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时,有些东西必须改变。内心陷入犹豫,紧绷的弦突然断开,想重新开始的冲动涌出,像瘙痒般不断加剧,直到不能自已。有时,变数从天而降,不请自来——突然换份新工作,开始一段新恋情,发笔意外之财,遇到飞来横祸,决定离婚……我们总会经历各种各样的变化,而最难的,其实是内心的改变。改变带来的挑战,恰恰衡量出我们渴望改变的程度。往往,我们最需要的正是我们最不敢开始的。
二〇二〇年,和许多人一样,我也经历了改变。不过,这并非源于疫情及其带来的种种悲剧,而是由分手和搬家所催生的。这种变化背后是心灵深处的呼唤:重新想想,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一开始,我意识不到这种呼唤。后来,它在心中来回激荡,让人喘不过气,但我仍然充耳不闻。然而,到了某个节点,这声声切切的呼唤让我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我出生于英国牛津,在那个老派的城市成长,读书学习。人生头几十年,我过得平平淡淡、事事称心、无忧无虑——就像寓言里的井底之蛙,坐井观天,以为头顶的一方天地就是整个世界。二〇〇八年大学毕业后,我去北京大学学了两年汉语。初来乍到,我完全不了解北京的文化,也不适应这种城市节奏。但正因为此,我头顶的“天花板”一下子打开了,青蛙从井里跳了出来。后来,我回伦敦工作了几年,但二〇一二年,我又回到了北京,开启了我的作家生涯,同时做些编辑工作。这一待就是七年。
那段时期,中国雄心满志,扶摇直上。我们这些来中国的外国人如饥似渴地感受着这里的一切。光是那些新奇亮眼的文化和五花八门的报道,就足以带来源源不断、让我回味一生的刺激。北京规模之大、节奏之快,令人心潮澎湃、兴奋不已。中国如巨兽般一往无前,我们就像附在巨兽脊背上的跳蚤,也被带着向前奔去。每天我都能学到新东西,颠覆认知。每晚都有丰富多彩的夜生活。第二天起床,这座城市又焕然一新。
二十一世纪初,中国在世界舞台上崭露头角,就像二十多岁的我,那时一切皆有可能。在经历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经济开放之后,中国进入新世纪,一步步摸索着走向自由的新时代。四面八方的艺术家、摇滚歌手、自由思想者和冒险家聚集在首都北京。也有很多在北京的人忙着在这个全球最具活力的经济体中汲取养分、发家致富。
但从二〇一七年起,事情渐渐发生了变化。城市变得越来越让人喘不过气,生活不下去。混凝土高楼把一块块超级街区挤满了。为了阻止行人乱穿马路,道路中间竖起了栏杆。大街上车水马龙,尾气弥漫空中。城市化发展千篇一律,牢骚声不断。通勤之路漫长,车辆鸣笛不停。陌生的邻居,狭小的公寓,疯涨的物价,污浊的空气,这些毒素日积月累,聚积在这座城市的“肝脏”之中。
世界上其他地方也不令人乐观。唐纳德·特朗普加剧了美国的内讧,脱欧把英国搅得天翻地覆。充满敌意的气氛蔓延世界各地,社交平台上形形色色的人固执己见,愤世嫉俗,分裂对立,又和与自己观点一致的人聚集成小的圈子。大自然也在抗议我们对环境的破坏:山火丛生,洪水肆虐,全球升温。不平等趋势日益加剧:富人更富,穷人更穷。有些时候,我仿佛只是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里一枚迷失的小齿轮,感觉未来渺茫,没什么可期盼的。
或许是我自己的问题——步入三十岁,我变得愈发固执、愤世嫉俗,而这恰恰是我曾告诫自己不要变成的样子。北京的外国侨民的生活迎来了颠覆性的变化,我的老朋友们离开了这里,我的人际关系出现问题,但我并没理会。首作出版后,我也没开始写新书,对工作兴趣恹恹。简而言之,我的生活一成不变。我还没准备好离开中国,但确实需要一次自我放逐,熬过严冬,等待春暖花开。
