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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感情的营养

张道年带到包围圈里的思想感情,既很朴素,也很神圣。但是,却不能使那些在战场上厮杀的人受感动。人类感情的高峰,无外乎生和死的交炽,最能代表这种感情的颜色,大概是血的鲜红。一个人的感情要走到生死边缘,要弄到流血的地步,那要有一个相当长时期的酝酿、升华过程,并不是感情波涛的每一次滚动,都会出现这种高峰。所以,一般人遇到一次死亡的威胁,看到一次自己的鲜血从健康的肌体内流出来,那就十分的不得了,他们的思想感情,就要来一次最大的震动。

象皮定均这样的人,从小挣扎在饥饿之中,给地主放牛,过着极其贫苦的生活,十六岁以后参加红军,在血同火的洗礼中长大,在枪林弹雨中讨生活,死亡对他并不是什么威胁,死亡是他朝夕与共的伴侣,最亲密最熟悉的朋友,鲜红是他生活中常用的装饰色,别看他穿一身出自煤水的灰色军服,他身上最经常的色彩就是血的鲜红。这种特殊的锻炼,使他具有一种特殊的思想感情,同一般人相比,他的感情有着显著的不同。有人说,这种人的心肠比较硬。真是胡言乱语,一样的父母所生,怎么你就软,他就硬?有个朋友在这方面深有研究,他虽然不是感情研究所的研究员或专家,我看他收集的材料相当多,经常进行感情的对比研究,我去请教他,他告诉我说:

“象皮定均这样的人,主要是思想感情的质量同一般人有所不同。”

我虽然很尊敬这位朋友,对他这个答复,却不敢苟同。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思想感情还有质量的高低,还要依质论价吗?

他的进一步回答,语气非常肯定。

这就需要深思。

深思可以使人变的聪明。我认识一个人,脑壳子不小,因为不善于深思,脑壳里长满了肥油,弄的他傻呼呼的。

我在深思中苏醒。

现在我发现,当张道年在皮定均面前,发出那么悲痛,那么深切,又那么神圣的呼救时,皮定均没有流泪,也没有怎么感动,只是眯缝了眼睛,是颇有道理的了。而且我发觉,皮定均这一群军事领导人的感情质量(这是别人的话)确实跟张道年不同。

下面我就要说出这是怎样的不同。

张道年千里要饭为民请命,这件事让那些没有事情干的作家任意铺排起来,可能描写的非常动人,而且相当神圣。但是搁在皮定均眼睛下边,他除了看到豫西人民对这支部队的信任外,别的他再没有看到什么。这种信赖虽然可贵,但并没有特殊之处,因为皮定均带领的部队到处都得到人民群众的信赖和欢迎。如果不是这样,那反而有点特殊了。

皮定均听了张道年的呼救声,眯起了眼睛,他不是为了把自己的感情掩盖起来,不是的。他这样做,只是为了回头望望过去的事情,力求把它看清。这些过去未久的事,近来一直盘绕在他的心中。

豫西是一九四四年的四月沦陷给日本鬼子的。他九月间才带领先遣支队,一支不到两千人的队伍,南渡黄河,扑进豫西人民水深火热的生活之中。一踩上豫西大地,一听到人民的呼声,他立即发现自己处于登高一呼、应者四起的地位。同时,他也发觉,自己的番号小了,支队算什么,当时豫西的散兵游勇,立杆旗就自称为支队司令;他带的兵力也小了。豫西人民要看看这么一点人到底中不中,这就延误了我军大发展的时机。

皮定均的部队同豫西人民之间的血和肉刚刚长在一起,骨头刚刚同嫩肉芽子结为一体,日本投降了。豫西根据地是坚持还是放弃?

皮定均说:“要把这块刚长好的血肉,重新撕开,是相当不容易的。”

“坚持豫西,北同太行解放区隔河相呼应;西可以牵制包围延安的敌人;南靠伏牛大山,尽可以周旋;东出是千里古战场……。”

这是政委的话,他的意思是坚持豫西斗争。

当时毛主席同周副主席都不在延安。延安的电报指示豫西我军,对撤退或坚持作出自己的决定。

皮定均不愿走。他带来的部队在最困难的时候,受到豫西父老的支持,部队只活动了一年,就变成了豫西人民的子弟兵。他赞赏政委的战略眼光,他心里还激荡着同豫西人民血肉相连的感情。作为我党我军的指挥员,他看问题,并不把国民党大军威逼作为出发点,作为出发点的是他的部队同当地群众紧密相连的程度。

为时不久,延安来了南下桐柏的命令。

部队带着难分难舍的三千父老,啼爷叫娘,兄弟相呼应,浩浩荡荡,撤出了豫西。皮定均坐在战马上,看这支部队出发时,他两眼含着热泪,心里默默念着:

“人民呵我的人民,你们又要陷于灾难之中!”

