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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 the Palace of Science

科学圣殿

作者/【美】克里斯·坎贝尔
翻译/贾钦

美国作家克里斯·坎贝尔在《类比》《阿西莫夫》《克拉克世界》等主流科幻杂志发表过许多作品,在类型文学中开辟了一条风格独特的赛道。例如,机器人这个主题相信读者朋友们都不陌生,有阿西莫夫式的老派机器人,有接近赛博朋克、聪明到令人心头发毛的人工智能。但这次,克里斯·坎贝尔另辟蹊径,用洛夫克拉夫特的口吻,让机器人变成了不可名状的恐怖之物。

第一轨

如果你发现了这段录音,有两件事可以确定:第一,我已经通过了作为人所面临的最大考验,并因此离开了这个世界;第二,若这条与我一起埋葬的信息得以幸存,那么对人类而言非常巨大的危险必定也随之延续了下来。

听者啊,我恳求你,抬起留声机的唱针,把这张唱片放回你发现它的洞里,不要再深入挖掘那堆曾矗立着托马斯·华盛顿·凯利教授的科学圣殿的废墟。

不过,我猜想,你和大多数执意挖掘、揭示隐藏历史的人一样,好奇心战胜了智慧。所以,假定简单的警告不足以让你远离灾难,我用钻石唱针把我的遗言刻在这块奇异的金属上,以便我的警示得以长存。我祈祷它足以说服发现者在我失败的地方取得成功,把我的故事和与我同葬的危险深埋地底,让我们的共同坟墓永远不再被打开。

既然这是我的遗言,我会按我的方式来讲述,不是从它的起源开始,因为它的起源被时间的迷雾遮蔽,远超出人类的理解。不,我会从我在事件中亲历的一小部分开始,从一次会面,或者更准确地说,从一系列会面开始。

第二轨

我第一与教授见面,源于一封由他和蔼可亲的管家奥奇先生转交给我的介绍信。

作为黑人的奥奇先生的穿着,无论在任何场合都足以吸引同样作为黑人的我:他风度翩翩,仪表堂堂,身着一件笔挺的黑色外套,看起来像刚从萨维尔街 订制的,搭配一条同样精致但略显不搭的灰色长裤,表明他虽是个仆人,但显然是一个非常富有的家庭的仆人。尽管他穿着考究,但真正让我相信这封信是真实的,并非某个无聊的业余爱好者冒充这位隐居天才搞出来的消遣,而是公司老板索耶先生的亲自引荐,将他带到我在纽约电动灯光公司的办公桌前。

像我那个时代的大多数科学家一样,我对教授只是略有耳闻,而且大多充满争议性。在极少数情况下,当有人提到他的名字“托马斯·华盛顿·凯利”时,那肃穆的语气更像是在低声祷告,而非称呼人名。若非教授作为许多专利的匿名合伙人所积累的巨额财富——甚至超过爱迪生——我可能根本不会承认他的存在。

他神出鬼没,让许多人认为他更像是科学界的半个缪斯,是研究者们为寻求灵感而召唤出来的精神投影,而非有血有肉的人类;也有人认为,他是一群科学家共用的化名,其隐秘动机只能猜测,毕竟,一个普通人怎可能如传言那样,在涉猎并精通的众多领域中积累如此渊博的知识?然而,我们这个崇高行业的精英从业者尽皆笃定他的确是个鲜活的人。他的洞察力和智慧堪比历代最伟大的思想家,其能力甚至可能超越牛顿和阿基米德。

从物理学到生物学,一个又一个科学家都能证明,当他们在某次演讲或发表论文时阐述了某个他们试图完成的重大发现、提到某个迄今无法解决的难题时,往往几周后就会收到教授的来信,信中不仅提议合作,还会提供诱人的证据,表明他已经掌握了他们寻求的答案。正因如此,像我这样没有发表过论文、只有少数几项专利的人,若非索耶先生从中引荐,我很难相信教授会派他的管家上门找我。

那封信的笔迹清晰而简洁,邀请我前往教授的宅邸,并在方便的时间去拜访他。信中附有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足以支付我的开销和可能的误工损失。这份慷慨的邀请相当于我一周的薪水,而前往他庄园的火车往返只需一美元五十美分,车程仅一小时出头。

长期以来,我已习惯在工作场所保持冷静。这是父亲教给我的,也是任何黑人——无论地位高低——都需要掌握的技能。在我的职业领域里,这一点尤为重要,因为我的肤色会使我成为格格不入的外来者。若非这个习惯,我可能在看到信的内容和滑落腿上的二十美元钞票时目瞪口呆。奥奇先生显然也深谙此道: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同时默默等待着。而索耶先生则毫不掩饰,急切地希望我透露这位尊贵人物给他资历最浅的绘图员写了些什么。

我花了一点时间整理思绪,准备回应,但没有耽误太久。像教授这般地位的人是不该久等的,而奥奇先生作为代理人时,将自己视为教授的延伸也并不奇怪。我也明白,让这位绅士教授等待太久是不明智的。考虑到当时已临近周末,我认为周六一早前去拜访才显尊重。

“感谢您,奥奇先生,为我送来这封信。”

父亲还教导我,对待仆人尤其需要给予充分的礼貌。他知道那些为你开门和备餐之人手中掌握的微妙权力。他前半生是南方一个家族的奴隶,自由后继续为家族服务,并随同搬到波士顿,直到重建时期才回到南方,为一位新当选的国会议员组建执政团队,却在几年后消失了。

“请向教授转达,收到他的邀请我深感谦卑与荣幸。”我继续说道,“我很乐意与他见面。若火车准点,我将乘坐明早的第一班火车,在中午前抵达庄园为他效劳。”

我似乎注意到奥奇先生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但还没等我确定那是什么,他和蔼的笑容又回来了。

