墙跳跃。由于动作并不娴熟,他磕磕碰碰,擦破了腿,还险些折断指甲。幸好,夜爬镜塔的自我训练在这时起了作用,借助神骨,他有惊无险地翻上墙头。三步并两步,冲到城墙的另一侧,他看到夜行人已经跳了下去,但并未走远,月光下,裹着黑袍的身躯拖出一条淡淡长长的影子。
可以藏于衣内的神骨是大唐的尖端武器,这人为什么会有,并且用得如此熟练?陈持弓暗暗纳罕。待夜行人又走远一些,他才从城墙上跳下。触地的一刹那,神骨提供了缓冲,他顺势一个翻滚,卸去大部分冲力,安然落地。
陈持弓正了正背上的弓,继续跟上。
夜行人一路向东。这个方向上,没有突骑施人驻扎,也鲜有农田和果园,沿着通往撒马尔罕的大路走,甚是顺畅。这时浮云也终于散去,月光明晃晃地洒下来,四野如披霜,一派银白的荒凉,漆黑的那密水则波光点点,如地上的星桥。偶尔几声凄苦的狗吠,更显此刻的幽静。夜行人步履如飞,陈持弓呼吸渐渐粗重。他这是要去哪儿?莫非是撒马尔罕?陈持弓在心中暗暗盘算。如果是撒马尔罕的话,他明天早上一定来不及返回学院,伊嗣那边总能找个借口搪塞过去,莫潘若是生疑,就不好办了……须得想个万全的托词才行……
他还没有烦恼多久,夜行人就从大路上岔了出去。跟出一段距离后,陈持弓忽然想起,脚下这条小路,前几天和伊嗣四处游逛时,他曾经走过。“这可不是乱逛哦,”当时伊嗣如是说,“这是侦察地形!”
这条路,只通往一个地方。
一座佛寺。
那天,两人在马背上,望着寺院院墙内石制佛塔的塔尖。这塔要比镜塔和寂静之塔矮不少,形制与西域常见的佛塔相若,都是金刚宝座式的。
伊嗣说:“持弓兄,你别看佛学在大唐如日中天,在这里却没什么市场。我听说,整个河中地区,就这么一座佛寺。”
陈持弓转头看他。
“大概是和祆教的教义太过冲突了吧。”伊嗣摊了摊手,“先知琐罗亚斯德好歹讲个善恶,到佛祖这里,就都是‘空’了。这还得了,既然什么都是幻觉,那阿胡拉·玛兹达和安格拉·曼纽整天争来斗去的,岂不都是傻瓜?还好佛祖是天竺来的神灵,要是哪个凡人敢说这样的话,非得给他扣上一顶渎神的帽子不可。”
那天的陈持弓表面不露声色,心中却暗想:伊嗣的话虽然幼稚,但也有几分道理。章祭酒为国子监的学生讲授佛学时,陈持弓曾在暗处旁听。他说,佛性是“见空及与不空,常与无常,苦之与乐,我与无我”。真正的智者能够透过生住异灭的现象世界洞察隐藏在背后永恒的绝对,也能够与这种永不停留的永恒过程同样永恒,也就超越了时间与空间
,此所谓“涅槃”。尽管不能全然理解章祭酒说的话,但至少有一点,陈持弓是明白了的:佛教认为,人世间所有的争斗都来自对现象的执迷,而时空中的现象其实并不是真实存在的。为了并非真实存在的现象争斗甚至牺牲,用伊嗣的话来讲,不是傻瓜,又是什么?
可是,这现象世界就是人们乃至神灵所拥有的一切啊,如果不为之争斗,人们或者神灵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
形而上学这东西,果真不能细想。
“持弓兄,我们走吧。”伊嗣掉转马头,“这一路西行佛寺也逛了不少,除了光头和尚还是光头和尚,我看这寺,也没什么稀奇。”
于是那天他们远远地看了看这河中地区唯一的佛寺,便折返回学院了。此刻,夜行人已翻过佛寺的围墙。陈持弓在后面等了几个心跳的时间,也翻了进去。他在一块小小的菜园旁落地,抬头打量一下,周围的环境也便大概清楚了。这佛寺不大,四合院的布局,最显眼的建筑是正中的佛塔,佛塔后是正殿,周围有回廊,回廊又连着若干房间。此时夜行人已经不见了,陈持弓推断他必定躲在佛寺的某个房间内。他弓身、蹑脚走入回廊。清寂的月光下,能看清廊壁上画着赤身裸体的伎乐天、法相庄严的菩萨和罗汉,造型栩栩如生,必出自高超的画匠之手。沿回廊前进,到正殿。正殿不大,除了一尊铜制释迦牟尼像,无处容人;饭堂和柴房小巧且极为整洁,让人感觉不到尘世的烟火气。这佛寺里怕是没有几个僧人,陈持弓想,就更不要提西域寺中常见的寺奴了。那夜行人在阳光下的身份,到底是什么?
搜索到最后,就只剩下僧房。陈持弓屏息靠近房门,正欲伸手轻推,却忽然有黄色的暖光从门缝里泄了出来。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深夜造访,不知有何紧要事?”
