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离者

科尔的脑海中又出现了这些声音。

科尔叹了口气。这些天来，每当他走神时，就会听到这些声音。太奇怪了，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想起过守护者们了，而现在他似乎无法把他们从脑袋里驱逐出去。

可是他无暇顾及幻想中的朋友们——现在不行。

罗丝还在等着他呢。

他在空旷的大街上狂奔，跳过沙袋，拐过街角。灯火管制就要开始了，巴克斯顿空无一人。最后一批圣诞购物者已经回家了，现在只有防空队员还待在外面。他们裹着围巾，坐在帆布折叠椅上瑟瑟发抖。商店橱窗全都一团漆黑，上面贴满了牛皮纸，以防玻璃被轰炸震碎。

并不是说炸弹会落在这里——巴克斯顿是一个隐藏在峰区山谷里的乡村小镇。这里是英国最安全的地方，至少每个人都是这么说的。在这里，唯一能看到的敌机是前去轰炸利物浦或者曼彻斯特这种大城市的。这就是科尔当初被送来的原因。巴克斯顿很安全，起码比伦敦安全。

科尔面露愠色。他很安全，没错，安全而痛苦。六个月以来，他待在离家一百五十英里的地方，远离他所熟知的一切。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分钟都让他心生厌恶。而跟克莱尔姑妈一起生活的日子，是他这辈子最黑暗、最孤独、最悲伤的时候。

但是这一切终于要改变了。他的姐姐来了，她终于来了。等他回到克莱尔姑妈家时，罗丝就会在那里等着他了。科尔拐过最后一个街角，看见克莱尔姑妈家的门底逸出了一丝光亮，遮光帘没有遮住那里。他的心怦怦直跳。经过了几个月的分离，他终于又回到了家人身边——他真正的家人。他猛地推开院门……

然后停下。花园的黑暗之中，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一个蹲伏着的身影，安静地呼出热腾腾的白气……

科尔摇了摇头。他只是在自己吓自己，就像往常一样。

“埃文斯夫人？”

“什么事，亲爱的？”

“您在花丛里做什么？”

埃文斯夫人从头盔下面瞪着他：“你管我在做什么！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家。你要知道，希特勒还没来呢。”

在巴克斯顿，没人知道埃文斯太太是怎么当上防空队员的。她是一个“古怪的人”，一个“有趣的人”，或是一个“语无伦次的疯子”，这取决于你问谁。她很老了——没人知道她到底有多老——但是她的精力旺盛得如同一个年轻得多的疯子。因此，从来没有人敢开她玩笑，怕被她用拐杖敲打。她经常去小镇广场给大树系上领带，在凌晨四点和花园里的鼹鼠争吵，或是像现在这样，在灯火管制时，蹲在克莱尔姑妈家的天竺葵花丛里。

“我戳的是谁？”她用拐杖戳了他一下，问道，“大声点儿，年轻人！”

“是科尔，埃文斯夫人。隔壁的科尔。”

她点了点头：“啊，对！那个孤儿。”

科尔心里一凉。之前从未有人用这个词形容过他——但确实如此，不是吗？

“你穿成这样，我都没认出来。”埃文斯夫人说道，“你看起来就像只在葬礼上表演的猴子。”

科尔的脸红了。他穿着蓝色短裤和蓝色上衣，系着亮棕色腰带，还戴着一顶有颏带的平顶小圆帽。

“这是我的制服。”他嘀咕道，“我加入了少年军。”

“少年军？”

“有点儿像童子军。露营啊，生火啊什么的。克莱尔姑妈觉得这能帮我交到朋友。”

“那你交到朋友了吗？”

“没有。”

过去的六个月，科尔大部分时间都躲在卧室里。他一直是个独来独往的人，况且灯火管制开始得那么早，结束得那么晚，他觉得做什么事都没有意义。科尔从未经历过如此多的黑暗。

他瞥了一眼门底逸出的光亮。他没有时间说这些了——罗丝在等着他呢。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埃文斯夫人？我还是不明白您为什么会在我们的花丛里。”

埃文斯夫人啧了一声：“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科尔，我正在给那些小家伙撒盐呢。”

科尔皱起了眉头：“小家伙？”

“精灵！仙子！骑兵。他们此刻遍布乡间。隆冬之王正在掌权，你知道吗？他派了幻灵世界的精灵去寻找绿人的下落。还好我撒了这么多盐！”

“噢。他们喜欢盐吗？”