“当然,那太好了。教授会很高兴明天见到您。不过,如果索耶先生同意你提前离开,我是开着教授的蒸汽车来的。”

索耶先生虽然平时是个喜欢监督下属的老板,此刻却非常乐意附和这位管家的提议。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奥奇先生巧妙地化解了任何可能阻碍我立即离开城市的因素,包括他保证我不需要打包行李,因为庄园会提供我需要的一切,还会派人通知我的房东太太我会离开数日。

在索耶先生讨好自己科学资助人的急迫之情和奥奇先生巧妙的操纵下,我甚至只记得抓起帽子,转眼间就发现自己站在街边,面前是一辆我从未见过的蒸汽车。我原本以为座位后面会有一个简单的冷凝气缸,结果看到的是一组怪异得像法国圆号的散热片;仪表盘前方的车头长度近一米半,为三个排成一排的大罐子腾出空间。

我走到蒸汽车旁,一只脚踩上踏板,却因对这辆奇特车辆的打量而突然停住。

“我知道它的设计可能看起来很新奇,但您不用担心,卡鲁瑟斯先生——教授对蒸汽车的改装是完全安全的。他自己也乘坐这辆车出行。”

“担心?”我愣了一下才从对这辆车的研究中回过神来理解他的话,“担心?不,一点也不担心。我很着迷。告诉我,奥奇先生,这些华丽的散热片是用来降温的吗?”

管家停顿了一下才微笑着回答:“我相信您比我更懂。教授试图向我解释过,但我对科学一窍不通。我相信等我们到达后,他会回答您关于这辆车的任何问题。”

我被这辆车迷住了。在城市街道上缓慢行驶的最初一段时间里,我沉浸在猜测中——这段时间我本该巧妙地向奥奇先生打探教授的性情,或抓住机会了解他手下工作的黑人受到的待遇。当我们驶上高速公路后,蒸汽车加速到了惊人的速度,我意识到与管家交谈的机会已经暂时错过了。一切话语都会被车轮下轰鸣的碎石淹没。

我们离开高速公路,驶上布里奇波特以西约十英里的一条土路后,终于能交谈了,倒是奥奇先生提起了教授的性情。

“卡鲁瑟斯先生,正如我所说,教授会很高兴您接受了他的邀请。如果这次会面顺利,我想您会获得一份待遇非常优厚的聘约。不过,如果您真是教授猜测的那种人,吸引您的将是工作的性质,而非薪水高低。但我必须提醒您,教授极其重视隐私,性情孤僻。如果他本人没有亲自迎接您,请不要感到冒犯。多年以来,他已经没有与除我之外的任何人交往了。”

随着这番坦白,我心中关于教授性情的种种疑问就此永远失去了得到解答的可能。

谈话后不久,我的目光便落到了教授那座名为科学圣殿的非凡建筑上。第一眼看到的是高耸的塔楼,高度几乎是庄园周围森林中那些雄伟的栗树的两倍。塔顶是一座天文观测台的穹顶,铜质外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没有一丝铜绿。

当蒸汽车驶入一片空地时,整座建筑映入眼帘。这是一座宏伟的新哥特式宅邸,若不是屋顶那些形状大小各异的金属烟囱、造型奇特的天线,以及密密麻麻挤在抛光铜屋顶的气象设备,它便是标准的英国乡村风格。

我一眼便看明白,眼前这壮观建筑不仅仅是一位科学家的家,这也是一座科学圣殿。

我一时沉浸在思绪中,试图解读屋顶上各种仪器的用途,以及其他微妙却奇特的特征,忽然发现奥奇先生已站在一旁,准备扶我下车。

我朝仆人入口走去,仍站在一旁的奥奇先生咳嗽了一声以引起我的注意。

“先生,请走这边。”他说着指向正门。他趁我困惑之际抢先几步,轻松地推开那扇金属大门。穿过大门后,我才看到阳光下看似铜制的大门竟是另一种材料。室内,光线在这奇特合金上闪烁着红金交织的光芒。

“您想先安顿一下吗?我可以带您去您的房间。”我们进入门厅后,奥奇先生问道。

“我不想让教授久等。”我回答。

“那么请随我去图书馆,先生。”

说完,奥奇先生带我绕了一段路,穿过客厅和书房,最后来到占据塔楼底下三层的宏伟图书馆。

尽管房间相当宽敞,但主人似乎认为这个空间对他的藏书来说仍然有些局促。房间里贴着石墙而建的书架有三层楼高,交错的螺旋楼梯和走道让人可以轻松取到顶层的藏书。地面排列着螺旋状的书架,靠近中心的书架高度及胸,留出各门廊和窗户之间的视野,而周边的书架则高耸过头,均配有可滚动的梯子。

奥奇先生带我走向中央的一张大书桌,两侧是舒适的皮椅。书桌上放着一叠手稿,笔迹清晰简洁,与早上收到的信如出一辙。

这些手稿开篇是高级数学和几何计算,接着是前沿物理学和化学难题。我快速浏览了前几页,然后放慢速度,随着阅读深入,一个全新物理学分支的图景逐渐清晰:从莱伯尼茨声名狼藉的相对论 ,到教授从苏格兰植物学家罗伯特·布朗的奇异观测中推导出的惊人推断。

我沉浸在眼前的数据,忙着验算教授在纸稿上提出的种种问题,就这么度过了一天一夜。

研读结束时,我发现旁边放着未动过的晚餐和空咖啡壶,而奥奇先生正耐心地站在一旁。

“太了不起了,”我结结巴巴地说,站起来握住奥奇先生的手,用力摇晃,“感谢你,非常感谢你带我来这里,奥奇先生,请向教授转达我的谢意。我简直无法描述这对我来说意义多么重大——不,是对全人类来说意义重大;我们正站在一个新时代的开端。”

