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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伊嗣

出学院大门,向西走四个法尔萨赫,就到了布哈拉城,布哈拉城再向西南,是巴依肯特。伊嗣向布真借了马,准备和陈持弓一起去布哈拉城附近转一圈,看看粟特联军的备战情况,若是能亲眼见到活生生的大食人,就再好不过了。走之前他和莫潘告了假,女孩儿知他已经无心向学,便应允下来,只叮嘱了几句“注意安全”。大食占领巴依肯特后,迟迟没有采取进一步的军事行动,只有驾着“铁骆驼”——大食人的铁马,体形更小,装有轻型热机,可双人乘坐——的斥候 偶尔出没。据说,大食人在巴依肯特城中并未使用血腥手段,他们任命巴依肯特王为总督,并且完全保留了该城原来的行政体系。对于不愿改宗的市民,大食人也只是多征收了一项名为“齐兹亚”的人头税。城中安定,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城头易帜的游戏。伊嗣早已听说,雷霆般的征服和其后宽和的治理手段是大食快速崛起的法宝,但他很难理解,战争的紧张与松弛竟然会如此快速地交替。

“打仗是打仗,生活是生活。”布真那个蛮子倒是见怪不怪,“我们突骑施的男人要是都像你这样,天天跟打了鸡血似的,还没等到打仗就先把自己搞死了。”

伊嗣不以为然,他的整个人生,就是在为一场场伟大的战争做准备呀!兴奋一点,又怎么了?

“战争哪来的伟大?”布真又在嘟嘟囔囔,“战争只有征服和奴役,只有你死我活,你高兴个屁?”

简直是鸡同鸭讲。但除了布真,伊嗣也没有其他可以聊天的人了。陈持弓一如既往地寡言少语。莫潘呢,整天不给他好脸色看。他倒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女孩儿了,她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不因他的身份和外貌气度对他高看一眼的人。

——不,她岂止不高看他,她甚至还嫌他蠢。

蠢就蠢吧,伊嗣自我安慰道,谁叫我没办法对女孩子生气呢?再说,人不可能样样出色吧,陈持弓倒是武艺高强、人又聪明——伊嗣怎么知道的呢?只能说,这是一种直觉。可这样的人,你只想离他远远的。

他回头看陈持弓,高个儿男子跨坐在马上,身体绷得笔直,身后斜背着那张形影不离的弓。见他回头,陈持弓没有任何反应,还是那副冷冷的模样。

切,伊嗣愤愤地把头转了回去,区区一个护卫,有什么好神气的……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了,在路的右前方,他看到了一座黑色的塔,高耸的塔尖划过白色的行云,仿佛在天幕中缓步。伊嗣勒马,待陈持弓靠近,神秘兮兮地说道:“持弓兄,你看到那座塔了吗?”

陈持弓喉咙里低低地“嗯”了一声。

“嘿嘿,那是寂静之塔,处理死人的地方。”伊嗣和陈持弓并驾齐驱,两只手在空中比画着,“我父亲讲,从前,河中地区的寂静之塔都是有围墙的大场子,死去的人被丢到场子里,任野兽啃食,啃食干净的骨骸由不净人收敛起来,另行埋葬。本来呢,‘塔’只是个虚指。一百年前,有位撒马尔罕王被一场死人无数的战争刺激,发了神经,竟然命不净人在场子里造塔,还非要造那么高,结果塔还没造好,就砸死、摔死了好几个不净人。

“不净人你知道吧?祆教里专门处理尸体的人,不可接触者,他们腰间都挂着铃铛,提醒人们远远避开。”他的身体向陈持弓靠了过来,压低嗓门,“据说,学院的第四任院长莫毗多,就曾经是不净人。”

陈持弓瞪大眼睛。

伊嗣被陈持弓的反应所鼓舞,说得愈发起劲:“莫毗多的身世被学院藏得很深,在官方说法里,你肯定听不到啦。但女孩子们都在传她的故事,而且传得有板有眼……哦,抱歉,我忘了,你不喜欢和女孩子说话。”

