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采石矶大捷和赵构的即将驾临,使抗金前哨建康城成了各路英雄聚集之地。
十二月五日,虞允文肩负着为赵构驾临建康城措置的重任,悄悄进入建康城。同知枢密院事、江淮督视军马叶义问和建康知府张焘迎接于西州城内驿馆门外。市民们得知虞允文至,争睹其风采,深夜不散。
十二月十日,淮北敌占区蔡州新息县县令范邦彦(绰号“河朔孟尝”),率领家眷、门人、养士及起义归宗官员三百余人进入建康城。这是中原陷落、淮北失守三十年来,第一个以州县名义归宗之壮举,有着极为强烈的震动和影响。虞允文十分重视这件“开失地自行归宗先河”的事件,便与叶义问、张焘商定,亲自率领建康府官员出城迎接,其所率三百多骑,均于西州城内驿馆安置,并设宴为其洗尘。
十二月十五日,河北起义军首领王友直和山西起义军首领契丹人耶律斡罕率领部曲五十骑进入建康城,请求归宗。王友直时年三十五岁,起义于河北大名府,麾下兵马达五万之众;契丹人耶律斡罕时年二十八岁,起义于山西大同、阳高,麾下兵马有一万五千之多。他俩因举事地区均在金主卧榻的燕京之侧,遭受到金兵更为残酷的围剿和镇压。他俩曾联合作战,相互呼应;后又合二为一,同生共死。至十月下旬,其所率兵马,仅存五十骑,只得昼伏夜出,渡淮南下,借采石矶之捷、金兵溃退之机,渡江归宗。虞允文闻知,急至城外迎接。眼见将领士卒,皆破衣烂衫,面容消瘦,战马皆通体血渍泥痕,瘦骨砟硌,嘶鸣凄凉,虞允文忍不住泪水滚落!他握着王友直的双手,一双伤痕累累、皮包骨的手,他一时嗓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抚着耶律斡罕的双肩,这个二十多岁的契丹汉子,精干而剽悍,刀撕火焦的衣襟下露出的胸膛,布满着刀伤、箭伤的疤痕。这是兄弟情谊的见证,这是忠于朝廷的赤胆忠心啊!虞允文把王友直、耶律斡罕及所率五十名将士接至西州城内驿馆安置,为其设宴洗尘,并请求张焘为归宗战士发放衣物御寒。建康市民闻知归宗起义者中有契丹汉子十名,新奇惊诧,竞相至驿馆附近,睹其风采。
十二月十八日,池州御前诸军都统制李显忠进入建康城,接替王权出任建康府御前诸军都统制兼淮西招抚使,虞允文亲至城外迎接。李显忠,字君锡,陕西清涧人,时年五十一岁,金兵陷陕西,他计擒金兵主帅撒里曷,并推堕山崖以毙之,率领起义兵卒归宋,其家眷二百多口皆为金兵杀害。
十二月二十日,观文殿学士、判潭州张浚至建康,接替张焘为建康知府,虞允文迎接安置于西州城内驿馆。张浚,字德远,四川绵竹人,时年六十四岁,绍兴五年(公元1135年)曾任尚书右仆射,因力主抗金,遭秦桧排斥于京外二十年;一个月前,在赵构赞成的人事调动中,商定张浚出任建康知府兼江淮宣抚使,以抗金北伐之重任相托。此时张浚、虞允文相会,张浚神情黯然,虞允文询之,始知江淮宣抚使之职,赵构已授于同安郡王、殿前都指挥使杨存中。
杨存中何许人耶?杨存中,字正甫,山西代县人,时年五十九岁,秦桧心腹,一贯反对抗金北伐。
“圣心有变啊!”虞允文心情沉重了。
十二月二十三日,北方俗称“小年”,虞允文派人邀请采石矶战斗中的有功人员来建康过年,实为等候皇帝接见和赏赐。他们是采石驻军统制张振、王琪、时俊、戴皋、盛新、海鳅船踏车渔民代表二十人和参战的全体渔民名单。虞允文亲自至城外迎接,安排他们住进西州城内驿馆,有时还陪他们游览建康名胜和去街坊店铺购物。特别是二十名海鳅船踏车渔民代表出现于建康城,引起了市民的广泛关注,随着海鳅船洞穿敌船故事的流传演义,二十名渔民代表忽地成为州学学子、书坊文人、瓦肆歌伎、勾栏艺人追逐拜访的对象,为建康城的炽热辉煌增添了浓重的亲情感悟。
十二月二十七日午后未时,一队精骑十五人从江边呼啸而来,闯进建康城南门正阳门。这十五匹坐骑,皆黑色蒙古大马,披黑色鞍鞯,戴黑色辔头,神骏飘逸;十五名壮士,皆北方大汉,着黑色戎装,挎黑色剑鞘,戴红色幞头,雄壮英武。府衙守将急率护卫十人一字排开,刀剑出鞘拦阻,并怒声叱斥:“尔等来自何处?”