“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奥奇先生回答,“如果您不介意稍等,教授嘱咐我把这些文稿拿给他,就在您算完过后。不过,据他所说,他本以为您至少需要数日才能完成。以您这般敏锐、迅速,我想他会非常高兴。”

说完,管家将手稿整齐地叠好,离开了。我的思绪仍在教授那些秘密发现的巨大意义中盘旋。此刻我第一次明白,为何这位隐藏于阴影之中却仍旧伟大的神秘人物总能领先科学界一步——当你实际已经拉开数里差距时,看起来领先一步是很容易的。

我试着吃了几口身旁盘子里未动过的食物,但我的胃因等待教授的评判而翻江倒海。不到一刻钟,我便听到管家的鞋跟敲击大理石地板的声音向我靠近。

“教授让我祝贺您,卡鲁瑟斯先生,并诚挚邀请您加入我们。”

第三轨

我在这位隐居教授的远程指导下工作了将近一年,才迎来我们第二次的初次见面。

当时我正坐在图书馆的大桌前,奥奇先生拿着一叠我早些时候送给教授审阅的图表走了过来。

多数日子里,奥奇先生递完手稿就会转身离开,而我则忙着检查是否有批注或零星修改意见。今天,我受够了。

“奥奇先生,请稍等。”

“当然,先生,我随时为您效劳,一如既往。”他回答时,嘴角挂着温暖的微笑。

“恐怕不是。”我回答。

“您说什么?”奥奇先生眉毛一皱,没想到对话会有如此意外的转折。

“请恕我冒昧,因为您一定有您的苦衷。”我鼓起勇气,说出我几个月来想说的话,“但我们早该撕破这层伪装了——您假装不是本尊,而我假装不知情。工作必须优先。”

托马斯·华盛顿·凯利教授仔细打量着我,他和蔼可亲的奥奇先生面具瞬间消失了。

虽然我猜到了真相,但我还是被他鹰一般审视我的眼睛吓了一跳。他的目光就像在验算一道数学证明。

“多久了。”

“我知道多久了?”

“是的,孩子,现在别装傻了。”凯利教授说着解开马甲,在我对面坐下。那把椅子在过去一年里一直空着。奥奇先生作为管家的最后一丝痕迹随着他随意的举止和耷拉的肩膀消失了。

“希望您没被冒犯,但我从一开始就怀疑了。”我试探着眼前这个陌生人的情绪。

“那为何今天逼我承认?”

“我需要亲眼看看您在建造的东西——我们共同建造的东西。”

“我凭什么相信你?”

“这是您问过最简单的问题,先生,因为您早已相信我了。”

教授眯起眼睛,抿起嘴唇。

“也许我确实相信你,某种程度上。目前来说,足够信任。”

说罢,他起身离去,背对着我示意我跟上。内心深处,我已经接受奥奇先生只是虚构的身份,但看着那个我日渐尊敬的人完全消失,被教授陌生的举止取代,我仍然感到不安。但这不正是我请求的吗?不,是强硬要求的。而任何事情都有代价。与我即将获得的真相相比,失去虚假的奥奇先生又算得了什么?

教授走向图书馆的一对壁炉,停在其中一座的壁炉架前。他转动壁炉下托臂石下方雕刻的花朵,旁边的书架微微下沉,随即向内旋转,露出一段阶梯,连接塔楼上的私人房间和隐藏在地下的秘密实验室——准确说是地下第三层,位于地下室之下,更在教授藏有大量葡萄酒的酒窖更下方。

实验室和科学圣殿其他部分一样宏伟。由相互连通、用途各异的房间组成,总面积几乎和地上的宅邸一样大。

有一个化学分析室,里面摆满了烧杯、滴定管,还储备了以备突发事故快速使用的沙石和水。

有一个锻造室,熔炉燃烧着从周围基岩中泵出的甲烷,蓝色火焰跳动着——正是这一地质特征决定了教授的安家选址,既有保密性,又能自给自足。

另一个空间用作高压实验室,地板经过硫化橡胶处理,空气中弥漫着噼啪作响的电流和臭氧的气味。

最后,实验室里还有一间小书房,配有一张双人工作台。半边书架摆满了我早已熟悉的、笔迹清晰简洁的实验日记,另一半是教授用来记录实验过程的留声机胶片——用于他无法腾出手来写笔记的时候。

尽管我全神贯注,但教授“目前来说,足够信任”的说法让我如芒在背。

我厌倦了游戏,直截了当地问他:“‘目前来说’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人类为何害怕怪物吗?为何最古老的神话里总能找到它们的身影,其形象又不断被重新诠释?”

话题的转折令我诧异。虽然我与教授本人相识不过几分钟,但过去一年的书信让我以为,他对寓言这类人们消遣的无稽之谈毫无兴趣或耐心。然而,无论话题如何,我很少被问个措手不及。我想到弗洛伊德和他那门近似科学的学术分支,试着回答。

“我想,也许人们在黑暗边缘真正害怕的是内心阴暗面的具象化——蛰伏在人性深处的邪恶念头投射出的阴影。我们真正害怕的不是怪物;我们害怕我们就是怪物。”

“这个回答我给你一半分数,孩子,只有一半。你得用我教你的数学新视野,才能找到潜伏在那里的东西。”

从他的回答中可以清楚地看出,如果我想了解更多,必须先发现他所发现的恐怖之物,他才会信任我,分享更多秘密。

第四轨

我又花了两年时间才解开教授提到的怪物之谜,而他也终于足够信任我。

这段岁月充满发现,但也充满沮丧,因为我无法忽视,尽管他在卸下奥奇先生的伪装后分享了许多,但他仍对我有所隐瞒。而且,与从前不同——那时隐瞒是出于人身安全考虑,在这个国度,身为黑人且才华横溢本就会招致祸端——现在我不得不直面事实:他保留最后这些秘密的唯一原因是,在他眼里,我仍不够格。