“咚咚咚”,敲门声将我吵醒。当地办事处来人了,他语气平淡地通知我,我所在的这栋居民楼是违章建筑,即将被拆除。如果有人问我想不想离开这里,我会说不想。但正是这样被逼着改变,让我明白,是时候迎接新的天地了。
有些东西必须改变。
我第一次产生搬到大理的念头,是在刷朋友圈的时候。我被炸炸的一条动态吸引了目光。他是个中国摄影师,三十几岁,人很热情。那时我已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他了。原来,他也厌倦了北京的生活,搬到了中国偏远角落里的一个山村。看他晒的那些新家的照片,我真希望自己也能搬到那里。他的新家带一个小院,石板地面,青草在石缝里探头冒尖,长势喜人,小院中间那块地上是青石铺就的太极阴阳图,旁边有棵柿子树,树下放了张长椅,他可以坐在上面看书。小屋的梁柱古色古香,屋顶还开了个天窗,窗外就是大理闻名遐迩的三座古塔,背后是高耸的山峦。
与我在城市中的住处相比,那里简直就是天堂——没有废气烟雾,远离车辆鸣笛作响,有时间去思考和呼吸。炸炸去村里的集市上就能买到旁边田里种的新鲜蔬菜。他可以悠然自得地慢慢上山,去看隐蔽在半山腰的瀑布;可以全身心投入创作,无须担心房租花费和生活开销。后来,我问他为什么要离开北京。
“北京确实挺有意思,”他跟我说,“但在那里生活和挣钱真的太难了,我不想那样。其实在北京,我并不开心。所以我搬到了大理,想换种生活方式。”
我常听见有人说要换种活法,可能是因为我也想这样,所以我开始留意身边哪些人和我一样在寻找。中国城市化的规模庞大、速度迅猛,使得许多城市问题被放大了。大家称之为“城市病”。改革开放后的中国只用了大约四十年,就赶上了西方国家花了几百年才达到的工业化和经济增长的水平。可现在,中国人停下脚步,开始思考: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我确实更有钱了,但我真的开心吗?现在经济和事业都得到了充分发展,可个人的发展又该如何?
网上有个很火的词,叫“内卷”,按我的理解,它的字面意思就是“被卷在里面”。如果你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那你就是被这种加班文化“卷”了。如果你是个学生,你父母用兴趣班、补习班把你的周末安排得满满当当,那你就是被教育体系“卷”了。如果你每天通勤要两个小时,就为了有份工作,让你能还得起房贷、买得起车,好娶个媳妇,那你就是被社会共识“卷”了。当时的中国首富马云对“996”工作制(一周上六天班,每天从早上九点工作到晚上九点)赞不绝口,说这种制度其实是“福报”(起码对他的企业来说是这样)。但大家渐渐发现了资本主义嗜血成性的真面目。“内卷”就像仓鼠在轮子里奔跑,永无停歇。终于,大家开始反抗。
大家想,既然再怎么样也只能原地踏步,那还跑什么呢?反正好工作都已经抢完了,蛋糕也已经分好了。在今天的中国,前进一步难于登天,落后却易如反掌。有篇博文把“内卷”比作囚徒困境,配了张音乐会的图片:前排的人为了看得更清楚,站起来看表演。其实如果人人都坐着,观看体验也是一样的,但前面的人站起来看,后面的人也不得不站起来看。这不是进步,而是“内卷”。
于是,有人提出一种解决办法:不站着,也不坐着,直接躺下。这就是“躺平”,是对当前这种“内卷”制度的抵制。既然游戏背后有人操纵,既然社会阶层难以打破,那又何必做无谓的挣扎?直接退出竞赛得了。与其加班,不如睡个懒觉,打破你追我赶却踏步不前的死循环。极端一点,不如彻底逃离城市——逃离这座曾经吸引我们来此碰运气,最后却令人大失所望的城市。炸炸已经这么做了,他逃到了乡下。中国西南部的大理,乡间风光如画,大家戏称其为“躺平之都”。也有些人因为那里气候宜人、氛围悠闲,而称其为“大理福尼亚”。
