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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迷魂汤

白家园集市上来了几个盐贩子,看来都是小本买卖,其中一个为首的戴了顶商人的小凉帽,拿了把黑色小合扇,别的盐贩都是挑,唯独他是背,走起路来一摇三晃的,看着不象受苦人,身上有一股江湖味。

往包围圈里贩盐,是个最受欢迎也最赚钱的买卖。只要能通过国民党军队的封锁线,到了八路军、新四军这边,没有什么作难处,很多地方还受到优待,他们认为贩盐的对自己是个支援。

这四个盐贩子来到白家园,落脚在街东头的顺德昌杂货店。顺德昌掌柜有五十五六岁,街面上人事的逢迎,政府和驻军方面的联系,都相当的周到,有时还使你感到他对你亲切知己,绝不外气。自从皮定均的司令部驻进白家园,他的生意一天天好起来了。

“老掌柜,发财发财。”盐贩子掏着烟说。

“沾八路的光,沾八路的光。”掌柜的哈着腰说。

“近来行市啥样?”

“旺!发旺!价钱却没有涨。”

“听说驻军阔起来啦。上头来了大官,给他们很多钱。盐市自然要发旺,不涨钱!好!朋友,厚道,够意思!老实说,八路军对咱这些穷哥们,够啦!”

“够意思,够意思……。”

“这三担盐,还是老价钱,咱不能看人家有了钱,就往贵里卖。”

店掌柜一喜,附上身来,吱着牙小声问:“这三担盐都是你的?”

盐贩子伸个巴掌挡住嘴的一边,看样子是害怕他的话跑到另一边去,其实只不过是故作亲密,表示这句话只能彼此知道,不能外传。店掌柜伸过头来,支着半边耳朵,听那盐贩子说:“这是我雇的三个挑夫,……”

“自然,自然。你放心好啦!”

盐贩子掂过自己背的一包,往掌柜怀里一揣:“这是人情!”

“你!”店掌柜忙接了盐包:“你怎么弄这哩?”

“怎么啦,咱弟兄头回生,二回熟,往后不见面啦?”

“我多少得给你弄俩!”

“收下收下,交个朋友嘛!以后从你门前过,渴了喝口热水,饿了吃口热饭,交往的日子长着哩!你千万别提钱,提起钱来我要恼,给我钱,就是打您兄弟的脸!”

“那我就爱财啦!”店掌柜把一包盐放到一边,回头说:“三个弟兄店钱、饭钱我候啦!”

“这部队能在这呆多久?部队一走,这路买卖可弄不成啦!”

“不会,不会。”

“不会?不一定吧?”

“跟八路军同志整天在一块,我还能不摸底?周围是国军,一时半时走不出,他在这住定啦!”

“是这样,你还不知道兄弟是个痛快人,只要你这句话咬的真,这里头有一笔大买卖,能弄个万而八千!”

“我的话你不信?”

“不是不信,这种赌血汗本钱的买卖,咬不真,谁敢伸手?”

“说实话——。”

“算啦,算啦,别说啦,三心二意弄不成事,说半截咬半截听着不痛快。算啦!”

“八路军又往东边增加两个团!”

“算啦,你别说啦!”

“整天立正、稍息,扭秧歌,唱大戏,开荒种地,全不象要打仗的样子……。”

“算啦算啦,说这干啥?”

“上上下下开了会,说要建设鄂豫皖!”

“老兄,我说你别扯啦!”

“真的嘛!”

“管他是真是假,我不耐烦听!”

掌柜急的摇着头:“你还不相信?”

盐贩子故意说:“这有啥?”

“供给部托我给他们买三十万斤咸盐!”

盐贩子仰天哈哈大笑,笑的掌柜的瞪着眼,愣了小半天。

盐贩子收住笑声:“你可真会说笑话!”

“这怎么是笑话?”店掌柜分辩说:“国共两党谈了判,停火啦,都不干啦!我听八路同志说,和平啦,民主啦,以后的生意,长啦!”

店掌柜急的张着嘴。盐贩子完全是一派蛮不在乎的神气。他越是表示不愿听,他越是急着往外说。这时,三个挑夫从街上回来了,店掌柜候了一顿饭,双方交割了生意,盐贩子挑着空袋子,说当天就要赶回去。

盐贩子路过村口,看见一群人围在广场上看操练。他们挤在人群里看了好一阵子。

看这些操练的大都是当官的,队伍稀稀拉拉相当散漫。带队的光在那里憨急,不断说:“注意啦,注意啦,我要喊口令啦!”可是,他又不喊。

队列里有个戴眼镜的人,叼个烟卷,扭转了身子,同旁边的人说的挺有劲。那个带队的走到跟前,说:

“老林,把烟捏掉,别吸啦!”