第一个秘密只花了几个月就找到了:基本粒子分裂时释放的能量,以及武器化的可能性。其中包括一个微小但真实存在的可能性:按此原理制造的武器若在特定高度引爆,可能引发连锁反应,点燃地球的大气层。

教授同意这一发现。我第一次真正明白为何他只在他人科学研究接近突破时介入,并在最后几步几乎顺理成章时,他才采取行动。他热爱的是求知,而非荣誉。作为黑人,他亲身体会到,对自然力量的掌控是如何引导人类构建非自然权力结构的。他坦言,若白人有朝一日造出原子弹,最先被烧成灰的必定是某些棕色人种,只留下残垣断壁上的灰烬和阴影。但愿他的预言在你们这个时代仍未成真。但我担心,教授的理论将一如既往地被证实。

我又花了一年才发现下一个怪物,或者该称它为怪物之母,因为我后来发现的其他恐怖皆诞生于此。

奇点。

数学论证无可辩驳,它揭示了时空结构中的裂隙,在那里,能量、质量或引力的规模会让测量本身变得毫无意义。通过计算这些特性,我发现了潜伏暗处的最终怪物,我称之为“次维度”。

原子弹的威力和奇点的性质虽令人震撼,但它们是遥远的威胁。而这最终的怪物——次维度——带来的危险却近在咫尺,因为它打破了我对现实的基本认知。一次次的验证让我得出结论:我所感知的三维世界不过是一种幻觉般的投射,被编码在奇点表面的二维现实中,要么无限远,要么无限近,却永远无法从我们所感知的真实宇宙中触及。我们的现实与唱片上的管弦乐章并非完全不同;正如对你们而言,我的声音或许像隔壁房间说话的鲜活之人,而事实上我早已死去。

“我们都可能是投射之物”的诡异发现带来了一系列令人更加不安的其他推论。首先,除非时间作为一系列可穿越的独立向量形式存在,否则维系现实的结构无法编织,而我们对线性时间的感知不过是自身局限性的体现。这反过来暗示了某种难以理解的生态系统的存在——那里可能居住着某种浩瀚意识,它们没有人类的局限性,并远超任何理性的衡量标准。这些生物能跨越时空感知宇宙的宏大全貌,就像我们感知客厅的四面墙壁一般。它们的动机和道德观与我们截然不同,建立在一个完全陌生且永远无法理解的认知框架上。如果宇宙真如一张唱片,我们对播放者又能了解多少?如果它们厌倦了音乐——或者甚至只是刮花一道音轨,我们又将有何下场?

我审视着最终证明,试图说服自己,在这层数学之下,会有更深的一层出现,重新确认我们三维世界的本质。我渴望找到一些线索,证明宇宙可能不仅仅是一个抽象概念——这时我强装的冷静终于崩溃,只剩下疯狂的恐慌。教授此时才察觉到我眼中酝酿的危机。

“你又露出那种神情了。”他从我们共享的书桌对面说道,目光指向我颤抖的双手紧握的那叠手稿。

“什么神情?”我问道,强撑着将手稿递给他,希望他能找出计算中的错误,让我的思绪平静下来。

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翻看着手稿,让我等待。

“害怕到足以信任他人并托付下一步计划的神情。这份工作需要足够清醒的人——清醒到对它感到畏惧。”

教授起身走向留声机,调整了一系列旋钮,然后以三个干脆的动作抬起唱针。旁边的书架随之发出咔嗒响声。

教授轻推书架,松开手时,书架向前旋开,露出秘密实验室地板上的活板门——通往深埋在科学圣殿基岩下的绝密实验室。

正是在那里,在地球深处,我第一次见到了教授精心隐藏于世的杰作——他那宏伟的机械人。

B面

第五轨

机械人尚未完成,但即使处于过渡状态,它已是令人惊叹之作。它的外形类人,双腿用于行走,双臂末端是一对三指手掌,用于抓握。从手指的粗细来看,抓握能力似乎有限。

其设计最显著区别于理想人类之处在于头部和身体的结构,因为它没有脖颈。相反,桶状躯干直接连接头部,旁边鸡蛋形的厚玻璃罩正是机械人拆卸之后保存头部的地方。

桶状躯干的前部也搁在附近的工作台上,暴露出底盘和内部机械结构。窥视内部,可以清楚地看到我多年以来大部分研究的唯一目的,就是填充这个空心机械的内腔。

“我叫他塔洛斯 。”我对机械进行了半小时静默的审视后,教授的声音打破了实验室的沉寂。

“我想你现在是时候坦白这项工作的本质了。”我回应道,没有如他所愿追问机械名字的起源。我对古典文学的了解不亚于任何人,但我已经厌倦游戏。

“请原谅。有些习惯很难改掉,但当然,你是对的。大约四十年前,一个在爱琴海广泛从事航运业的没落家族之子在利姆诺斯岛海岸附近发现了一艘古代沉船。他没有通知有关部门,而是将打捞上来的所有文物偷偷运回了家族庄园。”教授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金币。

“我早就怀疑,在我们的视线之外,在未被记载的历史与亚历山大港的灰烬中,藏着古人拥有的技术——赫菲斯托斯 的自动机械、潘多拉 的构造术、亚特兰蒂斯 的奇迹。当那个曾经富裕的家族家道中落时,此类物品便开始流通。”他说着,将金币放在我掌心,“我推断一批前所未见的古代珍宝已经浮出水面,便全力寻获它们。”

“我通过简单的几何分析和物品出现频率的图表,追踪这批藏品到了纽波特。正是在那里,为了调查方便,我第一次用了奥奇先生的伪装身份。”一瞬间,我在教授的表情中认出了那个可靠老管家的影子,这时我才意识到,那个从未存在过的人的消失对我影响有多深。

“在纽波特,我放出消息,称自己是一位收购文物的绅士的代理人,价格不是问题。我为一批金银支付了高昂的价格,但真正的宝藏——这台机械人的锈蚀碎片——却几乎是白送给我的。”

