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玉虚宫的琉璃瓦在恒久的仙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像一块巨大而沉默的青铜冰鉴。哪吒斜躺在屋脊最高处,一条腿曲着,另一条腿百无聊赖地晃荡。指尖,一枚火尖枪的枪头被抛起、接住,曾经搅动东海、焚尽陈塘关的凶戾神刃,如今在他手中,温顺得像一枚被摩挲得油光水滑的鱼符——不过是天庭仙吏行走各司、验明正身的一块凭证罢了。
脚下的宫殿深处,丝竹管弦之声刻意地喧闹着。这是“封神大典一千周年”的纪念盛会。仙娥们捧着琼浆玉液,身姿曼妙却步履匆匆;新晋的小仙们满脸兴奋与拘谨,簇拥着几位依旧位高权重的老牌神仙;而那些真正经历过那场大战的“功臣”们,如李靖、杨戬之流,则端坐高位,神色间带着一种阅尽沧桑的淡漠,偶尔举杯,笑意却不达眼底。空气里混杂着蟠桃的甜腻、陈年佳酿的醇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旧卷宗散发出的淡淡腐朽气。
就在刚刚,哪吒还被拉去受了一番表彰。南极仙翁,这位愈发显得鹤发童颜的老好人,在众仙面前又一次提起了他当年“勇揭树妖阴谋、拯救陈塘关苍生”的“丰功伟绩”。仙翁的拂尘挥洒间,仿佛当年那场几乎颠覆陈塘关、牵扯到无量仙尊的滔天巨浪,真的只是某个不成气候的树精作祟。哪吒站在台下,听着那套早已滚瓜烂熟的溢美之词,看着南极仙翁温和笑容下深不见底的眼眸,只觉得一股陈年的、带着铁锈味的郁气在胸中翻涌。他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龇牙咧嘴地接过了那枚象征性的“纪念功勋玉碟”,便趁着众仙开始觥筹交错、欣赏仙娥曼妙舞姿的喧嚣,悄无声息地溜了出来,躲到了这清冷的屋顶。
千载光阴,就在这看似风光实则麻木的“仙途”中淌过。一千前那场惊心动魄又荒诞绝伦的“终局”却始终沉甸甸的压在他心头。当年无量仙翁的阴谋被揭穿,东海之水倒灌陈塘关的危机仿佛还在眼前。他和敖丙,一个魔丸,一个灵珠,本该势不两立,却并肩站在了滔天巨浪前。怒火灼烧着他的肺腑,他几乎要拉着老龙王打上凌霄殿,质问这满天神佛,为何视苍生如草芥?
然而,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南极仙翁,那位总是笑眯眯、拄着蟠龙拐杖的老好人,翩然而至。他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拂尘,那几乎将陈塘关化为泽国的恐怖力量,竟被轻易化解。仙翁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哪吒,你立了大功!但你揭露的并非无量仙翁本尊,而是他遗落人间的拐杖,受浊气侵染,千年成精,化作了那‘树妖’。此獠假借无量之名,意图霍乱三界,幸得你慧眼如炬,才免去一场浩劫啊。”
一番话,乾坤倒转。罪魁祸首从高高在上的仙尊,变成了一个不知所谓的“树妖”。无量仙翁依旧清贵无暇,甚至成了被冒名顶替的“受害者”。而哪吒,从意图“弑仙”的逆贼,摇身一变成了“拯救陈塘关百姓、揭露树妖阴谋”的有功之臣。
表彰大会开得隆重。哪吒“顺利通过考核”,正式成为阐教根正苗红的弟子,仙箓加身。敖丙因“配合有功”,被截教收为门徒,入了仙籍,总算摆脱了“妖族余孽”的尴尬标签。东海龙王因“立场坚定,忍辱负重”,不仅官复原职,更因西、南、北三大龙王“投靠树妖,罪无可赦”,被擢升为“总领四海龙王”,地盘直接翻了几番。至于那三位站错队的倒霉龙王?自然成了新的通缉犯,惶惶如丧家之犬。
哪吒冷眼看着这一切。他参加了随后的封神大战,手持火尖枪,脚踏风火轮,在姜子牙的指挥下冲锋陷阵。他帮姜子牙完成了封神大业,看着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名字上了那金灿灿的封神榜。他甚至……终于帮母亲殷夫人重塑了肉身。当看到母亲苍白却真实的容颜,感受到她温暖的拥抱时,那一刻的狂喜几乎冲垮了他所有的疑虑。
封神大战之后,他哪吒的名号确实越来越响亮。手持火尖枪,脚踏风火轮,他斩过兴风作浪的海妖,锁过为祸人间的恶鬼,威风凛凛。天庭人手紧张时,他还被借调去西方佛国,当过一阵子护法门神,金刚怒目,震慑宵小;也曾配合观音菩萨演过几出“点化愚顽”的双簧,在凡间留下些似真似幻的传说。三界皆知,哪吒三太子是位神通广大、能征善战的大能。
可只有哪吒自己清楚,这千多年,他越活越透彻。斩妖除魔?那不过是天庭庞大机器运转中,分派给他这个“战斗序列仙吏”的例行差事。护法门神?是佛国借调“优质人力资源”去撑场面、搞形象工程。配合点化?更是大佬们精心设计的剧本,他不过是个按指令行事的演员。所有的“功绩”,最终都化作了天庭功劳簿上冰冷的记录,以及他腰间那块越来越沉、却也越擦越亮的仙箓玉牌——那是他存在的证明,也是无形的枷锁。