说起来,伊嗣热衷于和莫毗多有关的传言,还是出于个人恩怨。格物这门课中,什么物体恒动啊,什么万物一理啊,最是违反常识,也最是难学。为了跟上这位前任院长的思路,他可没少遭莫潘的白眼。刚才那几句话,既揭了莫毗多的短,又调侃了陈持弓,一箭双雕,伊嗣在心里为自己暗暗喝彩。

“据说,莫毗多就是在寂静之塔下看到砖块从高空坠落,才领悟了宇宙的道理。”伊嗣扬手一指,“走啊,我们去近处瞧瞧。”说完,也不待陈持弓回应,伊嗣双脚一夹马肚,朝塔的方向疾去。

很快就接近了。巨大的黑色塔基被围在残破的夯土矮墙中,墙内果真是一块平整的场地。还未看清杂草丛生的场地上有什么,风就先一步把气味送进了他的鼻腔,难以形容的、淡淡的臭味。还能是什么,不就是死人的气味嘛。伊嗣故作轻松地想。这时一只灰褐色的巨鸟扑簌簌地自草丛中骤然飞起,他勒住受惊的马,认出那是食腐的秃鹫。

“不要再往前了。”陈持弓在他身后说。

他回头,咧嘴笑,“持弓兄,你终于开口说话了。怎么,怕了?”

陈持弓面无表情。

伊嗣哼了一声,又催马向前走了几步,轻巧地跨过墙上的缺口。墙后倏然现出几只野狗,觉察到有人靠近,野狗停止撕扯的动作,齐齐转向他,翘起尾巴,龇着血淋淋的牙,喉咙里滚过低沉的呼噜声。

他看到了被野狗围在正中的东西——

被啃咬得残缺不全的尸体,不止一具,挤挤挨挨的,已经模糊了个体的界限和轮廓。还有散落一地的尸块和脏器,裹着黑色的、凝固的血。刚刚那淡淡的臭味忽然变得狰狞,如一柄长枪,穿过喉咙食管,直捣胃囊。他掉转马头,冷汗浸透衣衫。

“持弓兄,寂静之塔看来也不过尔尔,”他面色苍白地笑,“我们走吧。”

陈持弓盯着他。

拜托,我们走吧。他用目光哀求陈持弓。拜托。

陈持弓点了一下头。

伊嗣从未如此刻这般感谢这名护卫的寡言与冷漠。

在野狗的吠叫中走出十几步远后,伊嗣听见了叮叮当当的声音。是三个衣衫褴褛、腰挂铃铛的人抱着白色的陶瓮,从另一个方向走向寂静之塔。那三个人见了他们,都停下脚步,眼中闪过讶异之色。打头的人是位年轻女子,最初的讶异过后,她冲两人笑了笑,露出白森森的牙。

一阵汗毛倒竖的战栗。伊嗣背过身去,女人的笑容却刻在了他的脑海里,许久没有散去。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会反复回味人生中关于死亡的第一课,回味这既恶心又羞耻的瞬间。然而奇怪的是,当回忆渐渐陷入黏稠的睡意,所有的知觉和时空都会凝聚成女人美丽的笑容。

他依稀觉得,这就是死神的微笑。

伊嗣终于吐了个痛快。陈持弓站在大路中间,背对着他,手腕悬在横刀的刀柄上。伊嗣用丝绢手帕抹了抹嘴,塞入怀中,走向自己的坐骑。

陈持弓回头看他,他艰难地向上扯了一下嘴角。

“第一次见死人?”陈持弓问。

“嗯。”停顿一下,伊嗣又急忙补充道,“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这样恶心,这样惨烈,这样不体面。为何无论是父亲,还是那些描述死亡的文字,都如此轻描淡写?

“人死了,就都是一样的,不过是会腐烂的血肉而已。”陈持弓说。

又一阵反胃。“呵,你说得轻巧。”

陈持弓冷冷地乜了他一眼,翻身上马。闹了刚才那么一出,伊嗣本就气短,现在又自讨了个没趣,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于是闷声跟在陈持弓身后。过了寂静之塔,到布哈拉城还有一段距离,除了荒地、野草和慵懒流淌的那密水,这一路没什么风景,甚是无聊。没过多久,伊嗣实在耐不住寂寞,又驱马上前,和陈持弓攀谈起来。

“持弓兄,看你的样子,应该没少见过死人吧?”