中国人一直以来都奋力挤进社会上层,如今这种归隐田园的趋势与以往的奋斗目标截然相反。几十年来,乡下人只想走出农村,摆脱贫困。自二〇一一年以来,生活在城市的人口就超过了农村人口。然而,有些人生在中国一线城市,却想要逃离,回到祖辈生活过的土地。他们厌倦了大城市的灯红酒绿,向往一望无际的山野风光和鸡犬相闻的田园生活。经历了四十年的城市化发展后,人口流动的方向开始逆转。
即便如此,也只有少数人有这个条件或胆量,真的辞掉城里的工作。有些人家境富裕,想找个日光充足的地方躺着晒晒太阳,比如伦敦人在意大利托斯卡纳购置的小屋,或者纽约州北部的湖畔别墅。有些人身无分文,在城市打工,想逃离现状,走向新生。总之,这种逃离城市归隐田园的趋势,曾经只是星星之火,而如今已有燎原之势。炸炸就是一个代表:一个三十几岁,从事创意艺术工作的城市打工人,厌倦了城市生活,不想活成他人眼中的成功人士,只想过上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
“我父母那一代人穷其一生努力奋斗,就是为了走出农村,在城镇安家,给我创造更好的条件,”炸炸跟我说,“他们理解不了我为什么要回到农村。”炸炸父亲是山东农村里的一名木匠,炸炸是家里第一个大学生,在他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时,父亲欣喜若狂。他希望炸炸能去银行或者国企工作,虽然炸炸没有如他所愿,但他还是十分骄傲,跟邻居夸耀,说自己的儿子是个摄影师,不用在家种田。炸炸在城里买房、结婚、实现城市生活的梦想,似乎不过是时间问题。
可他搬到了大理,三十五岁还没结婚,父亲难以理解。炸炸的祖父是个农民,自己种地,种点蔬菜、粮食,填饱家里几口人的肚子。炸炸的父亲以前就过着这种生活,所以他和妻子希望儿子不要再过得这么艰苦。可现在,他们的儿子就住在农村,自己种菜,还发菜地的照片给他看,好像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炸炸说:“说白了,他们就是觉得我是个失败者。”
一个中国家庭,经过两代人的努力,终于走出农村,进入城市社会——但第三代人,又回到了农村的那片土地。
“我就是觉得,人不能总是局限在别人的期望里,”炸炸说道,“大家都觉得人要找份工作,买车买房,赚很多钱。”他对这种社会期望的不适反映了中国的现状,大家崇尚经济富足,可这种过度的追捧造成了这个国家精神文明上的空白。现在该干什么?接下来要干什么?我真的开心吗?
“这就是我离开北京的真正原因,”他接着说,“不只是因为交通拥堵和物价高昂——这些人人都在抱怨。我想过一种更安静的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事,找到真正的自己。”
他的选择逃往之处——大理,是新生活的缩影,是“内卷”的反义词,是躺平之都,是“大理福尼亚”。在这里,看破尘世的一代人得以逃离,寻找新生。对我这样深陷泥潭、萎靡不振的人来说,大理实在让我心驰神往,无法抵抗。
大理位于中国西南部云南省的高原地带,横断山脉褶皱带贯穿其境。横断山脉西侧便是喜马拉雅山脉。于海拔两千米处,地势向西北渐升,绵延三百公里,直达西藏边境。缅甸距大理约一百六十公里,老挝则在大理东南边,距离更远。大理坐落于亚洲东南部的群山之中,在中国古代,此地曾是南方丝绸之路的贸易枢纽,人们常在此交易玉石、象牙、香料等货物,这里亦是茶马古道经过之处,这条道将普洱的茶园与青藏高原连接了起来。这里是个隐居的好地方。
大理山谷形成于印度板块和欧亚板块的碰撞挤压。地壳运动促使珠穆朗玛峰隆升,一直波及云南区域,大理西侧的苍山就是其中升起的一处褶皱。苍山绵延五十多公里,主峰高达四千一百二十二米。冬日,十九座山峰银装素裹,十八条冰川槽谷中,溪水潺潺而下。松树和冷杉组成的常绿针叶林覆盖着山脉,这也正是苍山得名的原因:“苍山”意为“苍翠之山”。
苍山十八溪蜿蜒而下,注入洱海。洱海位于山谷中心,湖长约四十公里,形状像一只耳朵。“洱”在汉语中与“耳”同音,“海”则是“海洋”之意。洱海之水注入湄公河的上游的澜沧江,澜沧江又向南奔流,与发源于青藏高原的怒江和金沙江并行,形成三江并流之势,之后这三条亚洲大江又分道扬镳。千年来,洱海的淡水和丰富的鱼类资源一直是大理的命脉。因着这些资源,人们在洱海边逐渐形成聚居,还发展出了鸬鹚捕鱼的传统。
