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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诃林饯别:《肤公雅奏图卷》考析

明崇祯元年(1628),赋闲在家的袁崇焕被朝廷起用,第二次督师辽东 。离别广州之际,粤中名士在光孝寺为之送行。其间赵焞夫绘图(图1),陈子壮等十九人题诗图后(图2),遂成《肤公雅奏图卷》(又称《诃林诸子饯别袁崇焕督辽诗画卷》)赠别袁崇焕。 是卷辗转流传,现藏于广东省博物馆。

图1 (明)赵焞夫《肤公雅奏图卷》,纸本设色,31厘米×514厘米,广东省博物馆藏

图2 《肤公雅奏图卷》题跋

《肤公雅奏图卷》曾经王鹏运、罗振玉、伦明、叶恭绰四家题跋,专文研究则有:一、汪宗衍《诃林诸子饯别袁崇焕督辽诗画卷》,著录诸子题诗及印款,王鹏运、罗振玉、伦明三家跋,并对该诗画卷流传及诸子行状逐一考证; 二、颜广文《〈东莞袁崇焕督辽饯别图诗〉历史人物考述》,详考诸子生平行状及其与袁崇焕的关系; 三、朱万章《岭南诸家题肤公雅奏图卷》,对作者赵焞夫生平及其画风、诸子书风诸问题做简要论述。 本文拟在前人研究基础上,就明季广州士绅与诃林三释的关系及作品图式略做考证,尚祈方家指正。

一、明季广州士绅与诃林三释

明代广州士人结社唱和之风甚盛,譬如南园一地,明初就有孙蕡、王佐、赵介、李德、黄哲五人结社,号“岭南五先生”。嘉靖年间,又有欧大任、梁有誉、黎民表、吴旦、李时行接踵其后,号“南园后五先生”。明季陈子壮又复修南园旧社,与广州名流十二人唱和。《楚庭稗珠录》的作者檀萃曾感叹:“(南园)数楹老屋,或兴或废,与有明一代相终始,亦奇矣哉。” 晚明粤籍士人叶春及也曾自豪地宣称:“广东好诗辞,缙绅先生解组归,不问家人、生产,惟赋诗、修岁时之会,粤人故多高致乃尔。”

当日诸人饯行之地为广州光孝寺,光孝寺又名诃林,因寺内有诃子树而名。(图3)明万历年间,梁有誉、黎民表、欧大任等粤中名士结诃林净社于光孝寺西塔殿。 天启年间,光孝寺僧通炯倡议重修诃林禅堂,粤地士绅陈子壮、何吾驺、黎密等人慷慨捐资,禅堂落成后,复为诃林净社。 《光孝寺志》就收入了陈子壮撰写的《诃林雅集诗序》 。故而《肤公雅奏图卷》诸诗所提及的“诃林”,即陈子壮等人举行诗会的诃林净社。诸子以吟唱为名,悠游岁月,实则时时关心天下大事。

图3 广州光孝寺山门“诃林”题匾,明万历四十年(1612)区大相书

若论创社历史悠久,始创于万历年间的诃林净社自不如贯穿有明一代的南园诗社;论舒适程度,它也远不如当时遍布府城的各处私家园林。然而,在晚明特定的社会背景中,粤中名贤最终选择在光孝寺为袁崇焕饯行。究其原因,实因明季光孝寺不仅是一处文人雅集吟唱之所,而且也是粤中名士最为重要的一处商陈政见、参与政务的公共空间。《肤公雅奏图卷》中有明季光孝寺高僧释通岸、释超逸、释通炯的题诗,颇值得注意,可以从中获得不少晚明士绅与僧侣交往的资料。

释通岸、释超逸、释通炯都是憨山大师弟子。憨山,名德清,与紫柏、莲池、蕅益并称“明末四大高僧”,曾于山西五台山、山东崂山及京师弘法。其法以佛学为体,儒学为用。与之同时的沈德符说他“多趋缙绅谈时局,以是信向者愈繁” 。万历二十四年(1596),憨山因私建寺院被判充军至岭南,遂为粤东佛教开一新局。 三释笃承师教,积极涉世利生,其赠别袁崇焕诗颇见憨山遗风。

释通岸为诃林净社要员,《陈文忠公遗集》有《若上人新辟禅讲,偕黎、黄、傅诸君往观,酌智上人方丈》诗。 智上人即释通岸。陈子壮复修南园旧社,释通岸亦为南园十二子之一。