陈持弓没有说话,宽阔的背影随着马身起伏。

“你肯定打过仗。”伊嗣自顾自地说,“我听布真说,你是凉州的兵,那你应该打过吐蕃和突厥……哎呀,布真那个蛮子,不知有没有和你交过手?”

陈持弓回头,“苏禄可汗是大唐的臣子。”

“那就是没交过手喽。现在是臣子,以后可不好说。要是真打起来,你下得去手吗?”

陈持弓把头转了过去,“我服从命令。”

“哦。”伊嗣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持弓兄,你会埋葬你的战友吗?呃,我的意思是,留在战场上被野狗啃可真是——”

“会。”陈持弓简短地回答。

不知怎的,伊嗣感到一阵轻松,仿佛陈持弓刚刚做了一个保证,那就是,不是所有的死亡都像他看到的那样惨不忍睹。

又走了半个钟头,布哈拉城终于遥遥在望,周围也变得热闹起来,疲惫的行路人、高声吆喝的小贩、驾着铁马的商队和往来穿梭的一队队骑兵制造出生机勃勃的喧响。战争都近在眼前了,这群家伙竟然跟没事儿人似的。伊嗣暗忖,还真像布真说的“打仗是打仗,生活是生活”啊。在离城很远的地方,他们就被士兵拦了下来。验算帛过所 的时候,穿锁子甲、披紫色披风的军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伊嗣,盯得他心里发毛。

“伊嗣,萨珊王族……”军官的手指轻抚刀柄,用波斯语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伊嗣用眼角瞄了瞄身边的陈持弓,用波斯语答:“就,就是来看看。”

“这里有什么好看的?”

伊嗣硬着头皮答道:“还能看什么,看打仗呗。”

军官愣了一下,回头用粟特语对士兵们说道:“听到没有,波斯人来看我们打仗了。”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伊嗣红了脸。

“抱歉啊,我就是觉得挺有意思。”军官终于收住笑,语气也和缓下来,“你是我碰到的第一个专程来看打仗的人,还是萨珊王族。我爷爷对我讲过,他的爷爷去过伊斯法罕 ,那时候粟特人还只能趴在地上偷看万王之王的圣颜。”

唉,万王之王的子孙如今沦为你们粟特人的笑柄了。伊嗣在心中叹息。

“我带你看看吧。”军官跃上战马,“虽然你今天肯定是看不到打仗了。”

伊嗣和陈持弓跟在军官身后,走进布哈拉城周边的阵地。这里原先是城边的市集,如今被连绵的营帐占据。营帐之间的道路逼仄狭窄,身上绣着撒马尔罕、布哈拉、弭秣贺、羯霜那 、劫布呾那 和屈霜你迦 徽章的士兵们杂乱地穿行。时值正午,处处有人埋锅造饭,石脂炉、柴堆和肉汤竞相向空气中喷吐气味。稍微空旷一些的场地上,有士兵在练习挥刀和射箭,偶尔还能见到吐着黑烟的战争傀儡,从形制看,大多为撒马尔罕所造。这战争傀儡虽然和学院的傀儡体形相若,模样却肃杀得多。躯干由坚硬的线条和棱角组成,腿上缀满铁蒺藜似的尖刺,小臂则是闪着寒光的三棱钢刀,一看便是为杀戮而生。他们驾马走过时,一台战争傀儡正向几截原木扮成的假想敌发起冲锋,只见那机器借着奔跑的冲力抬手一挥,原木顿时就在脆响中成了飞溅的碎屑,围观的士兵们发出粗野的喝彩声。

“厉害。”伊嗣咋舌,却见军官在轻轻摇头。他这才注意到,军官其实很年轻,看起来也就二十岁出头,鬈发、灰眼睛、宽肩膀,长得还挺英俊。

“到了战场上若是也能这样厉害,就好了。”年轻的军官评论道。

伊嗣疑惑地看着他。

“真正的战场瞬息万变,和这训练场可大不一样。”军官眯起眼睛,“一般的情况铁疙瘩还能应付,战况稍微复杂一些,它们就不行了。”

“我听说,浮夜门院长一直在改进它们的智能。”伊嗣说。

“你们院长,”军官意味深长地看他,“能让它们和人一样聪明吗?”