中国的成语“依山傍水”,描绘的正是大理这般山清水秀、宁静悠然的风水宝地。山谷中的大多数居民都居住在洱海西岸,此处地势自山麓缓缓往下延伸至湖畔。洱海西南角是一座较大的小镇——下关镇(现已并入大理市),因古时峡谷入口有重兵驻守而得名。洱海的北端是开发较少的上关镇,村落农田分布其间,这里几乎没有超过三层的建筑。
赫赫有名的大理古城地处下关镇与上关镇之间。此地曾是大理国的都城,后成为明朝的要塞,占地三平方公里。曾经,古城城墙巍峨,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各有一座高大的拱形城门。街巷如织,铺着鹅卵石。现在,除西、南两面城墙外,其他城墙都已被拆除,城里铺设起新街道,但城门依然保留着。那些散布在古城迷宫般街巷中的石砌房屋、半圆的屋顶和绿树成荫的庭院,仍然赋予了古城独特的魅力。古城西北方向的城墙外,三座古老的宝塔投下长长的影子,它们是逝去岁月的遗迹。
白族是大理的主要世居民族。中国有五十五个少数民族,其中有二十五个在云南有一定聚居区域。云南高原地带上还有山地部落彝族、信奉萨满教的纳西族及其支系——实行母系社会制度的摩梭人,以及信奉佛教的藏族。白即“白色”,这一民族因祭祀仪式中所佩的帽子上的白色须穗而得名。白族有自己的方言、宗教信仰(主要是本主崇拜)和节日(主要是夏末举行的火把节),与汉族存在显著的文化差异。在外来人口迁入这个山谷之前,生活在此地的几乎只有白族人。
时移世易。大理曾是独立王国,抵御过唐朝入侵,但于十三世纪被蒙古人占领,后又被纳入明朝的版图。汉族人迁居此地,随着汉族、回族以及其他民族的迁入,白族的日常生活中融入诸多汉族习俗。不过,他们离中国的政治中心仍然足够远,因而能不受过多干扰,隐匿在这个如诗如画却又偏远贫穷的山谷之中。
过去几十年,大理吸引了一种新型外来者。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很少有人会来大理旅游。那时,古城和周围村庄尚未被开发,这里只有土路、农田和破败的房屋。山脉让大理风景如画,却也使中国东部沿海地区的现代化成果难以惠及此地,以致大理发展滞后,人民贫苦。可这正是现今的旅行者所追求的:一个尚未被城市化浪潮席卷的乡村,一个远离城市政治中心的避世桃源。
进入新世纪,大理成了资深背包客的热门目的地,它是贯穿东南亚的“香蕉煎饼之路”
向北的延伸。那时,古城的主干道(也就是西方背包客所说的“洋人街”)边上,坐着很多当地的白族奶奶,她们用蹩脚的英语向来来往往的外国游客推销。
有些旅行者来到大理之后,就在此定居了。从城市来到大理的人在古城租住石屋,一年租金只要几千元。一位《孤独星球》的撰稿人非常喜欢大理的氛围。他甚至不愿将大理写入杂志,生怕太多人慕名来此。还有两个美国人开了家咖啡馆,名叫“萨尔瓦多”,取自“另一个Dali”
。咖啡馆旁边是几家潜水吧,有坏猴子酒吧、鸟吧、蜥蜴酒吧,主要面向定居大理的外来人群。这些人住在便宜的院子里,研究当地草药,过得松散随意,怡然自得,希望自己的秘密天堂不被外界打扰。
但这里还是被发现了。北边的丽江古城在一九九六年地震后翻修重建,发展成了旅游胜地。起初,大理政府还未将此地打造成商业化旅游景点,但二〇一〇年后,古城翻新,房租水涨船高,纪念品店摆起了地摊,那些嬉皮士搬到了景区外的村庄。大理愈发出名,成了远离城市喧嚣的好去处,想喘口气的旅客可来此放空,想从城市逃到农村、寻求新生的人也来此定居。
在此热潮之下,二〇一四年,中国民谣歌手郝云写了首红极一时的歌——《去大理》。歌词正中时代的精神:“是不是对生活不太满意?很久没有笑过又不知为何。既然不快乐又不喜欢这里,不如一路向西,去大理。”