“不！他们一点儿都受不了。每一粒盐他们都得停下来数。这应该能让那些小不点儿离我的黄油远一点儿了。”她打了个哆嗦，“你肯定已经注意到天气的变化了吧，孩子？这都是他干的。他一天比一天强大了。”

科尔根本不知道埃文斯夫人在说些什么，但是关于天气，她说得没错。巴克斯顿很冷——铁一般的酷寒持续钻出地面，抓挠着人的脚踝。没有人经历过这样的冬天，而且全国各地都是如此。白天，英国被大雨侵袭，被浓雾笼罩，火车停运，旅客滞留。到了夜间，气温骤降，冻裂马桶，冻住羊圈里的羊，雪堆将数百座房屋与外界隔绝。应急服务部门——已经因为夜间空袭濒临崩溃——被迫离开城市，在雪中开路，以帮助被隔绝的村庄。

这是最糟糕的部分了。尽管天气不好，空袭却仍在继续。人们竭力保持乐观，振作精神，但是情况越来越危急。配给越来越差，食物供应越来越少，而敌人就在家门口。人们说，如果美国决定参战的话，那么还有一丝希望。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这种可能性似乎越来越小。末日似乎从未如此接近。

科尔凝视着天空。今晚好像将比以往更加糟糕。起风了，天空漆黑、晴朗，如同一片薄冰。月亮是一弯锋利的残月，亮得几乎让人无法直视。在这样明亮、无云的夜晚，空袭总是很糟，因为敌机能看清身下的地面。人们开始称之为“轰炸机之月”……

科尔猛地回过神来。埃文斯夫人又在用拐杖戳他。

“天哪！你傻了也聋了吗？我刚才问你，圣诞节有什么计划吗？”

科尔立刻振奋了起来。他刚刚分了心，全然忘了那个计划。

“有的！”他说道，“我的姐姐罗丝要来。她之前留在伦敦，做应急服务的志愿者。这是六个月以来，我们第一次见到对方！”科尔一脸骄傲，“她是一名通信员。空袭的时候，她骑车四处奔波，为消防部门传递信息。罗丝一直都这么勇敢。”

那一瞬间，寒冷和黑暗消失了——每当他想起罗丝时，就会这样。埃文斯夫人皱起了眉头。

“真的吗？你姑妈没意见吗？”

科尔苦笑了一下：“她，呃……不知道我们的计划。”

科尔和罗丝被迫将他们的计划保密了好几个月——理由充分。巴克斯顿的每个人都知道，罗丝和克莱尔姑妈合不来。他的姑妈一有机会就说他姐姐的坏话：“她才十七岁，就以为自己什么都懂！”这就是罗丝一次都没来过的原因。除此之外，火车是为运输士兵和军需品服务的，车票非常昂贵，再加上恶劣的天气……

但是，今晚——终于——所有的难题都被克服了。罗丝已经来了，克莱尔姑妈对此也无能为力。他们将一起度过一个完美圣诞，就像往常一样。装饰品、礼物、美食……还有那栋小屋。

“我们会待在暗井角。”科尔的眼睛闪闪发亮，“那里是我爸爸长大的地方，是世界上最神奇的地方！从这里坐火车过去只要半小时。它位于乡间，有森林、田野和溪流。我们每年圣诞都去那儿过，以前……”

科尔停下了。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把这句话说完。他的最后半句话悬在了他俩之间的空气中，如同被掐灭的蜡烛冒出的烟。

“我该走了。”他嘀咕道，“罗丝还在等我呢。她的火车一小时前就到了。圣诞快乐，埃文斯夫人。”

埃文斯夫人点点头：“圣诞快乐，科尔！千万别让王的密探发现你。”

科尔皱起了眉头：“什么王？”

但埃文斯夫人没有回答——她只是待在原地，手里不停摆弄着盐巴，嘴里低声哼唱着圣诞颂歌。科尔想给她拿条毯子，但还是决定算了。他已经迟到太久了。罗丝现在应该正在向克莱尔姑妈解释一切——她需要他的帮助。

他转向房屋，心花怒放。在经历了如此可怕的一年之后，难以想象还有什么会好起来。这场战争让一切都变得如此凄凉。他和罗丝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但是现在，他们的苦难被丢在了身后。在一段短暂的时间里，世界不再重要了……

马上就是圣诞节了……他的家人回到了他身边。

他打开门，踏入光明。 4LqxJ9ME1TBZ1cwaAmX8IRnzWV9b0WzOZfocPK9+UPuYKqxNmskO1KctTMIAGaq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