壮士中一位领队头目,年约二十岁,书生模样,拱手回答:“我等来自山东。”
“来此意欲何为?”
“请见建康知府张焘张大人。”
“你与张大人有亲?”
“无亲。”
“有故?”
“无故。”
府衙守将轻蔑讥讽:“张大人是尔等随便见的吗?”
青年头领强硬回答:“我等千里而来,有军国大事禀报,张大人官居抗金前哨建康城,不能不见!”
府衙守将惊骇:“尔等何许人耶?”
青年头领回答:“烦将军禀报张大人,我等是山东二十五万义军首领耿京大帅派来的代表,有重要军情禀报张大人转奏朝廷。”
府衙守将被这“二十五万义军”几个字镇住了,延误军情是要杀头的,他急忙转身走进府衙议事厅。是时,张焘正在议事厅与叶义问、虞允文、张浚、李显忠等商议迎接皇帝驾临建康城的隆重礼典,忽听府衙守将禀报,一下子懵懂了。他根本没有听到过“耿京”这个名字,更不知山东还有“二十五万义军”这码事,便把懵懂的目光投向朝廷专管军旅的叶义问;叶义问管的是江南各地的军务,对江北敌后的黎庶起义情形根本不知,也懵懂地皱起眉头;张浚久判潭州,对敌后起义军情状也不知情;李显忠朗声而语:“听说过耿京义军纵横山东地界,黎庶多附而从之,金兵亦畏其强悍,但人数是否有二十五万之多,就说不准了。”
虞允文毕竟是有心人,中书舍人的职位使他的听闻接触,多于朝廷昏庸的高官和一般封疆大吏,“耿京”这个名字,突然勾起了他的记忆:就是这个名字,几年前就震动山东莱芜、泰安地区啊!他十分重视“二十五万义军”这个数字,便说了一句“我去看看”,便随着府衙守将向府衙门外走去……
辛弃疾代耿京呈上《决策南向》奏表恭请虞允文审阅,并请转呈皇上。虞允文展开阅览,目光所触,心神肃然,为奏表所体现出的胆识和谋略所倾倒。心下决定为皇帝招揽此才智之士,引荐辛弃疾为皇上领军北伐!
虞允文待人的亲切热情,论事的精辟、深邃,处事的决断、周密,都使辛弃疾心悦诚服。他确信这位才智道德超群的长者,会是自己今后最可信赖的人。
七天之后,绍兴三十二年(公元1162年)正月五日,赵构驾临建康城,把建康城的炽热辉煌推向绝无仅有的境界。
今日的建康城正阳门,已改变了原有的模样:城楼彩绘一新,飘紫飞红,二十幅巨大的黄缎迎驾瑞幛垂天而落,庄穆而隆重;正阳门前左右两侧,分置金鼓手、号角手各一百人,皆着戎装,威武而雄壮;正阳门前广场上,五张酒案排列,十坛美酒摆置,叶义问、张焘、张浚、李显忠、虞允文等官员率领辛弃疾等一百余人,依序排列,顶礼膜拜,恭迎皇帝驾临。
从正阳门通向上水门内行宫长达十里的宽阔街道上,黄沙铺路,柔软平展;街道两边鳞次栉比的店铺楼阁及其台基、门面、窗牖均以金粉涂饰,与黄沙铺路融为一体,构成一条金色十里的长廊,直通金色天堂般的行宫。在这条金色的十里长廊里,庆祝采石矶大捷、欢庆上元节的各式彩灯,组成了层层叠叠、高低有致的灯海。
在这条金色十里长廊里,等距离地搭起了四座戏楼,均高为二丈,宽为十丈,深为五丈,争奇斗艳,各具特色。
虞允文亲选定金戈铁马之作交乐伎、歌伎、舞伎演唱。这些诗词作品是张孝祥的《水调歌头·闻采石矶战胜》、陆游的诗作《送七兄赴扬州帅幕》、陈亮的《念奴娇·危楼还望》、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是时,戏楼幕布已经拉开,歌伎、舞伎化妆已毕,乐班抚琴握管,等待着皇帝的驾临。
中午未时正点,赵构在二百精骑的护卫下出现在正阳门外三里处,除皇子赵昚外,其扈从人数多达三百人。坐骑逶迤,仪仗巍峨,直逼正阳门而来。