他看透了。当年那场惊天动地的反抗,从魔丸降世到削骨还父割肉还母,再到莲藕重生、封神上榜……所有的痛苦、挣扎、热血,看似波澜壮阔,实则都笼罩在一只无形巨手的阴影之下。他哪吒,不过是高层眼中一颗比较有活力的棋子,一场精心策划的“鲶鱼入池”戏码的主角。大佬们只需轻飘飘地给个身份(仙箓),上个榜(封神榜),便将那惊天的反抗合理化为“天命劫数”、“功成圆满”。更绝的是,他们把他最在乎的——母亲的复活、父亲的安稳仕途、乃至敖丙的仙途、东海龙族的地位——都牢牢绑定在这个体系之上。他还能怎么反抗?连反抗的念头都显得那么可笑和不识时务。
仙界早已不是传说中餐霞饮露、逍遥自在的所在。它变成了一座等级森严、规矩比星辰还繁复的庞大天宫衙门。灵气被层层垄断固化,上升的通道狭窄得令人窒息。个人的奋斗与热血,在那冰冷的晋升流程和有限的仙箓编制面前,渺小得如同南天门前随风飘散的尘埃。
“金圈套脖颈,火尖枪锈沉……”哪吒望着玉虚宫那千年不变的飞檐斗拱,积压千年的憋闷与自嘲涌上喉头,他索性用一种街头巷尾的俚俗调子,荒腔走板地哼唱起来,声音不大,却字字扎心:
“当年闹海哪吒死,只剩仙箓打工人。
削骨还父算KPI,割肉还母换转正。
风火轮子送外卖,混天绫子擦板凳。
乾坤圈里画大饼,火尖枪头……摸鱼证!”
最后一句几乎是嘟囔出来的,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隐秘的叛逆。那枚被他抛玩的枪尖,“叮”一声轻响,掉落在琉璃瓦上,滚了几滚,像一枚被遗弃的、不再闪亮的工牌。
唱罢这只有自己能懂的“神仙吐槽”,哪吒只觉得胸中那股浊气非但未散,反而梗得更加难受。他厌烦地起身,像个看透了官场浮沉的老吏,只想寻个清净。身形微动,化作一道不起眼的流光,熟门熟路地溜至南天门。
巨大的天门依旧巍峨,祥云缭绕,金甲神将肃立如雕塑。哪吒避开正门,闪身躲在一根巨大的蟠龙金柱的阴影里。这是他惯常的“摸鱼”角落,总能听到些非经正式的闲言碎语。
果然,不多时,千里眼和顺风耳的声音便从柱子另一侧传来,压得低低的。
千里眼:“……东南方向,东胜神洲,傲来国界,近海之处,有一山,名花果山……”
顺风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山顶仙石,三丈六尺五寸高,二丈四尺围圆……日月精华滋养日久,内里仙胞已成……我听见了!咚……咚咚……那心跳声,沉稳有力,渐成气候。”
千里眼补充道:“石质温润,九窍八孔俱全……依着天庭擢拔新晋仙班的规例,对照那《天地灵物孕育特征表》……这分明是上品仙苗的胚子!看来上头又要着手点化新秀了?”
顺风耳嘿嘿低笑:“可不是么?咱这仙界,多少年一潭死水了?连下界的香火供奉都显出疲态,难以为继。这不,璞玉天成,只待破石而出,便按章程闹上一番,最后顺理成章敕封归位,给这死水里注入一股活水,也好让上面脸上有光。这路数我熟得很,跟当年玉虚宫那位……”他朝身后方向努了努嘴,虽未言明,所指何人昭然若揭,“……何其相似。只是不知这次,戏本要怎么写,闹腾的分寸又该如何拿捏了。”
蟠龙柱后,阴影中的哪吒,身形骤然一僵。
花果山……仙石……心跳……上品仙苗……点化新秀……章程……闹上一番……敕封归位……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冷的刻刀,精准地剜过他千年尘封的旧伤疤。那深入骨髓的、作为棋子的屈辱感瞬间将他淹没,比当年承受天雷劫火更觉窒息。
然而,在这冰冷的窒息之后,一种更复杂、更难以言喻的情绪,如同深埋地底的熔岩,开始悄然翻涌。不是愤怒,不是绝望,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了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以为早已在千年麻木中彻底熄灭的……微弱火星。
他无声地咧开嘴,扯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弧度,眼神却骤然锐利如出鞘的寒锋,穿透南天门厚重的祥云,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牢牢钉在了那遥远的、正在孕育着新生风暴的花果山顶。
“呵……又是一个球……”他低声呢喃,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在嘲讽命运这无聊透顶的轮回,又像是在对自己许下一个沉甸甸的诺言,“石猴啊石猴……花果山,便是你的陈塘关……你的蒙馆开蒙之地……好戏,又要开场了……”
阴影中,哪吒的身影缓缓挺直。那双曾燃烧着焚天烈焰、如今却沉淀着千年世故与倦怠的眼眸深处,一点微弱却异常执拗、如同寒夜孤星般的光芒,刺破尘埃,重新燃起。他不再是那个懵懂撞向命运巨轮的少年,亦不再是那个彻底随波逐流的箓牒仙吏。他已然蜕变为一个洞悉规则、深谙门道、准备在这盘亘古棋局上……落下一颗截然不同棋子的……千年老吏。
而他的第一个落子处,便是那颗即将破石而出、注定要搅动这潭死水的顽石。他要让这个新来的愣头青,少踩些他当年淌过的坑,或者……至少,把这潭令人作呕的死水,彻底搅个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