释超逸,广东三水人,俗姓何,字修六,早岁出家,随憨山最久。《光孝寺志》说他“自粤而楚而吴,江之左、江之右,三十年无旦夕少间;或学者众,尝命代师为说法” 。超逸与袁崇焕、陈子壮交情甚笃,“尝与陈宗伯、袁司马结禅藻社于禅堂,未尝学诗,语亦不群”

释通炯,广东南海人,俗姓陆,字若惺,十一岁出家,后云游四方,憨山示寂乃归诃林,一意以振兴为己任。时光孝寺两廊地址半为势豪占据,通炯苦心经营,赎而出之,次第修复,焕然改观。其后受当途宰官绅士请主法诃林。《光孝寺志》对其评价甚高:“师为憨山法师大弟子,与通智、超逸埒而负荷坚承,勇猛精进,同人称翘楚焉。”

光孝寺三释擅长诗文,屡屡出现在府城士大夫举办的诗会雅集之中。如陈子壮《智上人、黎君选、陶摇光、欧嘉可载酒索书分赋萍字》:

高僧处士宜相访,文雅淹留载酒亭。濡头着墨惟倚醉,青眼看君难独醒。自喜客添尊满满,不愁月薄烟冥冥。竹溪逸友足吾志,池上风多任打萍。

又《智海、修六、若惺三上人过访,同赋得风雨亦来过》:

独坐千林色,堂虚小是偏。冲泥今雨兴,剪烛故人缘。是否龙听法,依稀鸟弄烟。三湘图画里,看竹更听经。

光孝寺三释积极参与诗社活动,与士绅相往甚密,使光孝寺一度成为明季广州诗会讲学的中心。庞景忠《光孝志序》记:“神庙之末,岸、炯、逸三公又于殿东修创禅堂,以待来学。间与簪绅、居士开社讲诗,其于东林十八贤仿佛近之矣。寺基原延袤广长,日渐翦促,僧居十之四五,而士子读书处且十之六七。”他在序尾还埋怨士子成就功名后全无报答之心:“噫,独不见龙门之鱼乎,曝腮烧尾,倏而天飞,岂尚回顾泥蟠升斗之水哉,何示人不广也。” 不过,这显然不符合事实。在三释的努力下,晚明广州士绅对捐赠寺院保持了极高的热忱,这种热忱一直保持到了清初才开始降温,《光孝寺志》中记载了不少士绅捐赠的事例。

士绅捐赠的形式有多种,最常见的是捐赠钱财以助寺院赎回田地扩展规模。如《光孝寺志》记:

熹宗天启六年,沙门通岸、通炯、超逸及本寺僧募缘,赎回寺内地址二十四所,修复殿宇,时檀越相国何象岗、宗伯陈秋涛、玺卿吴觉生、方伯曾息庵及诸绅士舍财共成。

又如“五祖殿三间,在大殿西”条:“天启丁卯,僧超逸、通炯等募众赎回,至是重修,为接待十方用。” 再如:“戒坛旧在大殿后东北方,今截出在本寺后街,另为一区,深三进,阔三间,旁仍有厢房余地。……万历三十一年,戒坛废为书舍,沙门通炯、从云、栖回同沙门超逸、通岸募众赎回,檀越冯昌历、龙璋等各舍财重修,设立戒坛法师等相,请憨山法师讲《弘传序》。”

其次则是直接施田。包括袁崇焕、陈子壮、黎遂球等众多粤中名士都列名寺志“施田护法”二十六名檀越之中 。除捐钱施田外,士绅也乐于为庙宇题写募捐疏文或匾额。袁崇焕于天启七年(1627)离任回家乡东莞后,受罗浮山僧道之请,作《募修罗浮诸名胜疏》:“至重兴福地,善纳有情,无为而为,所为吉祥善事也。人不山耶?山不人耶?都不必计,愿有志者勖之。” 其后对此事念念不忘,又作《募修罗浮诸名胜跋》:

李燕客偕伯乔归,兴罗浮有日矣,余其何能忘?因忆昨来与伯乔过曹溪寺,僧告我云:“憨大师入寂时,曰:‘我三十年后还,以宰官来此修大殿。’”余笑之曰:“是和尚痴矣,何不曰:‘愿得有情重修绀宇。’不必告我以重来。盖善缘何必自我出哉!余将为之所。”余至辽东,一日,与李上人言及此事,忆以为身上不了者。上人曰:“宰官差矣,何不转一语曰:‘原得有情完此功德,又何必宰官乎哉。’”余顿足而忏悔。于是悲我见之难空。今燕客南归,为罗浮计,而余无所助,一一听之,则又落人后矣。夫以隔四十里之名山,不能一效其欸欸,而万里之医巫闾,忘身殉命,务必得此而后快。余愧也,然地有南北,山之灵、山之性,何分南北,则医巫闾未始非罗浮也,则用心于医巫闾与用心于罗浮无二也。则烟客与余二身也,一心也,一心而两山也,不隔也。异日自见之。自如子同日。又跋。