是时,原建康知府张焘举手为号,正阳门前左右金鼓骤响,号角骤鸣,张焘及迎驾的臣民将领一千余人,唰地跪伏于地,山呼“皇上万岁”,迎接赵构勒马于正阳门广场。张焘叩头站起,急趋酒桌前,斟酒于金樽之中,双手捧樽跪拜于赵构坐骑前,高声禀奏:“臣张焘跪迎圣上幸巡建康,捧酒呈献,以表达建康城七十万黎庶忠贞热忱之心。”
赵构接酒,依礼制洒酒于马前,放声称赞:“建康自古虎踞龙盘之地,今日乃各路英雄聚集之所。朕谢建康七十万黎庶百姓。”
张焘叩头谢恩,山呼“皇上万岁”之后,从侍役捧来的银盘中,取酒四杯,分呈右仆射兼枢密使陈康伯,权给事中辛次膺,行宫留守汤思退,御前都指挥使杨存中,并致迎迓之意。陈康伯等依礼制洒酒于马前,向建康城黎庶百姓致谢。礼毕,赵构勒马高声询问:“新任知建康府张浚何在?”
张浚急忙站起出列,直趋赵构的马前跪倒叩奏:“臣观文殿大学士、知建康张浚叩见圣上。”
赵构神情凄然:“二十三年不见,卿已是两鬓如霜了。”
张浚叩头谢恩:“秦桧盛时,若非圣上保全,臣无此身矣!”
赵构惨然而语:“秦桧,媢嫉之人也!”
群臣欢呼:“皇上万岁!万万岁!”
赵构发出诏令:“宣中书舍人、参谋军事虞允文晋见!”
虞允文闻声急忙站起,急趋赵构马前,不待跪地叩奏,赵构诏令身边侍卫:“赐虞允文坐骑!”
侍卫应诺,顺手从侍卫骑列中牵出一匹备用御马至虞允文身边。
赵构放声而语,似在昭告天下:“一介书生,创采石矶之捷,且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符朕之望,体朕之思,消朕之虑,解朕之忧。中书舍人虞允文,朕感谢你了!快上坐骑,伴朕前往建康行宫!”
虞允文扑通跪地叩头谢恩,含泪喊出“皇上万岁”的唱赞,跪地迎驾的一千多名臣民将士,八百随驾官员护卫也欢呼起来,欢呼声经久不息,回旋于天宇。虞允文含泪跨上坐骑,伴着赵构,提马走进建康正阳门。迎驾官员将领叶义问、张焘、辛弃疾等一千余人,起身徒步拥驾而随行。
走进正阳门的赵构,映入眼帘的是离奇的金色十里长廊,是长廊里欢舞的十万军民,是天空中迎风而舞的十万彩灯,是长廊两边红浪翻舞、节奏有力的十万彩旗。赵构兴致极佳,放声称赞:“美哉!一个王朝应当有这样的气势,一代帝王应当拥有这样的荣耀啊!虞爱卿,这是你精心为朕措置的吧?”
虞允文马上拱手回答:“禀奏圣上,十月一日圣上诏令颁布,军民欢腾。民有雪洗侵凌之志,军有捐躯报国之心,军民勠力,共赴采石矶之战,赖圣上德威而克奏肤功。今日建康倾城欢舞以迎圣驾,乃军民忠君爱国之心初现啊!”
赵构大喜:“好!谢建康军民忠君爱国之心,待光复汴京,朕将与天下军民共庆三日。”
恰在此时,一曲昂扬悲壮的歌声从身边的青溪戏楼飞起,赵构勒马观望,戏楼上五六彩衣乐手,执号角、横笛、琵琶、羯鼓、红板,伴著名女杖子头柳盈盈放声高歌,戏楼下青年男女放声唱和。赵构立马静听,其曲为“水调歌头”,其词为——
雪洗虏尘静,风约楚云留。何人为写悲壮?吹角古城楼。湖海平生豪气,关塞如今风景,剪烛看吴钩。剩喜燃犀处,骇浪与天浮。忆当年,周与谢,富春秋。小乔初嫁,香囊未解,勋业故优游。赤壁矶头落照,淝水桥边蓑草,渺渺唤人愁。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
赵构高声诵吟:“‘雪洗虏尘静’‘剪烛看吴钩’‘赤壁矶头落照,淝水桥边蓑草’‘渺渺唤人愁’‘击楫誓中流’,真是字字珠玉啊!此刻,朕切实地感悟到‘民心在战’的可嘉可歌啊!”他提缰策马,似乎仍在回味着歌唱的字字珠玉,自语似的发出询问,“这首《水调歌头》何人所作?”