姓林的笑迷糊,听他这么一说,不但没有把烟捏掉,反而又接上一根,还对带队的人说:

“你只管喊你的口令,我保证服从就是啦。”

这句话,说的那些稀稀拉拉的人都大声笑起来。这笑声刚刚扬起,又戛然而止,嬉笑的队伍突然变成了庄重严肃,使那些在场边观看的人突然为之一震,不知道广场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人悄声说:“他来了。”

“在哪里?”

“快走到队伍前啦!”

盐贩子这时也看清了这个声威很重的人。这个人个子不高,穿了一身灰色旧军装,绑腿打的很规矩,衣帽穿戴极严整,腰里皮带上缀了一圈子弹,后头挂着精巧的小手枪,手枪装在皮套子里,包手枪的红绸子露出了一角。他后边跟了个彪形大汉,左右斜背了两支手枪,宽大的皮子弹带,系在腰里,机灵的眼睛四处搜索。那个盐贩子一顾之下,好象害怕对方的眼里伸出一只手把他抓住,于是,他赶紧把头躲在别人的后边,好象这样一来才比较安全。其实张矛根本没有注意这一堆看客。虽然,朱黑子对他说,街市上经常有敌人的密探,但张矛并没有认真注意过什么可疑的人。

散漫的队伍突然严整起来,一声威严的口令中,老林把嘴里叼的烟卷抓下来丢在地下。他站在第一排,他扔的大烟头子在队前非常显眼。

皮定均走过来了,他正好立在烟头的旁边。

老林一方面可惜他的大半截烟,禁不住眼睛往下瞧,一面看见皮司令的脚走过来,心想准叫他发现,暗暗地叫苦说:“坏啦!”

这个散漫的队伍,慌乱之间,摆了个整齐的外形,搁不住司令员站在队前,静静地观察三分钟。三分钟内,不但各人的手脚都难以挺直,首先各人的眼睛免不了东瞅西看,队伍的注意力不集中,皮定均一下子就抓住了。他知道大家看他的脚下,他弯腰拾起了半截子烟,老林闭着眼小声说:“这下子完啦!”很多人都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皮定均拾起烟头以后,发出一系列口令,带领这支队伍在广场上认真操练。走正步、拨慢步,一步一步来,要求相当严。

最后队伍又在他面前成三路横队。

皮定均晃着手里的烟头:“哪个烟鬼的?”

老林大声回答说:“我的。”

皮定均说:“拿去吧,一支烟可不容易。”

老林向前两整步,举手敬了个端庄的军礼。他伸手接那个烟头时,手指头是战抖的。

红日将要坠入茫茫苍苍的江汉平原,晚霞布满了大别山上的半拉天。这时候,国民党第七军的高军长穿一件横罗大衫,戴一副墨色眼镜,站在鸡公山避暑区一栋别墅的阳台上,眺望落日晚景里的大好江山。

这是一位老军人,他毕业于日本仕官学校,又在陆军大学深造过,颇有点自命不凡,韬略上他认为自己是老谋深算。他决不跟少壮派出头卖乖,也不跟那些投机钻营的家伙看风使舵,他认为要不是国军里出了那么多败类,有千个共产党也消灭干净啦!他同共产党作战有丰富的经验,他只相信自己,说行辕那些发号施令的都是混蛋。他讨厌那些人云亦云的家伙,喜欢他的部下提出与他不同的意见。他的参谋长马德禄,拍马屁不露痕迹,抹鼻尖非常大胆,尽管此人才识不高,他还是相当喜欢。

高军长面对暮色苍茫的千里江山,叹了一口气:“大好河山,何日统一于党国?”

南望大江,迷迷茫茫,西望群山,郁郁苍苍。山川景色在夕阳影里,渐渐暗淡了。

别墅客厅里,华灯初上,几个并无特色的女子,围坐在沙发群里,互相观赏着对方的粉脸。这帮人在抗战期间,吃尽了低等化妆品的苦头,胜利以后,弄了不少洋脂洋膏,拚命往脸上涂,一个个抹的象唱京戏的花旦。那时候,蒋介石以军治国,他的将领,都以女治军。美械装备,地痞流氓,脂粉队伍,是国民党部队的三个基本要素。抓来的壮丁,收编的伪军,添到这个空架子里,都是滥竽充数。

这群女戏子大模大样的坐在那里,听李队长讲共区见闻,竟然听的津津有味。李有义把他在白家园喝的迷魂汤,加油加醋,重新调制了一番,灌的她们尽都迷迷糊糊。只要这些人听的高兴,李有义的地位就能巩固。她们问啥,李有义说啥,她们立根竿子,李有义就顺着竿子往上爬。李有义说的她们一个个心花怒放,相信她们的丈夫必定是旗开得胜的英雄,似乎要消灭大别山上这支要饭吃队伍,军长、参谋长根本用不着下山。

“仁书,他们连盐都买不到哩!”