同样罢官回乡的陈子壮,也是明季士大夫事佛的代表人物。陈氏之事佛,一方面是为家人祈福 ,另一方面也是逃避现实的方式。他在一篇劝募疏中夫子自道:“顾惟详近年之事,阉乱政,士大夫窜名,或祝发而庵者,往往而在。因思其时,越岭而匿。间有之,而可为空谷之音矣。” 《陈子壮年谱》的作者李健儿就指出:“明末士大夫好谭禅,文忠(陈子壮谥号)既黜而后,亦不免。崇祯九年,脱系南归,事佛益虔,恒与广州缁流往还说法。” 当然,对于赋闲在家的袁崇焕、陈子壮等士绅来说,这种慈善事业的更深一层用处,乃是在失去朝廷官职后仍然可以继续昭示其地方文化领袖的实力。崇祯十七年(1644),李自成入北京,思宗殉国,陈子壮时在广州开学社于禺山书院,“闻变,率缙绅为位于光孝寺,成服哭临。” 光孝寺再一次成为明季广州府城士绅举行政治集会的公共空间。

与中原、江南等地的情况相似,晚明广州在籍官员与士绅也沉湎于谈禅、作诗、赏画、造园等各类文化活动之中。晚明的广州,也是一座宗教复兴的城市,而这种复兴是地方士绅势力扩张的结果。他们捐助寺院,供养僧侣,使当地佛教信仰出现“中兴”的迹象。加拿大学者卜正民详细分析了佛教复兴与士绅社会形成的关系。他认为晚明时期,地方乡绅已经成长,并且以一个世纪前意想不到的方式发展,获取功名的人数日益增长,仅靠国家功名已不足以把真正的精英区分出来。慈善事业可以在国家掌控的领域之外昭示精英的公共地位。他将这种关系总结为:“寺院的捐赠适宜于这种新的文化姿态的全部内容。它是一个人向其他精英成员显示其宗教和艺术才能,并表示与这个圈子之外的那些人社会存在距离的一次机会。晚明士绅需要一个他们能公共交往,并被整个社会看成代表了社会最高利益的活动场所。寺院的捐赠则提供了这样的一个机会。” 正因如此,广州光孝寺这一自晋代以来传承有序的大寺,最终超越同城的其他丛林,成为广州精英阶层展示才器的最佳舞台。

二、江岸送别:山水画的一种图式

在明代山水画风气不断演变和流派此起彼伏的同时,有一种表现士人江岸送别情景的山水画悄然兴盛起来,我们不妨将其称为“江岸送别”图式。山水画中的叙事情节,本是文人画家力图摈除的,但在明代,这种表现离别之情的叙事性图式却得到复兴。画中的点景人物,虽是逸笔草草而成,但不再是含有隐喻意义的渔夫、樵夫、隐士、商旅,而是可以指出姓名的具体人物。在《肤公雅奏图卷》中,赵焞夫注重环境渲染和情思表达而略于情节铺叙,画中人物均无五官,人数也不合实际送行数目,景色则注入一定象征意味,集中展现岭南旖旎风光,峰峦重叠,似乎暗示赴任路途的遥远艰险,含蓄地传达出作者的眷恋挽留之情。

图4 (明)戴进《金台送别图》,绢本设色,27.8厘米×90厘米,上海博物馆藏

据石守谦先生考证,“江岸送别”图式最早应出现在南宋时期,其现存最早的范例为藏于日本常盘山文库的《送海东上人归国图》,此图画烟波江上,兰舟待发,宾客话别于松下,已是江岸送别的图式。

我们可以举出许多著名的作品来证明“江岸送别”图式此后在明代山水画中的流行。譬如戴进《金台送别》(图4),此图为戴进客寓京师时所绘,年代则在宣德年间。图中大胆剪裁,前景写虬松二株,松下众多官员揖别,江岸兰舟催发;远峦一抹,轻笼暮霭,秋野的清旷与苍茫,烘托出离别的伤感。

明代中期苏州画家所作的送别图,也多取江岸之景。如沈周《京江送别图》作于弘治五年(1492),为沈周送别文徵明岳父吴愈所作,图写一叶扁舟,摇漾于烟波之上;舟上一人,向岸边诸人拱手告别,意境极为辽阔,思致深远而略带哀愁。(图5)同属吴门画派的文徵明,其送别图也多作江岸之景,如作于嘉靖三十四年(1555)的《垂虹送别图》,写江南秋景,浅滩湖岸,意境悠远,笔墨精简,秀润可人,营造出一派恬淡的文人理想化意境。