虞允文一愣,急忙拱手回答:“禀奏圣上,臣已打听清楚,这首词作者是抚州知事张孝祥,是绍兴二十四年(公元1154年)圣上殿试中亲点进士第一。”
“此人年龄几何?”
“禀奏圣上,臣已打听清楚,张孝祥时年二十九岁。”
赵构移眸询问身边的右仆射兼枢密使陈康伯:“陈卿可知抚州知事张孝祥其人?”
陈康伯马上拱手回答:“禀奏圣上,臣从未听说过张孝祥这个名字。但这首词作中‘湖海平生豪气,关塞如今风景,剪烛看吴钩’的激越形象,却使臣有‘志趣壮烈’之感。”
赵构放声诏出:“你我君臣同心啊!张孝祥,春秋鼎盛,志趣壮烈,当重用以展其才智。”
陈康伯拱手应诺。
陈康伯的话语未尽,一曲凄婉的歌声从身边桃叶戏楼上传来,赵构举目望去,六名妙龄女乐,以琵琶、洞箫、古筝、阮咸、哀胡、拍板伴著名女杖子头辛真真放声歌唱,十名纤身婀娜的舞伎舒袖起舞而伴和。其歌为:
初报边烽照石头,旋闻胡马集瓜洲。
诸公谁听刍荛策,吾辈空怀畎亩忧。
急雪打窗心共碎,危楼远望涕俱流。
岂知今日淮南路,乱絮飞花送客舟。
凄婉激越的琴音、歌声、舞姿,组成了一幅凄婉激越的《乱絮飞花送客图》。虞允文向赵构投去关注的一瞥,赵构已是神情专注,眉宇间浮起了一层肃穆。是啊,此时赵构的思绪情感,已完全融入了诗句营造的深邃意境中:起联两句所述之急危,使朕心神战栗;颔联两句所述之愤怨,使朕羞愧于心;颈联两句所述之怆楚,使朕泪水盈眶;尾联两句所述之壮烈,使朕神情振奋、心潮澎湃啊!诗为心声,诗为情寄,这首激愤深沉的七律,也与朕的心境情感相融相通啊!赵构猛地抖缰策马,放声询问身边的虞允文:“这首七律的作者是谁?”
虞允文急忙拱手回答:“禀奏圣上,这首七律的作者是枢密院编修官陆游。”
“是被临安文苑称作‘小李白’的陆游吗?”
“禀奏圣上,正是此人。”
“陆游诗送何人?客往何处?”
“禀奏圣上,陆游赋诗送其堂兄陆滨赴扬州帅幕。”
“卿何知之甚详?”
“禀奏圣上,十月一日圣上诏令颁布,臣奉诏犒师江淮,陆滨自请前往扬州帅幕,陆游赋诗为其七兄壮行,适臣与陆滨同舟北上,亦享受此诗之鼓舞。”
赵构喟叹:“真情出真诗啊,‘急雪打窗心共碎,危楼还望涕俱流’。没有一颗忧国忧民之心,是断乎吟不出这样的诗句的。”
应和着赵构的喟叹,一曲志雄万夫、起顽立懦的歌声,从马头前的长干戏楼上袭来,赵构策马迎上,举目向戏楼望去,空荡荡的戏楼,一位三十多岁的布衣汉子,凝神品箫,伴着三十多岁的著名杖子头董山山引吭高歌。箫声的幽怨悲壮,歌声的愤悱磅礴,离奇地形成了气溢楼台、势逼街衢的淋漓震撼。赵构勒马静听,其曲牌是气势恢宏的《念奴娇》,其歌词是:
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因笑王谢诸人,登高怀远,也学英雄涕。凭却长江,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小儿破敌,势成宁问强对。
赵构在杖子头董山山一曲三唱的回味中,立即体察到作者这首登临镇江北固山多景楼,远眺江北军事重镇扬州的吟唱,原是一首壮怀激烈的政治宣言,骤然感到一股讥讽抨击的力量,强烈地冲击着心胸,好一句“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问得深刻啊!天险长江,兵家必争,六朝以来,帝王将相都以此天险为屏障,苟安江南,直至灭亡。有几人以此天险为进取中原的前哨跳板?朕羞于回答啊!好一句“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入骨的抨击啊,东吴、东晋、南朝宋、齐、梁、陈诸国,都在建康立都,都以划江图存而亡,有谁为进取中原、统一华夏而图强?朕居临安三十年,不也是为“门户私计”而混时日吗?好一句“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气壮山河的呼号,气势磅礴的鼓舞,知耻近勇,朕也许应当痛下决心,长驱北上,进取中原失地了……赵构提缰策马,放声询问身边的虞允文:“这首《念奴娇》的作者是谁?”