“你面前所见,是对塔洛斯原型的重建和推演。大部分原件已无法修复,但幸存的部件足以全面分析材料和原始设计。我识别并破译了古代建造者的方法——他们将雕刻过的石英、碧玺、托帕石和琥珀晶体排列成巧妙的结构,用以吸收、产生并储存电荷。我还发现——或者说重新发现了——塔洛斯大部分构造所用的传说中的金属,随亚特兰蒂斯一同失落的山铜。这种最神奇的金属不仅能导电,还能放大电、磁和引力的能量。”

“要知道,山铜不仅是机械人的核心,也是我多年研究的重心。我将它用于科学探究后发现的原理,部分解释了为何我的研究遥遥领先于那些自认为是我同行的人——或者说我们的同行。你现在已经加入我,登上了这座只有我们登顶的知识高峰。”

第六轨

教授将他最大的秘密托付给我之后的几年里,我们以近乎狂热的节奏重建了机械人。在此期间,教授之前与我保持的距离感彻底消失,我们的合作发展成了真正的伙伴关系。

在我偶尔对这项事业的进展感到沮丧时,他总能很快安抚我的不满——两人一起工作的进展远快于他孤军奋战几十年;能与人分享每一个发现,这为项目注入新的活力;在我加入之前,他唯恐自己毕生无法完成这项事业;他花费了漫长时间才找到我这个值得托付的继承人。但如今,我们并肩作战,他相信我们不仅能完成,而且将很快完成。

在隆冬最深的夜晚,我们装上了最后的部件——两个环形的山铜接收器,形似海因里希·赫兹 的环形天线,以九十度角安装在机械人头部两侧。将它们安装到精密齿轮式的晶体卡槽中花了整整一夜的时间。

塔洛斯没有明显的开关、拨杆或者发条装置。教授推测,完成重建后,它可能会从可利用的能量场中获取能量,就像一台从特斯拉 的高频发射器中获取能量的、带有精确调谐接收器的机器;它要么会瞬间活过来——如果运气好——要么就会开始慢慢填充它的晶体电容器。

天线最终卡入卡槽,塔洛斯宣告完成。教授和我退后一步,观赏我们的作品。近乎完美的寂静笼罩着房间,我们都不敢呼吸,等待着,然后它开始了——两根天线开始旋转,起初缓慢,而后越来越快,房间充满了奇异能量的嗡嗡声。

然后,旋转的天线毫无征兆地减速,直到完全停止。

短暂的活跃结束后,我们再度站立着陷入沉默,等待着,希望着。教授凝视塔洛斯的目光如此强烈,似乎打算仅凭意志力就让它复活。

“我们漏掉了什么吗?”我呼出第一口气后问道,“我们一定很接近了。或许该检查连接电容器的细丝?或者冷却装置可能需要调整。也许它在过热并损坏琥珀部件之前自动关闭了。”

我正要拿起用来关闭塔洛斯胸板的大扳手,教授按住了我的手。

“你可能是对的,但我们应该等等。我们为了重建这器械已经研究得足够多了,我的朋友,但我们仍未完全理解它。看看那个钟。”

我停下来看向我们挂在墙上的钟——这是教授和我基于塔洛斯的技术设计的实验性钟表。根据我们的计算,山铜发条只需上一次弦,就能保持近乎完美的时间运行数年。

“七点十八分,怎么了?”

“你我已经学到了这么多,或许已经窥见物理学的隐秘地平线,发现了人类永远不该本不应发现的奥秘,然而我们连塔洛斯需要从哪种能量场汲取能量都还不知道。它恰巧在日出时分突然停止运转,你不觉得奇怪吗?如果我没猜错,我们或许只需等上几小时。在宏大的时间维度中,与我们毕生工作的最终成果相比,这点时间算得了什么?”

“然后呢?我们就干等着?”我问。

“我们应该休息。但我不会要求你做我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所以我们继续工作。你关于细丝和冷却系统的猜测或许没错。现在先复查图纸,然后再拆解机械。如果日出确实是关键,那我有一个新理论要验证。”

那天下午四点四十五分,我们共进晚餐,互相汇报发现。

餐盘里堆满当季传统佳肴——蜜汁火腿、扇贝土豆、青豆和火鸡,却几乎未动,而教授和我津津有味地消化着我们递给对方的一摞摞手稿。他手指轻轻划过图表,仔细查看我标注的初始构建中任何可能导致失败的故障,而我坐在那里,震惊地阅读着他的计算:关于由月球与地球相互对抗引力所产生的潮汐剪切产生的可用能量,以及地球的巨大质量位于机械人和月球之间时会如何剥夺系统启动所需的反向引力。若计算无误,这对人类的影响将无比深远。我想象着一个由引力的精密运动提供丰沛能量,并以月球作为地球钟摆的世界。

五点三十分,我们重返地下室。若教授说对了,我们只需等待片刻;若我说对了,等待我们的将是整夜的拆卸和调试。

当约定的时刻来临,我们等待着。

塔洛斯的天线开始旋转,伴随一阵柔和的嗡嗡声,旋转速度缓慢地增快。我们凝视着旋转,或许内心都隐隐担忧这台机器会再一次让我们失望,担心那旋转只是我们长期努力的唯一成果。但就在此时,能量席卷整个房间,我的每一根发丝都不由得直立起来,牙齿打战,鼻腔充满了臭氧的气味,还混杂着一丝燃烧乳香的味道。教授是对的。

充当头颅的玻璃罩内,微型伺服器机械在三轴万向节中旋转起来,淡紫色的光芒自颅腔内部投射而出。这一现象并非完全出人意料,考虑到玻璃罩可能是某种阴极射线管,我们在安装时将其中的空间抽成了真空。然而,当它真的以我们尚未知晓的原理亮起时,眼前的景象仍令人欣喜若狂。若这一切止步于此,教授和我恐怕会花上数年时间分析实验数据,沉醉于赋予这件古代奇珍物件以生命的突破性成就。