图5 (明)沈周《京江送别图》,纸本设色,28厘米×159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图6 (明)黎遂球《送启图先生北上》,绢本水墨,33厘米×25厘米,广州艺术博物院藏

粤中画家赵焞夫所作《肤公雅奏图卷》,则证明这种图式一直流行至明末,而且为岭南画家所师法。除此图外,同时期粤籍名士黎遂球《送启图先生北上》作于崇祯十四年(1641),写寒林落木,淡泊苍劲,亦“江岸送别”图式。(图6)

在尚无影印技术的明代,这一图式如何传入岭南?私以为,途径可能有二:其一是大量江南籍官员入宦岭南,间接将这种图式传入。如嘉靖八年(1529),江南名士俞泰为送友人莫佥吉赴广东惠州府上任所作《罗浮春色图》(图7)。其二是粤籍官员致仕返乡将此类作品直接带回粤地,如正德元年(1506),任职北京的粤籍名宦湛若水送别乡人李东林还粤,倩人所作《东林饯别图》(图8)。

图7 (明)俞泰《罗浮春色图》,纸本水墨,28厘米×26厘米,广东省博物馆藏

图8 佚名《东林饯别图》,纸本水墨,31厘米×59厘米,广东省博物馆藏

尽管送别地点、人物、时代不同,但上述作品均以江岸作为送别的背景来描述离别之情。在描绘江岸之景的前提下,又有若干变化,或取饯咏之片段,或取执手相别之片段。饯行诸人有时在画中出现,但只是示意,并无具体肖像之意味,如沈周《京江送别图》;甚至全是虚写,画中并不出现受画者形象,如《肤公雅奏图卷》直接以一叶扁舟代表行程。

“江岸送别”图式出现的主要原因,除了文人画传统,可能也受到文学传统的影响。《诗经·秦风》中《渭阳》一诗,素有“送别之祖”之称。 毛序认为,此诗为春秋时期,秦穆公之子康公在渭河北岸送晋文公回国时所作。“渭阳”一典,向为诗家乐用,如杜甫“寒空巫峡曙,落日渭阳情”句,又如储光羲“停车渭阳暮,望望入秦京”句,又如杜牧“寒空金锡响,欲过渭阳津”,都用此则典故,可见其深入人心。此外,《楚辞·九歌》写送别之景:“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南浦”本泛指南面的水边,后来多引申为特定的送别之地。南朝江淹《别赋》即用此典:“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别赋》低回慨叹,殊有悱恻缠绵之致,向为后世称颂。而在唐宋文学中,描写杨柳岸边、兰舟催发情景的诗篇,更是不胜枚举。“江岸送别”最终成为中国古典文化中一个隽永的意象,并且其本身就是一幅优美的山水图景,浸淫于文学氛围中的文人画家,截取这一图景入画是再自然不过的。

除绘画与文学传统的影响外,在江岸离别,也是当时士人出行情况的真实写照。自从京杭大运河于永乐六年(1408)重新疏浚以后,这条贯穿南北的旅行路线便逐渐繁忙起来。虽则水道时有耽搁,不得不改走陆路,但即使如此,人们也是水陆并进,一旦水路情况改善,马上走回水路。在水路上旅行,悠闲舒服,随时可以买到美酒佳肴,加之供租船只众多,价格合理,旅客无须预订即可轻松雇到船只。根据黄仁宇先生的统计,至少有50位明代作者在其诗词中,表明他们曾经沿着运河旅行。 运河不仅是连接两京乃至东南沿海地区的水道,还是连接岭南地区的重要通道。从广州出发至江南或北京,除南岭一段须走山路外,余程皆可走水道。《牡丹亭》中广州秀才柳梦梅,便是从广州出发,舟行北江,抵达南雄,翻越梅关入江西南安,与梦中人杜丽娘相会,其后放舟入赣江,复转新安江、钱塘江抵达杭州。 虽是戏曲,但作者汤显祖曾从南京礼部主事任上被贬至广东徐闻县任典史,故于粤地水路交通颇为熟悉,此当是实写。《肤公雅奏图卷》中的袁崇焕,正是在广州光孝寺中拜别粤中诸友,从珠江边的五羊驿码头出发赴京上任,故而画中描写的也是江岸送别之景。虽然饯别之地为城内的光孝寺,但图画却写城外的江岸之景,足见此种图式之深入人心,以致绘者创作时将二者结合。