虽然迁徙至此的城里人来自不同年龄段,但他们被统称为“返乡青年”。有些人自称“新移民”,还有些人直接把自己叫作“新大理人”。
早期定居于此的人对大理的发展现状颇有微词,不愿看到它变得如此商业化。然而,大理已然吸引了公众目光,这种变化是不可避免的。况且变化正是选择迁居大理的人所追求的——新的生活方式,新的家园,新的视角。面对如海啸般汹涌而来的变革,我们应当做好卷入浪潮的准备,螳臂当车只会让我们淹没在海中。
惰性是一种与动机同样强大的力量。虽然我对大理的生活早有向往,但那只是朦胧的、未曾言明的憧憬,并非实际的计划。直到生活中的情况促使我做出切实的改变,我才开始将想象付诸实践。
我和前未婚妻是在二〇一三年在北京一家书店排队时认识的。那时,我俩都刚来北京,正值大好年华。经过两年的相处,我们走到了一起。我们躺在家里天台上的吊床里接吻;我们在公园跑步,然后又在雨中接吻。我感觉自己正慢慢坠入爱河,根本无法自抑,就像一块逐渐融化的巧克力一样。有一次,在我们去北京郊外爬山的途中,我在关帝庙外的宝塔里单膝下跪,向她求婚了。我们原计划在二〇一九年夏天结婚。可是,就算我们努力磨合,感情还是出现了裂痕。而且令人心碎的是,我们的婚姻显然不会幸福。在距离婚礼还有两个月的时候,我们取消了婚礼,最后一次尝试挽救这段感情。但最终,在二〇二〇年年初,在新年的第二天,我们还是在去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度假时分手了——本来,我们是计划去那里度蜜月的。
分手后那两周里的一些瞬间,如同壁画一般凝固在我的记忆中,每一段都清晰而深刻,画面之间的间隙却一片空白。我们决定分手后,在渡轮上听披头士乐队的《顺其自然》。第二天,我独自飞回中国,茫然若失。两周过去了,我俩坐在沙发上,猫咪卡茨比在地上斑驳的光影中玩耍,门口放着我打包好的行李。我们手挽着手,一言不发,但心照不宣。我麻木地走出家门,看着我原以为熟悉的一切逐渐崩塌,内心却出奇地冷漠,仿佛这是别人的世界。
我内心很抗拒把自己的故事按时间线梳理完结。就这样吗?我的心在哭喊。就这些吗?这只是众多千疮百孔的失败恋情中的一例吗?那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时刻呢——那些欢声笑语的夜晚,点点滴滴的爱意,那些共同经历的挣扎、艰辛、疑虑和泪水,这些难道都不存在吗?我失去的不仅仅有她——这个我曾以为会与我携手共度余生的女子,还有我对未来的憧憬,对以后的希望,以及我曾梦寐以求的生活。现在这一切都不存在了,我像一叶孤舟,漂泊不定。以后的日子里,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她肯定也有这种感受,想到这里,我内心更加痛苦,因为我们已无法再为彼此提供慰藉。
在这绝望的空白之中,一个念头在我心中悄然萌生——我可以搬去大理。
之前我去过几次大理,看炸炸和其他朋友。但出于感情和事业原因,我不可能搬去大理。不过现在我分手了,还可以远程进行编辑工作,那搬去大理也不仅变得可行,而且顺理成章。在那里,我可以隐居,疗伤,探索未知。那些从城里来到山里的人,就是想逃离城市,摆脱“内卷”,甩掉那些促使我们去寻求更深层次蜕变的个人情感波澜,我与他们并无二致。
昆明和大理之间开通了高铁。曾经需要八小时的大巴车程,如今高铁仅需两小时即可抵达。我买了张单程票,只带了一个行李袋和一个装着必需品的背包,登上了开往新家的列车。
中国有则寓言故事在我身处困境时给了我慰藉,那就是《塞翁失马》。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老人,他的马跑丢了。
左邻右舍都来安慰他,说:“真不幸啊。”
老人却说:“这怎么就不是件好事呢?”果然,几天后,他的马带着两匹骏马一起回来了。
大家都来祝贺他:“太棒了!”
老人却说:“这说不定是件祸事呢?”结果,他儿子在骑其中一匹马时摔断了腿。
邻居们又说:“太惨了吧!”