张道年向他流泪,在他流泪半年之后,这时,他心里摆着大别山的战局,面临着一场马上就要开始的大厮杀,张道年已经不能勾起他那已经过去的思想感情。他要投入新的战斗了。

这场新的战斗,在军事上是包围和反包围;在道义上,是民族恩义的大清算;在政治上,是人民大解放的一道幕布。这道幕布一旦拉开,就要演出粉碎大包围、清算民族败类和人民公敌的大活剧。这幕剧的威武雄壮,为前所未有,这幕剧的深远影响,在历史上将是一块石碑。当皮定均心里想着这一切的时候,张道年的呼喊,怎么能感动他呢?

周恩来副主席的到来,在他那暴风雨即将到来的心里,是一道闪电,一声惊雷。用他的话来说:

“妈那屁,在大别山受这场窝囊气,就要结束了!”

一个军事指挥员,如果不是出于战略上的需要,他对被包围就会感到十分闷气。被围不一定被消灭;被消灭一定是先被围。

大别山上这个狭长的包围圈算什么东西呢?

“什么停战令?他既然能派兵来围,我就能带着部队往外冲!冲它个稀里哗啦,搞它个四面开花。打了八年日本鬼子,最后被这些投降过鬼子的汉奸队包围在这里,这算什么买卖?周副主席来了,看他对这笔买卖出个啥价钱,这笔账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这是皮定均往军区去时,带来的主要思想。当时,在包围圈里,有这种想法的高级指挥员很不少,皮定均是其中较为激烈的一人。别人是看了再说,他是说了再看。要他隐瞒自己的观点是不可能的。他的观点,象一面旗帜一样,走到哪里,就在那里飘扬。

自己牺牲,只要能杀死两个敌人,换来几个本钱,就会感到死的有价值。我这个部队被围,只要有利于兄弟部队的胜利作战,这就不是赔本生意。大别山被包围这算啥?什么也不是。

这种思想情绪,当时在包围圈里实在是太普遍了。人人都有,只不过表现方法不一样罢了。

指导员何广德说:“谁知道领导是咋想的?”

连长白云才接过去说:“不管咋想,也不该弄到这一步。”

战士白元宏宣布说:“我不听他那一套!”

大个子王雷接着说:“这一套根本就是没有种!”

卫生员仓珍说:“这是居心叫咱当烈士。”

小秦说:“当烈士也不光荣。”

总之,领导同志比较顾全大局,下边不管三七二十一,牢骚话尽往外捅。如果那时候捉右派,很多人会被捉起来。好的是那时还不兴。

包围圈里的人,还有一种没娘孩的感觉,好象母亲叫出外拾柴,自己背了一大捆柴禾回来,被人在家门口夺了去,挨了一顿痛打,还受了包围,自己在包围圈里拚命喊爹娘,爹娘既不知道,又没有听见,所以一直不出来。

周恩来副主席来了,带来了银元和医药,他说:“党中央毛主席很关心你们,叫我向同志们问好!”

三军将士,尽都哭了。

哭的好痛呵!几十岁的人,抱着头哭的象小孩子一样!这句震撼人心的话,是伟大的阶级感情的声音。

突围战士们,在全国解放后的很多年内,彼此相见,提起当年周恩来副主席这句话,还忍不住两眼热泪,心中激起的感情,很久都不能平静。

这句话象春风一样,把心头的杂七杂八,一扫而净。

皮定均当然不是这个样子,但是,周恩来副主席到来以后,他受的震动也不轻。

宣化店。

中原军区司令部。

雪亮的汽灯,照着一屋子将军。他们是军区、纵队和支队的司令员和政治委员。他们都是些感情不容易激动的人。他们在战场上,尽是同敌人讨价还价最凶的人。赔本的事,他们决不肯干。干了,决不服气。周恩来副主席要讲话,他们坐在下边,都睁大了眼睛。

周恩来说:“你们只有六万人,就抓住国民党三十万人,把这三十万人紧紧吸引在自己的周围,使他不能使用于东北和华北,你们在全国战场上作出的重大贡献,党中央、毛主席,我们是非常满意的!”

呵,让国际歌响起来吧!

呵,让胜利交响乐一齐轰鸣吧!