“这怎么可能?”伊嗣摇头,“它们要是和人一样聪明,那浮夜门院长岂不是……”

“岂不是什么?”

伊嗣舔了舔嘴唇,没有回答。虽然平日里口无遮拦,但“渎神”二字却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他自然在女生那里听过有关浮夜门的传闻,尽管不喜欢那个女人,但毕竟是学院的学生,这一点分寸,他还是有的。

军官见他不语,便笑了笑,“无论如何,我们还得指望这些铁疙瘩帮我们打赢大食人啊,伊嗣大人,您说呢?”

伊嗣又看了一眼战争傀儡:杀人机器此时正笨拙地转身,两只硕大的玻璃眼在阳光下闪烁。确实很难透过这扇窗子看到它心灵中的内容——他忽然想起身后的陈持弓,同样锋利却空无一物的眼神,究竟是缺少智慧,还是把智慧隐藏得太深了呢?

他点了点头。

他们继续向阵地里走。伊嗣渐渐发现,阵地是沿着布哈拉城西面展开的长长一线,在线的外沿,布满了壕沟、箭楼和鹿砦,战争傀儡来回巡逻,士兵们在工事里严阵以待;在线的内侧,越靠近城池的方向,气氛就越松弛。各邦的士兵神情慵懒,邋邋遢遢地披甲戴胄,各色人等在营帐间自由行走,高声交谈,伊嗣甚至看到袒露肩膀、笑容妖冶的年轻女人钻进营帐,听到营帐内男人、女人与琵琶唱和的歌声和笑声。他的心中有点好奇,又有点痒痒。这战争与热气腾腾的尘世竟然就相隔了几百步,以前他无法想象,如今亲眼所见,不得不承认布真是对的。

但是,联军难道不应该依托布哈拉的城墙和护城河,在城内驻扎布防吗?

“在大食人的霹雳旋风炮面前,城墙已经不管用了,你要是参加过木鹿和巴依肯特的战斗,就一定会明白。”军官拍了拍身上的锁子甲,“别说是城墙,就是穿了这身铁甲,被炮弹舔上一下,也很难留下全尸。战争已经改变了,伊嗣大人,总有一天,火器和傀儡收割血肉之躯的速度会让阿卡·玛纳 也目瞪口呆。”

伊嗣咽了口唾沫。

军官继续说道:“大食的优势在于机动和火力,布哈拉城没有天险可守,所以要造一条防线,把防线尽可能拉长,这样才能有效抵御他们。”

“可是,”伊嗣举目四望,“这么长的防线,联军又有这么多兵马,如果大食一直按兵不动,这粮草、石脂又怎么消耗得起?”

军官奇怪地看着他,“大唐的皇帝都死了,大食人怎么可能按兵不动?”

“大唐皇帝……”伊嗣憋着一股怒气,“你说圣人宾天了,开什么玩笑?”

军官没有说话,看伊嗣的目光里忽然有了几分同情。他求救般地转过头,期待着陈持弓对这大不敬的谣言厉声驳斥,然而那唐人竟只是肃然低下了头。

那么这是真的了。伊嗣在马上摇晃了一下,紧抓缰绳才维持住平衡。其实在长安城的时候,圣人不久于人世的传言就已经甚嚣尘上,他只是不曾想到,这一刻会真的降临。伊嗣很小的时候,曾经跟在父亲身后,远远地瞻望过圣人。印象中,圣人是威严的老者,更是被神圣意志所护佑的人——父亲常用“神圣意志”这个词来论证唐室的兴盛和萨珊的衰落。虽然他对父亲的论证抱有怀疑,但比起章祭酒那些充满数字与命题的哲学,他还是更喜欢这种不需要动脑筋、只用去相信的定论。

圣人真的宾天了?为什么布哈拉人和陈持弓会在我之前知道?