唉,事情并未如我们所期望的那样发展。

塔洛斯的第一个自主动作是开合手掌——那双足以弯折钢铁、碾碎岩石的金属之手仿佛在验证自身完整的真实性。接着,它坐起身,转动身体,尝试让双足落地。

“上帝啊,看啊,它站起来了。”在它站直身躯,缓慢而自主地弯曲和测试关节时,教授惊呼道。

机械人随即转向门口,迈步前行。我花了片刻才明白它的意图,而教授早已察觉,飞身挡在机械人和出口之间。

“停下,你必须停下,我命令你!”教授大声喊道。他双手高举,掌心向外,徒劳地希望,如果他的话语对这台古老的机器毫无意义,或许这手势是它熟悉的,毕竟这种简单的交流方式远比我们年轻的语言更为悠久。

塔洛斯未作停顿,粗短的手臂轻轻一挥,便将这位老者击飞到墙上,清脆的骨裂声令人发毛。它随即奔向实验室从基岩中开凿而出的竖井,无视无法承受其巨大重量的梯子,直接用四肢在岩壁凿出攀爬所需的落脚点和攀爬点,从科学圣殿的深处向地表攀爬。

塔洛斯攀爬时,我冲向昏迷的教授检查伤势。看起来撞击导致他锁骨骨折了。然而在我刚要施救时,他用未受伤的右臂将我推开,“别管我,追上去!尽力阻止它!我们不能失去它,现在还不行,现在还有太多未解之谜了!”

也许我最该感到羞愧的并非后来发生的一切,而是此刻的抉择——我毫不犹豫地抛下受伤的导师,追向我们的造物。是的,我犯过更深的罪孽,但即便是现在,在我双手沾满罪证向你讲述时,我依然能为那些罪行辩护;这些罪行或许让我的灵魂万劫不复,我却也能说服自己,它们对这个世界并非毫无益处。

我攀爬、奔跑,试图追赶塔洛斯。在隐藏楼梯尽头,我发现那个作为隐秘入口的书架已经破裂,书籍散落在图书馆地板上。我扫视这一片狼藉,试图寻找机械人的行进轨迹时,听到图书馆远端的墙上传来巨大的撞击声。我循声而去。

穿过它撞出的洞口,我很快追上了机械人,却无法想到任何阻止它无情前行的办法。受伤的教授、碎裂的书架和坍塌的墙壁已经充分证明它的金属之躯拥有多么恐怖的力量,令我丝毫不敢挡住它的去路,只能努力追赶它稳定而机械的步伐,去向无人知晓的目的地。最初,追逐本身耗尽了我的全部感觉,但随着时间流逝,我举身投入的深冬寒夜开始因为我对刺骨严寒的准备不足而索取代价。

这桩厄运般的任务让我失去了两根脚趾,而且在数小时的痛苦追赶后,我仍旧失去了塔洛斯的踪迹;它在结霜的海岸线上拖着沉重的步伐踏入沿海水域,逐渐从我的视野中消失,沉入深深的海湾。

第七轨

那晚受的伤很快痊愈了。换上合适的鞋子,我没过多久便几乎能正常行走,而教授的骨折也近乎完美愈合,那重击似乎没给他留下半点后遗症。可惜的是,那晚最深的伤害并非伤在肉体。

随着我们制作的实验性的“人”逃走,教授的探索欲彻底蒸发。他一连数日呆坐在图书馆,凝视挂在墙洞上用来挡风的油布。或许他在深深地思索,回顾那夜发生的一切、我们为之做的准备,试图追溯选择哪条不同的路径可以避免这场惨败;又或许他只是在等待塔洛斯归来。无论怎样,他拒绝和我沟通自己的想法,对于我的存在几乎不予理睬,只有在我靠得太近时,才会断断续续地摆手并嘟哝告诉我“没事”。与此同时,他始终在吃医生为帮助他休息,在锁骨愈合期促进康复而开的鸦片酊。

随着数周变成数月,我发现他愈发贪睡,神志不清,嘴唇被那恶毒的灵药染成红色,最终彻底卧床不起。

虽然我那晚遭受的伤害没有锁骨骨折又愈合那么短暂,但总的来说,我似乎更幸运些。一开始,我忙于修复塔洛斯逃离科学圣殿时造成的破坏:亲手重建遮掩入口的书架,督促石匠修补墙洞,并谎称破坏源于原始石料本身的瑕疵。

即使在修复完成后,我依然努力保持忙碌,被各种事情占据,但那些都和我毕生所求——将我带来教授宅邸的科学事业——毫无关系。在这一方面,我和教授一样无用;他如今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隐士,躲在卧室里,日复一日沉浸在梦境中。

说来诡异,赋予塔洛斯生命的行为竟耗尽了科学圣殿的全部活力,仿佛教授和我最好的部分都成了驱动机械人的燃料。

或许我们都被同一个无法逃避的真相所烦扰:那个我们妄图重建的机械人从实验台起身离去,而我们束手无策,这便证明了我们并未站在科学之巅。实际上,我们不过是玩弄远超我们智慧之物的愚人。如今,这台机器已经消失,沉入海洋深处,不知在进行什么不可想象的任务,我们再也无法弥合我们已掌握的知识与我们所需知识之间的鸿沟,从而理解因我们的狂妄而释放到这个世界上的东西。

随着那个我在这座宅邸工作期间心生崇敬的男人蜡黄的躯体在楼上日渐枯槁,种种烦扰开始侵袭我的思绪。不久,我发现自己开始在教授偌大的酒窖里消磨长夜。在那地下深处,我也听到了鸦片酊的召唤,以及它许诺的安宁梦境。所幸,尽管我已沉迷酒精,我仍未迈出可能摧毁我们二人的最后一步——教授健康状况的恶化足以令我心生恐惧,警示我远离这催眠剂的危险。