“有了这句话,我们可以献出自己的全部生命。”皮定均对他的全体战士,就是这么说的。

从此,包围圈里的一切都散发出新的光辉,具有新的意义。

皮定均从军区开会回来的第二天,晌午头上,天气正热的时候,尖刀连连长白云才带着他的连队,刚刚从外边回来,就被皮司令叫住了:

“白云才,练的怎么样?”

白云才毫无含糊的意思,干脆、利落回答道:“一个钟头能走二十二里。”

这是皮司令给部队规定的最大行军速度,他听说这个数字,心里有点高兴,但他不愿意被白云才知道他这种满意,他带着兴高采烈的情绪,逼着白云才:“你吹什么牛?”

白云才憨憨地一笑,说:“吹不吹不好说,试一试才知道。”

皮定均讨厌软不拉稀的样子,他喜欢这种硬碰硬的态度:“那好。限你在十一分钟内吃罢午饭,五分钟内集合完毕,还要做到场光屋净,不留痕迹,然后全副武装奔袭二十二里,来回两个小时。”

白云才以革命军人应有的豪情和威严,大声答了个“是!”

尖刀连立即投入紧张而有秩序的运动。短促的哨音,短促的命令,敏捷的动作,轻快的脚步声。吃饭,收拾炊具,归还借物,扫清场院,这一切都组成和谐的整体,一百五十个战士的动作,被一个意志统一指挥着。马蹄表的秒针咔咔地响,好象数着全连的脚步。指导员何广德从屋里端出一簸箕垃圾,出门就是稻田,往稻田里哗啦声一倾,他扭头就走。

这哗啦声引起旁边皮司令的注意,他往前走几步,探头看去,看见一堆玻璃渣落在水里。

“回来,回来!”皮定均在后边喊住何广德,何广德急忙收住脚步,来了个标准的向后转,他正要举手敬礼,发现皮司令的脸色不对头,从他的表情来判断,何广德心里想:“坏啦,可能要吃苦头。”

皮定均虽然气色不怎么好,口气却相当的温和,他问道:“你姓啥?”

何广德噗哧一笑,心里想首长这不是开玩笑嘛。他漫不经心地说:“你认识我。”

皮定均严肃地质问:“我问你姓啥?”

何广德慌了脚,扭扭怩怩很不带劲地说:“我姓何。”

皮定均又问了一句:“你爹姓啥?”

这时,有几个战士打旁边走过时停住了脚步。有人捂着嘴笑,有人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指导员的狼狈劲。

何广德听见问他爹的姓,他已经看出来,这种问法是一道沟,不管沟深沟浅,他都得回答,都得往下跳,他下了决心,眼睛一闭,吃住劲又答了个:“姓何。”

他没有料到,这个答法,仍然不是价钱,皮司令又跟上来问了一声,不过口气是相当温和。他问道:“你爷姓啥?”

旁边的战士轰声笑着跑走了,只留下一个胆大的叫白元宏。白元宏代替指导员说:“也姓何。”

何广德知道别人代替回答肯定不算数,急忙跟在后边轻声重复了一句:“姓何。”

这时,皮司令指着何广德的鼻子问上头来:“你祖宗三代倒没有忘,为什么把党的传统忘啦?”

何广德脑袋一懵,跑近稻田边,看见了玻璃渣。仿佛玻璃渣上伸出一只老乡的脚,脚上流着鲜红的血。

白云才在一边辩解说:“任务紧急,一时疏忽。”

皮定均命令说:“把任务撤销,我今天就要整一整你这个疏忽。有了任务,你就可以违犯群众利益,这是什么规矩?叫你们营长和团长来,叫他们跑步!”

一团长王仲操跑步来到跟前,被皮定均劈头盖脑骂的瞪着眼,白元宏给他说明了原委,王仲操连鞋带袜子,扑通一声就跳进了水田。何广德在旁边拉了一下没拉住:“团长呀,我下去捞!”

皮定均一手抓住何广德:“你不要下去,叫他捞。他把你们带成这个样子,就得叫他吃苦头。”

王仲操、白云才和白元宏捞完玻璃渣上来,有人喊:“团长腿上扎流血了!”

王团长往血上抹了一把,说:“血的教训。”

皮定均看着说:“我就要这样整你们。”

何广德检讨说:“是我犯的错误。”

王团长对他说:“责任在我身上。” NklUbkN2ekynmBQfp7PI1NXvw0TKID/+KvC/HXAml3FdtzYMjuUwELZ4CEydX4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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