虞允文急忙拱手回答:“禀奏圣上,这首词的作者,是婺州永康人陈亮。”
“这个陈亮现任何职?”
“禀奏圣上,陈亮身为布衣。”
“年龄几何?”
“十八岁。”
“年仅十八,天才啊!陈亮现在何处?”
“一个月前,臣与陈亮相识于瓜洲,现时也许仍滞留于瓜洲。”
赵构诏出:“立即派人前往瓜洲,诏布衣陈亮速来建康!”
虞允文拱手应诺。
建康城的炽热辉煌,似乎随着赵构的情绪昂扬而澎湃沸腾。人群欢舞,跪拜起伏,“皇上万岁”的唱赞,惊天动地,遏云制风;胭脂戏楼上传来的震撼人心的歌声,引起了戏楼前街道两侧黎庶百姓的唱和,并递次传应,化为成千上万人共同唱出的心声,形成了悲壮、自信、慷慨、愤恨的强烈氛围,激荡着赵构的心胸。
他惊骇地向胭脂戏楼望去,数十人组成的盛大乐班,吹奏拨击着大鼓、腰鼓、琵琶、横笛、洞箫、笙、筑、筝、篪等诸多乐器,为著名杖子头落天雷领唱的数十名男女歌伎的合唱而伴奏,其势排山倒海,其声破竹裂石。赵构勒马静听,其歌声为: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这是岳飞写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啊!这是一首用生命写就的歌,生命被屈杀了,歌被禁唱了、禁传了。可在江南二十年之后,今日却突然出现在建康城,成了万人合唱的壮歌、豪歌,并借以追念含冤而死的抗金英烈。
虞允文被这骤然出现在眼前的情状惊呆了,他原来的措置,只想用岳飞写就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唤起赵构对岳飞的记忆,坚定皇帝抗金北伐的决心。谁知落天雷图新争强,临场更新表演方式,突出演唱中愤悱之气,而且是声情并茂,超水平发挥得淋漓尽致。过犹不及啊,看来这沸腾建康城炽热辉煌的最后一招,真的闯下大祸了。他用胆怯的目光向赵构望去,只见皇帝双眉带蹙,神情肃穆,目光似乎也捉摸不定了。
是啊,此时的赵构已不再品味《满江红·怒发冲冠》的悲壮慷慨、壮怀激烈,而是陷入沉痛的思索之中:朕对岳飞有着特殊的情感,这种特殊的情感,使岳飞在短短的二十年间,由一个兵卒晋升到一路兵马元帅的高位;朕对岳飞的死有着难以启口的内疚,十二道金牌的下令退兵,也是这种特殊情感突然异化而驱使啊!二十年过去了,岳飞仍活在黎庶的心里,可朕呢……这都是虞允文的措置啊,为了抗金北伐?为了进取中原?为了取得朕的支持?但这种超乎寻常的借着死人压活人、借着元帅压皇帝的做法,也是抗金北伐的需要吗?虞允文只是一个中书舍人,与军队将领无任何来往,采石矶的战争,只是应急而为,显示了超群的才智胆识,可这位才智胆识超群之士为什么要玩这种愚蠢的拙招,难道就不怕朕小拇指一弹而断其性命吗?也许这种危及他自己性命的拙招,也如采石矶的招数一样精妙,会借此机会为岳飞平反,洗刷朕生命和情感上的耻辱,彰显朕的天纵英明啊!
赵构毕竟是通晓权术的,他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立马挥手,制止了戏楼前街道两侧黎庶百姓的欢呼喧嚷,用最高、最洪亮的嗓音高呼:“伟哉《满江红·怒发冲冠》,千古不朽的战歌啊!抗金必胜!北伐必胜!”
人群欢呼声起,如浪如潮,如雷如霆。
就在人群经久不息的欢呼声中,新近登基的金国皇帝完颜雍派遣的使者成忠郎张真带着议和的牒函,悄悄潜入建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