“是吗?共产党是能够不吃盐的。”高军长笑着说。

“那他还要打仗吗?”

“亲爱的太太,是我们要打哩!”高军长说。

“赶快打,打完去上海,老住在深山老林里,寂寞死啦!”

“我很了解皮定均,此人打游击出身,作战极不正派,鬼鬼祟祟,偷偷摸摸,搞不好就上当。李有义,你说的都是实话吗?”

问话的是参谋长马德禄。

“天哪,他说的还不够真实?一件件都是亲眼看见的,他离皮定均还不到三十米。你还要什么真实?”

太太们七嘴八舌说了一大片,结论是:“八路军分文不值。”

高军长问道:“包围圈东部,皮定均的正面,我们有多少兵力?”

马德禄答道:“两个正规军在后边,十个保安团在前边。”

“太少,太少!”太太们叫起来。

高军长说:“兵不在多而在用。”

“人还是多了好。一个人把一个路口,总不如十个人把一个路口。”

这就是姨太太的军事学,而且是振振有词大言不惭的军事学。说的好大胆,好执拗,多么自信!多么娇柔!高军长听了十分得意,马德禄觉得跟太太们论军事,也是一种享受。如果说,这些人会听女人的摆划,会按照太太的智慧作出决断,那是瞎话,那是不可信的;但要知道,这些唱花旦的千娇百媚,莺声燕语,会把老军人的感情搞乱,思想搞昏,弄的他七上八下,不能够深入地考虑,精心地研究,或者,当他们的军事头脑在广大的战场上驰骋时,女人的见识常常不期而至,跑进来搞的他心猿意马。姨太太的专政是最可怕的专政,她会在老头子的心灵深处发挥神差鬼使的作用。高仁书听见三姨太的路口军事学,笑的跟喝蜜的一样,马德禄连声喊着:“高,就是高!”这时,李队长看见他们把会议桌搬进了床帏之内,怕自己坐在那里有碍观瞻,早已经悄悄告退了。

“我看碉堡还是修的少。”

“对啦,多修点那东西,钻里头比较保险。”

“修,狠修,一个山上修上一个。”

马德禄有时候还得给姨太们当教练,他从旁指点说:“这叫做深沟高垒,铁壁合围。”

“是吗?”三姨太问了,又跟着重复了一遍。

高仁书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的花旦们迷瞪着眼。

马德禄问道:“笑从何来?”

高仁书说:“修碉堡是怕共产党跑掉,如果要消灭共军,你还得从碉堡里爬出来。你一旦爬了出来,就可能在运动中被他吃掉。就说修碉堡防备共军突围吧,这个三百里长五十里宽的圈,实际上已经成了一条线,你知道他在哪里突围?你知道突破口在哪里?看着是包围了共军,实际上主动权在他们手里,他想在哪里突就在那里突,你怎么防的了?你怎么堵的住?那些老爷们连共产党都没见过,光知道碉堡,碉堡,碉堡值个屁!”

“唉呀仁书,你的心情怎么这样不好?”三姨太叫了起来:“这是铁垒合壁呢,你不要再想那些东西了,管他呢!李队长回来说,共军住在那里不会突围,突个什么劲呢,呵,仁书呀,你可不要出风头,消灭它,谈何容易?”

马德禄说:“真乃金玉良言。”

三姨太接着说:“千万不要说这是女人见识,我们女人总是瞻前顾后哩!熬过八年抗战多么不容易,熬到胜利,再有个三长两短何苦呢?女人心肠软,比较聪明,男人心肠硬,心里可有点糊涂呢。仁书,你高兴了吗?”

高军长漫不经心地说:“我的眼有些跳!”

三姨太吃了一惊,急着问:“左眼右眼?”

高军长说:“左眼。”

三姨太面有难色:“可能要发生什么事情。”

这时,有个参谋送来一份急电,马德禄接过来一看,念道:“六月二十六日。”

高仁书问:“什么事?”

马德禄说:“总攻的命令下啦!”

高仁书一跃而起:“下山!”

太太毕竟是太太。军人毕竟是军人。一道命令就能把他们截然分开,一个威严,一个慌乱。威严带着慌乱,高军长连夜下了鸡公山。 M3noZ3OOxd9VbLN/M26TJmEQz0ODNADGM7zKix6A/kWC2Phf+m/VHhkVxDJtdQL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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