老人答:“这说不定是种福气呢。”后来,军队来此招募士兵,儿子因为瘸腿免于征战。
故事如此,生活亦是如此,不断地继续着。
坐在开往大理的列车上,沿着轨道穿过云南的逶迤群山,我穿进一个又一个隧道。想起前尘往事,泪水在我眼里打转。我安慰自己,没关系,是福是祸尚未可知。内心深处,一个小人觉得这是祸事,因为我要独自一人回到原点,但另一个小人又隐隐为这种能够重新开始的自由而兴奋。激动之余,我又有点内疚。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吗?难道我一直在找独自出走的借口?想到在大理可能会发现的新鲜事,我心潮澎湃,可每当脑海中浮现她的面庞、她的笑容、她的声音时,这些又如重锤击中我心。激动与痛苦交织在一起,我心中充满了矛盾。
我渐渐明白,无论我怎么自欺欺人,都必须承认,我不开心。有些事情不对劲,好像缺失了什么东西。我在北京感受到的那种不适,以及在感情中缺乏满足的感觉,都是某种更深层次问题的表现。那些从城市回到村里的人称之为“城市病”。但我感觉自己的症状比城市病更严重。精神方面的疾病?中年危机?无论何种标签都显得太过苍白和老套。我内心有个空洞,需要一些真实、长久的东西去填满。我尚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也不确定能否在大理找到它。我不知道我会在大理待多久,不知道这是福还是祸。我只知道,火车在不断前行,再过一个隧道,我就要到了。
中国有一个传说,源自五世纪的一篇名为《桃花源记》的古典散文。相传,有个渔夫顺着一条偏僻的溪路行船,驶进一片茂密的桃花林。在溪水源头,他发现了一个山洞,从洞口进去,费力地穿过一条隧道,就来到了一个隐秘的山谷。此处高山环绕,桃花盛开,良田美池,鸡犬相闻。山清水秀,风光宜人。村里人热情接待了渔夫,他们的祖先为了躲避秦时的战乱,偶然来到这个山谷。在这里,“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大家安居乐业,顺应四时,与自然和谐共处。这是人间的乌托邦。
渔夫在这里度过了天堂般的时光,随后离去。村民叮嘱他勿向外人透露此地,但他还是在归途中做了标记。回到尘世后,他向人们讲述了在山谷中的奇遇。但无论人们怎么努力,派多少官兵寻找此地,却无论如何都再也找不到了。
《桃花源记》的故事在时局动荡的东晋末年有着特别的吸引力。这篇文章的作者陶渊明最终选择辞官归隐。他写道:“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在陶渊明理想中的世外桃源,没有官僚统治,没有政治纷争。这种回归自然、返璞归真的思想融入了中华民族的灵魂深处,正如香格里拉对西方人的影响。
其实,香格里拉是用西方人所构建的东方主义视角对同一传说的重新演绎。一九三三年,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在其畅销小说《消失的地平线》中创造了香格里拉这个词。书中,三个英国人和一个美国人逃离战火纷飞的阿富汗,途中飞机遭到劫持,迫降在西藏山区。他们幸存下来,打算在附近的一个喇嘛庙找个住处,被告知这里是四季如春的“蓝月山谷”。此处与文明世界隔绝,居民长生不老,没有战争,没有犯罪。除此之外,这里还有一些欧式现代化设施,如暖气、藏有英国经典作品的图书馆、三角钢琴等。这些都由一位二百五十岁的最高喇嘛管理。故事主人公是一名英国外交官,名叫休·康威,与《桃花源记》的主人公一样,他最终离开了香格里拉,后来就再也找不到此地了。这两个故事都想告诉世人,世外桃源可望不可即,只是一种幻想罢了。
今天,香格里拉和桃花源的故事引发的幻想不仅围绕着这两个隐秘之地,还包含了人们的希望与梦想,从中可以看出大家渴望过上怎样的生活、成为怎样的人。我们仍在寻找现实中的香格里拉或桃花源,这是因为我们在寻求内心的逃避,这种逃避折射到行动上,就是寻找那片土地。其实,内心深处,我们都知道这种地方并不存在。就连托马斯·莫尔提出的“乌托邦”一词,词根也在暗示这种地方是“子虚乌有”的。