“你没事吧?”陈持弓走近他。

他摆了摆手,又说:“我们回去吧。”

军官没有挽留,草草道别后,便将他送出防线。我就是个笑话,笑过也就笑过了。伊嗣颓废地想。他和陈持弓向东走,太阳在身后,为他和坐骑投下了影子。人与马的影子连在一起,在他看来,形如步履蹒跚的怪兽。一个万王之王的没落子孙,在为大唐的皇帝哀悼,这可真够荒唐的。更荒唐的是,这哀悼还是发自内心的,就好像他真的是大唐的臣民一样。可对他来说,那远在万里之外的东方国度就是他的故国,那个背负着神圣意志的老人就是他的君主啊。伊嗣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父亲灌输给他的国仇家恨是那么遥远和抽象,时常让他产生这样的感觉,那就是他要在虚构的故事中寻找自己生命的意义。今天以前,从长安到撒马尔罕的漫长跋涉,河中的绿洲和高墙,学院中的桃花与傀儡,女生们的笑靥,浮夜门、莫潘、布真甚至陈持弓,在他眼中,都有几分梦境的色彩。可在他目睹真实的死亡,身处战争的边缘,听闻圣人的死讯后,故事忽然有了坚硬而冰冷的重量,不再是虚构的了。

战争真的要来了啊……他突然想起,自己原本要在故事中做什么了。

“持弓兄,”他转头对陈持弓说,“你会击鞠 吗?”

伊嗣认识的贵族子弟,几乎个个都会击鞠。长安城中,上至皇帝大臣,下至贩夫走卒,都热衷这项运动。不过马匹和场地可不是人人都负担得起的,圣人可以在含光殿光滑如镜的球场骑着西域骏马竞技,老百姓却常在尘土飞扬的街头驴鞠 或者步打 。父亲十分推崇击鞠,说什么“击鞠之戏者,盖用兵之技也”,大意就是,击鞠在军旅中,是用来训练骑术和马上作战的。出于某种古怪的坚持,他会把击鞠叫作“波罗球”,因为他认为,击鞠是由波斯经吐蕃西传至大唐的,波罗球是它在波斯的叫法。虽然父亲的说法从未被证实,但这不妨碍他成为一名击鞠高手。他曾经代表大唐,以少胜多,击败了吐蕃的和亲使团,得到圣人的嘉许。

然而,伊嗣并未继承父亲的马上天赋。一个令父亲颇为恼怒和尴尬的事实是,伊嗣从来没有真正上场打过球。因为只有在马术达到一定水平后,驭者才有可能完成在马背上的持杖和击球。他虽然常常练习骑术,却始终无法达到可以上场的水平。伊嗣心里清楚,天赋不高其实只是借口,若是勤加练习,多少能够弥补。真正阻碍他上场的,是这个游戏的危险与血腥。击鞠既与军事相通,场上总少不了对抗与意外。伊嗣跟随父亲观赛时,就没少见过骑手骨断筋折、血洒赛场,场面越是叫人血脉偾张,就越是叫他心惊。比起击鞠,他倒更喜欢看女孩子们玩驴鞠,骑毛驴打球的速度和激烈度都比骑马要低了不少,只要小心不惹恼毛驴,就大体是安全的。当父亲对他的喜好嗤之以鼻时,他会在心里暗暗顶撞:看女孩子们花红柳绿、衣袂飘飘、莺声燕语地打球,是一种美的享受,这有什么不对?