陈持弓在话音响起的同时向后弹开几步,藏身于回廊的廊柱之后。说话人是谁?为何说的是汉语?我是如何暴露的?我有没有打草惊蛇?是现在逃走,还是留下来观察?无数想法瞬间涌入脑海,陈持弓抓着背上的弓,手心已满是冷汗。
门吱呀一声打开。
“跟了我那么远,不进来喝口茶,歇一歇吗?”
清楚了。说话人就是夜行人,而且一直知道他在尾随,所以无论他现不现身,这“蛇”都已经被惊动了。
倒不如放手一搏。
他从廊柱后走出,拈弓搭箭,箭头指向话音的来源。
一位穿粗布僧袍的僧人,月光斜射下来,将他的光头和五官的棱角照得甚为分明。这是一张唐人的脸,因瘦削而显出的刚硬,被举手投足间的儒雅化解了几分,使这人的表情看起来,有一种奇妙的紧绷与松弛。只见他向前跨出一步,双手合十,微微颔首,“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杀气很重啊。”
弓被绷得吱吱作响。如果这人有什么异动,陈持弓可立时取他性命。
“这样很累的。”僧人微笑道,“不如把武器放下来,我们好好聊聊?”
“你是谁?”陈持弓手上并不放松。
“贫僧法号无念,是这座寺里唯一的僧人——也可以说是索格底亚那唯一的僧人。”
唯一的。陈持弓挑了挑眉毛,“我问的是你的真实身份。”
僧人依然笑着,“无念就是我的真实身份。”
“你深更半夜去浮夜门那里做什么?”
无念目光一寒,“你深更半夜跟着我又是做什么?”
陈持弓哑然。
“不如我来说吧。”无念的目光又变得柔和,“在这之前,能不能先把弓放下?虽然有神骨协助,力还是会慢慢消耗的,你总不能一直保持这个姿势吧?你放心,我若是要对你不利,不会等到现在。”
陈持弓心中一凛,此人掌握的情报远比他认为的更多。这个自称无念的僧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无论如何,他说得没错。
陈持弓放松弓弦,将之垂于身体一侧,但两手仍保持着可以随时发箭的戒备姿态。
“很好。要不要到贫僧房中一叙?”
“就在这里说吧。”
“也好。”无念点点头,“先回答你的问题。贫僧去浮夜门院长那里,是讨论形而上学。至于为什么要深更半夜大费周章地去,那是因为,我们讨论的东西,是万不能让其他粟特人知道的。”
陈持弓狐疑地看着他。
“形而上学是危险的,尤其是涉及世界的本质。”无念轻轻叹气,“你们那位院长已经有渎神嫌疑,大敌当前,若是被人发现与僧人来往,这可不是她一人性命的问题了。”
“我不信。”陈持弓摇头,“什么样的形而上学,需要你这样武艺高强的人装备神骨去探讨?”
无念默默地看了陈持弓一会儿。“有一种形而上学,它关乎人之所以为人,神之所以为神。”他拊掌说道,“你不也是为了它,才监视浮夜门和跟踪我的吗?”
陈持弓咽下一口口水,在四下的寂静里,这寻常的吞咽声在他听来,竟然格外刺耳。
“你护卫那个波斯人,只是个幌子而已,有谁真正在乎他的死活呢?你的背后是大唐,你为了金桃而来,可你并不清楚金桃究竟是什么,和所有为它而来的人一样。”无念笑了笑,“看得出来,你在盘算,要不要现在杀了我。我劝你不要。没有哪个敌人会向你泄露如此多的信息。”
被别人完全看透的感觉,只能用毛骨悚然来形容。猎人在此刻变成猎物,陈持弓能够感觉到,自己手上和背上的汗毛根根直立,冷汗在其间穿行。
“我的话说完了。如果你还是想动手,那就尽管动手好了。”无念向他摊开手,“但我相信你不会。此时此地,比起敌人,你更需要盟友。”
“盟友……”陈持弓喃喃道。
“没错,盟友。”
“……你到底是谁?金桃和你所谓的形而上学,到底有什么关系?”
“时候到了,你自然会明白。”无念转身,坦然将后背留给了他,“明早还有功课要做,贫僧要去歇息了,施主请快回吧。”
手指在暗暗发力。如果想要下手,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了。可是……
仿佛是故意的,无念步履缓慢地迈入僧房,在他把脸转回的一刹那,陈持弓甚至看见了他脸上的笑意。是嘲讽还是欣慰,陈持弓不得而知,他唯一知道的是,自己已经彻底败下阵来,被无念牵着鼻子走了。也怪不得章祭酒会说,这宇宙归根到底是由信息构成的,谁掌握了信息,谁就掌握了先机——在如此巨大的信息差距下,陈持弓的劣势一览无余。
除了被眼前这个人牵制,他并没有别的选择。
无念伸手掩门,门掩了一半,忽然停下手中动作,用晶亮的眸子看陈持弓。“作为盟友,我要忠告你一句:回去以后,要多留意突骑施人。我想你应该明白,比起大食,他们才是更现实的威胁。另外,一个私人请求。”僧人淡然一笑,“代我向止观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