数月后,随着季节轮回,我的身心状态仿佛也迎来了转机,如同精神上的春天。我决心将教授从鸦片的牢笼中拯救出来。小时候,父亲在选举败北后的第二天,从资助人的议员办公室给母亲发来电报,称风向已变,他正在归家路上。在那之后便杳无音信。那时的我毫无办法。父亲可能消失在这个辽阔国家的任何地方,而我根本无从寻找,也无法使他回家。然而教授还在我的掌控之中,我绝不能让他离我越来越远,最终彻底消失。

这条路并不轻松。我从主卧拖出来的那满嘴恶毒诅咒的恶魔,与和蔼的奥奇先生或我那目光锐利的合作者实在相去甚远,以至于在头几天,我害怕自己已经等得太久,害怕那位伟人已经消散,害怕我的资助人兼朋友已经无法被拯救。我不会详述此过程,但可以这么说——虽然困难重重,但比起眼睁睁看着他继续衰败、忽视我对他的毁灭所担负的责任,帮助他要容易许多。

漫长的几周后,我与如今神志清醒但仍然虚弱的教授一同用餐时,听到宏伟的大门传来响亮的敲门声,那毫无疑问是山铜撞击的声音。

在门口,我们再次见到了它——我们的塔洛斯回来了。

它的一只巨大手臂挟着一个大小如留声机的盒子,由某种深色材料制成,在门口汇聚的反射光中散发着一种棱镜般的、类似油脂的光泽。

在这种时刻,人们经年累月打磨成下意识行为的习惯便占据了上风——当有访客夜晚到来时,你会邀请他们进门。我们站到一旁,为它让路,机械人径直走过我们身边,朝图书馆走进去,径直来到最近修复的隐秘书架前,那书架掩盖着通往秘密实验室的入口。接着,礼貌行事似乎是唯一选择——教授打开隐藏的门闩,而我将书架向外推开,让出通道。

我们三人一同走下楼梯,来到地下室。塔洛斯走向下一级实验室的入口,那洞口通往的绝密实验室便是它被赋予生命的地方。我们已不感到丝毫意外。我正疑惑它该如何带着那个盒子往下走,但这个疑惑实显愚昧:它直接纵身一跃,数秒后便落地,撞击声震颤了整个地基。

教授和我顺着梯子爬下竖井,紧随其后。当我们进入那间仅靠塔洛斯头部的微弱紫光照亮的小型石室时,发现它已将神秘盒子放到了中央的工作台上,而那正是机械人在我们花费数年重建它时所躺的地方。

旁边的教授突然爆发大笑,我几乎吓得跳起来。

“太妙了,实在是妙极了,”他的声音响彻石室,笑声回荡着,沿着竖井向上飘荡,逐渐远去。

第八轨

这个盒子一度是个谜,不过我们都隐约明白塔洛斯的意图。这谜团是教授恢复自我的真正灵药。若要我坦言,我不妨承认,它对我来说也是如此。

我们花了几周时间研究这个盒子,使用各种传感器进行实验,以探索它的内部。声学测试表明它确实是空心的,而非由外壳物质制成的实心块。

即使用最锋利的金刚石刀刃,我们也无法从黑色外壳切下哪怕一小块,化学测试因此显得不明智。尽管盒子带着油脂的光泽,触感黏腻,但它没有留下任何可供分析的检测残留物。电气实验显示,它是我们测量过的最完美的电导体,这让教授推测它可能是某种我们熟知的但大幅改造后的山铜,在某种难以想象的力量下形成了这种终极状态。这是我第一次反对教授的大胆猜测。我认为这是一种形式奇特的基础材料——碳,其原子之间的键结合,产生了某种比我们测试所用的金刚石还要坚固的物质。

我们能发现打开盒子的方法,多少凭借了一些运气,而这一方法我拒绝透露,以免我的恳求——埋葬并遗忘一切——被忽视。假如你,我亲爱的听众,比我预想得还要愚钝,或许通过隐瞒这份知识,我仍能完成我的最终使命,即使我采取的其他所有措施均以失败告终。

当我们打开盒子时,我觉得它似乎吸了口气,但我说服自己这只是内外气压平衡的结果,因为,显然,一个盒子不可能会呼吸。打开后,盒子内部的机械装置让我们大为困惑——各种晶体通过山铜的线圈相连,底座由与盒子外壳相同的黑色材料制成。表面上看,其内部系统与塔洛斯的有些相似,但我们在内部机械中发现的奇特几何结构表明,它远比那机械人更为先进,就好像这个装置有一部分运行在我们存在的维度之外。

我们两人花了好几天仔细地研究它,同时我勤勉地绘制内部构造图,试图推测其用途,以及它需要修复的地方——最终,又过了一周,我们才迎来下一次突破。

“这太简单了。”教授说道,指着我正在绘制的一部分图纸。

“看这里,卡鲁瑟斯,你看到了吗?”