令年幼的伊嗣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长安城中流行的游戏似乎总是与战争有关。除了击鞠,还有射箭。贵族男孩们最喜欢的游戏,叫作“斗傀儡”。这里的傀儡和战争傀儡造型相似,不过只有一肘高,装备有微缩武器,以力匣供力。所谓斗傀儡,就是一方各出一个傀儡,让两个傀儡在围好的场地里搏斗,谁的傀儡击毁了对方傀儡,谁就获胜。这游戏看似简单,其实大有学问:要在尽可能地击打到对手的同时躲开对手的攻击,傀儡的行动和战术至关重要。控制这些的,是它身体中的微型算机,而算机执行的,又是算帛的命令。孩子们哪里会懂得艰深抽象的经纬学,傀儡的制造者考虑到这一点,设计出一种模件化的算帛,只要把可拆卸的小块算帛,比如“前进直到遇到阻碍”“击打三次后转身”“重复以上动作”等,排列在空白的载体算帛上,就可以编制出像模像样的行为逻辑。伊嗣觉得这游戏好玩,却鲜少得胜。编制模件化算帛叫他头大如斗,好不容易编完了,装备了他的算帛的傀儡却总是笨头笨脑,被其他人的傀儡痛殴。由于经常要修理甚至更换新的傀儡,这游戏花费不菲,但父亲是鼓励他玩的,因为父亲认为操纵傀儡能让他懂得一些排兵布阵的道理。但是在被小伙伴们嘲笑了几次“伊嗣是波斯大笨蛋”后,他就放弃了。

他能感受得到,父亲在那之后也渐渐放弃了他。他有时会自暴自弃地想:也许除了徒有虚名的高贵血统和一张好看的脸,自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

真的是这样吗?

“……伊嗣,能听见我说话吗?你还好吗?”

是莫潘的脸。她正抓着伊嗣的手,跪在他身边,俯身看他,绿眼睛里写满焦急与关切。

哦,我刚刚从马上摔了下来啊。莫潘的头发垂在他的脸颊上,有一些痒;莫潘的手温暖,瘦得有点硌手。伊嗣眯着眼睛,身体一动不动,心底浮起稀薄的暖意。连马都骑不稳,我果真是个笨蛋呢,他懒洋洋地想……不,射箭的时候我分心了,我听到了那个、那个声音。

那个自他从布哈拉返回学院后,就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声音。

意识又飘忽起来。他看到了那个因为明白自己要做什么而跃跃欲试的伊嗣。“持弓兄,莫潘不知会不会来,我们去看突骑施人操练吧。”在桃花已然落尽的唐式小院里,他对陈持弓说。他看到了默立一旁的傀儡阿奴,忽然想起小时候那个半途而废的爱好。

“我们把它也带上吧。”他说。

阿奴背上有块活板,将活板拆下,就能看到其中的算机和指令板,指令板上是粟特字母和天竺数字的排列组合,可以用它来改变算帛的模件组合——到目前为止,和他小时候玩的傀儡都很相似。下一步,编制指令,让阿奴跟着他们去城外。

他回过头,“持弓兄,该你上了。”

陈持弓疑惑地看他。

“帮帮我。”他说,“上经纬学课的时候,我看出来了,你听得懂莫潘在讲什么。”

陈持弓依然不动。

“你就别装了。”他咧开嘴,“圣人派到撒马尔罕的人,怎么可能是个只会射箭耍刀子的莽夫?”

提圣人果然有用。陈持弓的喉结耸了耸,向前几步,把手伸进阿奴的后背。

然后……然后他们就来到了城外。大敌当前,布真并不介意他们加入训练。让阿奴当活靶子的主意是伊嗣想出来的。其实很简单,“向前走三十步,左转,向前走三十步,左转,向前走三十步……”如是重复,原地转圈就行,这样的命令,伊嗣也能编制。伊嗣啊,你可真够荒唐的,调整指令板时他想。但是,除了荒唐,他又能拿什么来对抗这个一本正经的残酷世界呢?