然而,这并没有阻止我们沉浸在这种幻想之中——或者以此谋利。云南省内位于大理西北方向的地方有一个藏族县城叫中甸,二〇〇一年,当地政府正式将其更名为“香格里拉”。这个人造的世外桃源坐落于高山峡谷之中,有草原野马、各类冰湖,距雪山和国家级公园也不远。然而,香格里拉“古城”却是个旅游陷阱。二〇一四年,一场大火肆虐香格里拉,火灾之后,该地得以重建。重建后的香格里拉光鲜亮丽,商店招牌由政府发放,字体、颜色都保持一致,这些商店大多是藏式饰品店,还有牦牛火锅店。
在大理和香格里拉之间的丽江,似乎更有资格获得“香格里拉”这个名字。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美国植物学家约瑟夫·洛克以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撰稿人的身份来到此地,撰写关于当地植物、地理环境和纳西族风俗的文章报道。詹姆斯·希尔顿读过这些,据说这也是《消失的地平线》的灵感来源。洛克所住的村子名叫玉湖村,坐落在玉龙雪山脚下。玉龙雪山峭壁嶙峋,山顶积雪,酷似《消失的地平线》中的雪山。山间有一个小湖,山峰恰好倒映在蓝如宝石的湖水中,后来,这里更名为蓝月谷,吸引了成群结队沿着“香格里拉路线”前来打卡的游客。
还有些人想在中国建个自己心中的世外桃源,远离尘世喧嚣。艺术家、作家欧宁离开北京,在安徽乡下发起了“碧山计划”。在广州郊区的七溪地,一群逃离城市的人在城市边缘的高楼大厦缝隙间开辟了有机农场。项目创始人亲力亲为,自建居所,织衣耕田。有媒体戏称他们“有妄想症”,试图“挑战现代文明”,但他们反驳说,现代社会的“传统价值体系”并不能让他们活得像在山里这么快乐。
这些城市逃离者其实延续了中国源远流长的归隐田园的传统。除陶渊明外,历史上不乏躬耕田园的朝廷命官,比如赫赫有名的宋代官员——苏轼。他仕途不顺,被贬黄州,因在黄州东门之外的坡地垦荒耕种,自号“东坡居士”。千百年来,宗教信徒大多隐居在中国中部的山区。老子、庄子等道家先贤,漂泊不定,清贫自在,与儒家积极入仕的追求截然不同。他们和如今的我们一样,想找到世外桃源般的隐居之地。
对我以及其他许多人来说,大理仍然是最有资格被称为世外桃源的地方。二〇〇九年,我初访大理。那时我刚到中国不久,和当时的女朋友沿着滇西北的徒步路线旅行。大理的鹅卵石街道、狭窄的水道,以及远处白雪皑皑的山峰和清澈的湖水,都让我充满了遐想。这里就像真正的香格里拉。旅游业发展,许多外来人口涌入,打破了这里的宁静,但大理在我心里仍是隐居、自由、逃离的象征。关键不在于身处何地,而在于如何看待这里。这不是一个具体的地点,而是一种心态。一直以来,香格里拉更多的是精神上的世外桃源,而不仅仅是一个现实中的地方。
就在我想着这些的时候,列车驶出了最后一条漆黑的隧道,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大理就在眼前。在我看来,大理这两个字的意思是“远大理想”,就连名字也带着乌托邦的意味。阳光洒落湖面,波光粼粼。群山悠然俯视着下关镇那些满是尘土的屋舍。如同《桃花源记》中所写的一般,我走出长长的隧道,来到了一个偏僻的山谷——这里不再与世隔绝,但对我来说仍然充满意义和希望。
从现在起,这里将成为我的家,陪我度过即将到来的春节。虽然我是失意而来,但来到此处,也充满了重新开始的希望。我知道大理并非完美的世外桃源,但归根结底,世外桃源始终由我们的内心创造。
二〇二〇年一月十八日,我三十四岁生日的前一天,离鼠年春节还有一周的时候,我来到大理定居。新的一年,新的开始。
在我给自己找房子期间,炸炸在他住的村子里给我找了间空房。这个村子叫三文笔村,位于古城西北方,正处于建于九至十二世纪的大理三塔的庇荫之下。后面两座佛塔略微倾斜,据说是在一场地震中失去了平衡导致的。前面那座最高的大佛塔高约七十米,直指云霄,曾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进行了修缮加固。塔旁的聚影池水清如镜,塔刹倒映在其中。塔后,错综复杂的小巷交织成网,延伸进村子的各个角落。
村心小庙有两层,里面供奉着魁星。魁星是民间有名的科举神祇,掌管文学和考试,单足踏鳌,手执朱笔。庙旁就是炸炸的院落,也是他的摄影工作室“X空间”所在之处,正对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小径对面是家手工咖啡店,面向来此定居的外来人口,售卖单一产地咖啡豆冲泡的咖啡,价格高昂,旁边的一个当地菜市场则以极低的价格出售水果。