“我应该看到什么?”我问道。

“想简单点,孩子。我不会剥夺你发现它的机会,再看一看,想一想。”

尽管我们多年来几乎以平等身份共事,但重新扮演学徒的角色对我来说毫不费力,于是我清空思绪,专注于图纸,试图弄明白是什么东西如此简单,以至于能够反过来解释这个更复杂的整体。

“不可能吧。”我挠了挠头,然后在教授指示的位置旁边开始凭记忆画图表。盒子的内部系统与晶体二极管解调器的相似点显而易见。

“像无线电接收器。”

“不是无线电。这种设计接收到的不可能是无线电波,但显然能接收某种特殊传输信号——如果我们能把它修好的话。”

“传输信号来自哪里?”我问道,但教授要么兴奋得没听到我的问题,要么选择忽略了,因为这与他刚刚的发现毫无关系。

一弄清盒子的性质,它运行所需的修复工作便显而易见了。然而,仔细检查后我们发现并不能简单地修复。我们很快意识到,在无数个史前时代之前,无论是谁开始建造这个盒子,都在未完成的情况下遗弃了。

它的不完整性困扰着我,我脑海深处的微弱声音不断警告我危险的存在,努力盖过那些驱使我前进的愈发大声的低语——那低语许诺着伟大成就。

几周之内,我们就准备好了修补这个信号装置所需的所有零件和部件,整齐摆在靠近放置盒子的桌子旁的一张长凳上,还有我们用来工作的工具,包括扳手、钳子、软橡胶锤和焊接工具。正是在此刻,当一切都清楚地表明,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完成这项机械人委托的任务时,我才终于挣脱了驱动我们不断前进的惯性,向我的资助人表达了深深的忧虑。

“我们不能继续下去了。听着,伙计,想想看,在我们启动塔洛斯的时候,它是如何打击和摧残你的?它丝毫没有把你的生命放在眼里。我们对这个盒子的了解仅限于它是塔洛斯带来的,而它的运作远超我们的理解。还有,无论是谁开始建造它的,那人都足够明智,没把它完成。我们对它的了解还不如建造者,怎么敢继续下去?”

“你不了解它为何未完成,我也不了解。你说他们决定不完成,这纯属推测,或许他们遭遇了什么灾难,就像庞贝 、赫库兰尼姆 ,或者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

“我们知道的是,如果我们启动它,它或许会接收到某些信息,而我们无法知晓信息的来源。是你带我接触那些生活在数学中的怪物,是你让我看到现实边界之外可能存在的东西。你知道我们的存在多么脆弱,却不知盒子内的奇异几何将如何让某种信息接触到我们。若我们打开这扇门,可能再也无法关上,也无法将我们引进来的东西赶回去。你这一生都在致力于阻止人类接触到对他们来说过于危险的发现。”

“我阻止的是别人,而不是自己,更没有阻止过你。我难道没有将我所知的一切与你分享吗?宇宙中还有什么是我们无法共同理解的吗?下一道地平线就在眼前,我们怎么能回头?”教授问道,“我不责怪你恐惧,孩子。伟大与恐惧总是携手而生的,但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们的使命。这就是我带你来这里的原因,也是我建造科学圣殿的原因。”说话间,教授一手紧握我们雕刻出来嵌入发射器的那根最大的松香棒,他的手开始颤抖起来,这让我想起几个月前他戒断鸦片酊的最糟糕阶段时,那种几乎将他吞噬的痛苦。

“如果现在回头,我该如何面对自己?”他最终几乎是在耳语,仿佛在恳求自己,而不是恳求我。

“我们一起做这个选择。就这样。”我回应道。

话音刚落,教授便将晶体放回托盘,伸手抓住我的肩膀。就在他准备说些什么时,塔洛斯——它回来后一直沉默不语地如守卫般伫立——从入口附近迈步径直走到石室门前,完全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即使它没有开口,意图也显而易见。

第一天是最容易的,因为我们忙于生存所需的工作,可以转移注意力。用手头的工具,我们调整了石室内建造的通风口和燃烧器,收集并冷凝甲烷燃烧产生的水蒸气。尽管这能让我们免于快速脱水死亡,但仍免不了缓慢死于饥饿。塔洛斯只是注视着,等待着。

第二天,我们开始探索逃脱所需的破坏方法,变得焦躁不安。通过计算,我发现可以制造足够强烈的爆炸来损坏塔洛斯的金属外壳,但若引爆它,最好的结果就是把我们炸成肉泥,甚至可能引发周围基岩中储存的甲烷发生连锁反应。教授计算出了如何达到足以破坏机械人内部冷却机制的高温,熔化其中的松香棒,使它失效。但就像爆炸方案一样,我们的命运也会在实施过程中被终结。塔洛斯只是注视着,等待着。

第三天,一切都变了。不眠不休近五十个小时,踱步思考我们最终的命运后,我终于在教授的坚持下不安地睡去。这时,某种东西——也许是第六感——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正是此刻,透过朦胧的双眼,我看到他站在盒子旁边,手里拿着工具,正在修理它的内部。

他注意到我醒了,喊道:“快完成了,卡鲁瑟斯,让世界见鬼去吧。我不会让你死在这地底下的。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一起面对。”

我无法推断他已经工作了多久,或者他离完成还有多远,也无法推断如果我试图在盒子完成前阻止这位教授,塔洛斯会作何反应。

我唯一确定的是,教授可能瞬间毙命,而他在疯狂中已向我们的看守者暴露了自己真正的弱点。因此,现在,塔洛斯只需要用它的金属臂缠绕我,慢慢收紧,就能让教授屈服于它那山铜的意志。

我从挚友托马斯·华盛顿·凯利身旁的托盘上拿起最大的扳手,对准他的头顶砸了下去——我尽可能迅速行动,以免机械人上来阻拦我,也防止我过于人性的心灵动摇我行动的决心。

此刻,我记录下这一切,导师的鲜血正在我脚下汇聚,而塔洛斯仍然注视着,等待着。如果你要审判我所做的事,尽管审判吧——即便这是为了拯救你们。我已调整燃烧器,准备引爆。若我的计算无误,爆炸将足以点燃附近基岩中的天然气,让远在上方的建筑倒塌,填满通往这个秘密实验室的竖井。教授、机械人、盒子和我都将被埋葬在这座科学圣殿的废墟之下。

我会把这张胶片放入一处通风口,爆炸的冲击力会把它推至更接近地表的地方。当知地下唯有地狱,人类命运现在掌握在你手中。 FBCw7TanmmaUNjzTY5+F0bv868KdL9cFFdPFiLrd66fWDzIpw2yFIeCHWT6N8M/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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