一只粗糙的手按在伊嗣额头上,又强行分开他的眼皮,他吃痛叫出了声。刚才摔的那下,他下意识做了保护,所以并不严重,那一点头疼恶心,反倒不及布真下的重手。嘈杂声又回来了,他睁开眼睛,身边已经站满了人。人们的脸和积云一起遮住了太阳,空气中有丝丝凉意。

“这小子没事,”布真这个蛮子说,“莫潘,你不用管他。”

“可是……”

“莫潘,好莫潘,你不要走……”他喃喃道,语气近乎撒娇。如果能够一直这样躺着,如果能够有一只手像现在这样给他温暖,那该多好——战争啊,功业啊,这些狗屁东西,都随它去吧。

莫潘的手向外抽,他用力攥,但是没有攥住。陈持弓托着他的肩膀,将他扶了起来。他坐在地上,看到莫潘的脸颊桃红,心中的遗憾略微平复。

“你这个半吊子,以后休要再提骑马射箭了。”布真叉手挖苦道,“我虽然不在乎什么劳什子萨珊王族,可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浮夜门会怪罪我的。”

“呵呵。”他摇头苦笑。

布真转头对莫潘说:“莫潘,这养尊处优的小子搞不清腾格里天神给他安排的位置。去,让他见识见识,箭该怎么射。”

莫潘眨着绿眼睛,“布真大人……”

“不要叫我大人。箭术上,我是你的老师。去吧。”

莫潘看了看伊嗣,又迅速撇过脸去。她向人群外走去,纵身跃上一个突骑施汉子牵来的马,接过汉子递去的弓和箭。

“莫要丢老师的脸。”布真说道。

莫潘点了点头,没有再看伊嗣,打马疾去。二十步开外,阿奴还在转圈,只见莫潘在奔驰的马背上极利落地张弓射箭,箭势如虹,正正砸在机械傀儡背上的靶心,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好!好!”叫好声潮起,就连看热闹的女生们也忍不住加入其中。

布真一把将伊嗣拎起来,又重重地拍他的肩膀,“小子,看到没有,这女娃我只教了两年。”

“看到了。”伊嗣摸着后脑勺,瓮声瓮气地说。

“明白了吗?”

“呵。”

布真拧着眉毛,“你什么意思?”

伊嗣拍了拍身上的土,“没什么意思。”

人群散了,伊嗣一瘸一拐地回去,陈持弓和莫潘伴他左右,阿奴跟在后面,背后的靶子已经被莫潘擦去了。他不住用眼角瞄莫潘,这女孩儿今天可是一点都不给他面子,但他并不嫉恨,反而对她藏在瘦小身躯里的刚健更加着迷——学院里漂亮的女孩儿这么多,真正让他着迷的,却只有身边这一个。

“莫潘,那个,今天……”他想要说点什么来打破沉默。

“是你让阿奴当靶子的?”女孩儿问道。

他挠了挠头,后脑勺还在隐隐作痛。“嗐,这个啊……”

“想不到你也懂经纬学。”女孩儿用绿眼睛来回打量他,“下次不要做这种事了。还有,今天算你运气好,从马上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他嘿嘿一笑,又用余光瞟了瞟陈持弓。那家伙没有要居功的意思,换作他也会如此,这欺负阿奴的“功”,不居也罢。

“持弓兄,我的骑术其实没那么差。”他朝陈持弓靠了过去,低声说,“刚才射那一箭的时候,我分心了。”

陈持弓向他微微侧脸。

“我听到了——”他把嗓门压得更低,“那个声音。”

“那个声音?”

“就是……”他用眼角偷瞄莫潘,后者进入了经常性的神游状态,应该是又被什么算学问题缠上了,“我们在寂静之塔听见的声音。你别这么看我,我算学和射箭虽然不行,耳朵可灵敏得很哪。”

叮当。叮当。不净人腰间的声响,是缠绕他的梦魇。

陈持弓冲他点了点头,一贯的面无表情,也不知道信了没有。

就在这时,学院的钟响了。莫潘一个踉跄,停下了脚步。伊嗣急忙看她的脸,这一次,在更加熟悉莫潘的表情后,他立即发现这又是一个坏消息。

“莫潘,”余音消失后,他才小心翼翼地问,“钟声都说了些什么?”

“联军在防线外和大食人交手了。”莫潘缓缓地转向他,面色凝重,“联军惨败。” X7vQY2MV+KHqzkxLtznA4HY1ZvZOA3roz7Ac5wuIYvicP8/XSsPzjgB8vKfoYJZ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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