“江岸送别”图式的山水画明确为某个远去的朋友而创作,同时也为具体圈子内的人物观赏、题咏,组成这一圈子的人,在思想与处境上总是相近的。送别图一般事先画好,在饯席上展示,并由与会者即席赋诗,对于满腹经纶的文士而言,这并不困难,何况还可以打好腹稿。为了表示情意的真挚,最好由参与送别诸友中一人执笔作画,而不是另请圈外的专业画家作画。画家与诗人的双重身份,使赵焞夫于其间游刃有余。在公务之余的各项文化活动中,文士喜欢的是具有儒雅之风的画家,而不是徒有技术的画匠。“江岸送别”图式,正是明代士绅与富于文人气息的画家合作的结果,它隐含着许多比喻与象征,也承载着真挚的怀想与祝福。《肤公雅奏图卷》引首榜书“肤公雅奏”四字(图9),“肤公”语出《诗经·小雅·六月》“薄伐猃狁,以奏肤公”句。奏,成;肤,大;公,功也。故“肤公雅奏”即大功告成之意,诸子所寄望于袁崇焕者,可谓大矣。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图后题诗中有八人在十处地方提到黄石公、赤松子、圯上、素书等与隐逸有关的典故,这绝非偶然。在这次饯别中,诸子虽然壮怀激烈,但对于朝政的风云变幻却又不免担心,所以在诗中也流露出一丝不安的情绪:

图9 (明)陈子壮书《肤公雅奏》,《诃林诸子饯别袁崇焕督辽诗画卷》引首

缙云缭绕如残春,客散津亭柳色新。衣布尚怜天下士,高歌谁是眼中人。高山豹雾依黄鹄,渭水鱼竿起绿苹。为报桃花莫相笑,金章元傍赤松身。

邝露在诗画卷中占诗四首,这是其中的第四首,他祈盼袁崇焕可以早日功成身退,并且在离别之后的某一天,指点着画上云雾缭绕的岭南春色,回忆起他们在广州共度的美好时光。在明代画家的笔下,离别似乎总是与江岸联系在一起。无论立于岸边的主人,抑或坐于舟中的离客,都以概括的手法表现。人们喜欢用辽阔的江景来展现离愁别绪。明代文人无疑非常喜爱这种充满象征意味的图像,并且一次次为之深深感动。

此时的袁崇焕,面对朝廷的重新起用,虽然数上辞表,但胸中更多的是壮怀激烈的平虏抱负。他在祖席之上所作《过诃林寺口占》一诗中一表心迹:

四十年来过半身,望中祇树隔红尘。如今著足空王地,多了从前学杀人。

袁崇焕本是一介书生,却因为历史机缘,被推上决定王朝命运的军事舞台。在隔绝红尘的禅寺之中,在慈悲为怀的佛祖面前,回想征战往事,为了以战止战,天下太平,纵然多了“学杀人”,他也绝不悔罪。然而事与愿违,或许包括袁崇焕在内的与会诸人,都不会想到,他此去不到三年即下狱冤死,当日所愿犹如一枕黄粱。

梁启超在《明季第一重要人物袁崇焕传》中写道:

吾粤崎岖岭表,数千年来,与中原之关系甚浅薄,于历史上求足以当一国之人物者,渺不可睹。其在有唐,六祖慧能,大弘禅宗,作佛教之结束。其在有明,白沙陈子,昌明心学,导阳明之先河。若此者,于一国之思想界,盖占一位置焉矣。若夫以一身之言动、进退、生死,关系国家之安危、民族之隆替者,于古未始有之。有之,则袁督师其人也。

梁启超其后在《世界史上广东之位置》一文中,再次谈到广东“自百年以前,未尝出一非常之人物,可以为一国之轻重”,唯六祖慧能和袁督师“为历史上有关系之人物”。

南明弘光政权覆灭后,广东成为反清复明的最后据点,双方反复拉锯,生灵涂炭。而清兵之屠戮,其残毒更在江南之上。当日参加饯行的诸子或举兵抗清以身殉国,或避世入佛不事新朝,堪称广东士人对明廷苦心经营广东三百年的最后回报。今天重读《肤公雅奏图卷》,追怀吾粤晚明先贤之言行大节,不觉动容,而于明朝之兴亡,益发令人唏嘘感慨不已。 Fmmn08z/nLCoimaSlhyiaKTtLmn0npyngseQBqLeEHhk1EOzCB7//fsMW1o8QDH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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