我的住所还要再往里一点,在一处合住的院子里。房东是一位瑜伽老师,来自福建省,名叫雅玲。她身材婀娜,皮肤是小麦色的,笑声爽朗,不喜欢坐办公室。雅玲在印度旅行了好几年,而后于七年前定居大理。她教我们这些新来的移居者瑜伽,有些人身体僵硬,拉伸不开,她也不管,硬将学员们的身体扭得奇形怪状,不像教课,像在施刑。她的哥哥是一个头发稀疏的、腼腆的人,绰号是“柠檬”,和她住在一起。他白天去山上茶园里采购茶叶放在网上卖,晚上边品茶边看些励志书籍。
兄妹俩的生活状态,有人可能会觉得很邋遢,也有人会觉得简朴。他们住在一个石砌的屋舍里,没怎么装修。木梁上会掉下灰尘,半塌的墙壁上,灰泥也在剥落。院子里有个厕所,另一侧是个看上去快塌了的厨房。他们把主屋旁边的牛棚改成了单人间,做了只够放一张床垫的夹层,租给了一对从深圳过来的年轻夫妇。我的房间布局方正,正对着院子,空荡荡的,像间牢房,房里只有一桌一床一椅。窗外,紫色的九重葛正缓缓从带铁栏杆的窗户探进来。
雅玲上午在院里悉心打理柿子树旁的菜地,她在那里精心有序地种了些青菜和块茎类作物。下午,她摘点蔬菜做饭,或煎或煮,或清炒,或炖汤。柠檬则盘腿坐在檐下茶桌旁,按照仪式般的程序沏茶倒茶。深圳夫妇待在牛棚改造的单人间里玩电子游戏,游戏屏几乎占满小屋。弗兰基是《英雄联盟》职业联赛的冠军,靠直播打游戏赚钱,他女朋友在旁边画些迷幻错乱的自画像,画中她的脸上爬满了蜘蛛。雅玲沿着屋顶养了一排仙人掌盆栽当作护栏,把这儿弄得更像监狱了。
起初,这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大理。我幻想中的香格里拉在哪里?那片肥沃的山谷和充满欢乐的田野又在哪里?后来,我明白了,其实我就在其中,只是它以更质朴的形式展现——四面高墙围起一方天地,让人得以远离尘嚣,过着简单而又花费不多的生活。这里一年的房租才七千元,在北京市中心,这些钱只够在一间狭小公寓住一个月。
我问雅玲,她终日打理菜园,做做饭,练练瑜伽,几乎足不出户,会不会觉得生活枯燥无味?她看我的眼神带点怜悯,又带点不屑,就像在看一个仍被都市生活节奏束缚着的城里人。
“这样的生活太完美了。”她答道。在我看来,她的生活处处受束缚,于她而言,这却是绝对自由。她继续道:“我可以每天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用为钱焦虑,不用担心他人眼光。”对她来说,自由并非实现社会认定的成功,而是放弃追求这些。她实现了在西方世界,在各大城市永远实现不了的经济自由。
“我来大理就是为了逃离主流社会。”她说。在中文里,主流指的是水的主要流向,新大理人自视为“非主流”。但雅玲又说:“其实,没有人能彻底脱离社会。社会如浩瀚江河,你也许可以像我们一样,躲进一条小溪,但小溪终将流向大河。”最后,她总结道:“起码,在小溪里,我们能随心所欲。”社会的洪流会流过大理,却不会将她卷入其中。
中国社会充满了各种雅玲想要逃离的传统观念。比如要拥有房产和汽车,背负房贷,成为“房奴”,加班加点工作。要在别人眼中有一定的社会地位,要早早结婚,生儿育女。雅玲单身,不想谈恋爱,而且讨厌别人(尤其是她的父母)认为她不结婚就不会幸福的这种想法。
“当我不再听别人告诉我该做什么的时候,”她总结道,“我才真正开心起来。”
她的哥哥柠檬也是这样。他正在办理与福建老家妻子的离婚手续(应父母之命,他们很早就结婚了)。炸炸也打算一直单身,他来大理有部分目的就是摆脱来自家庭传宗接代的压力。
他说:“大家都说结婚是人生巅峰。但这只意味着从此你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对我来说,一个人生活才是真正的自由。”
我还不大习惯回到形单影只的生活,不大习惯靠自己而不是另一个人来定义自己的身份。有时,这种感觉让我闷闷不乐和孤独;有时,我又觉得这样很自在。然而,分手带来的伤痛依然刻骨铭心,初抵大理的那周,我几乎忘却了时间的流逝,记不清日子是如何一分一秒、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的。我睡懒觉,看YouTube上的视频,盯着墙壁发呆,在社交媒体上漫无目的地浏览。我自怨自艾,觉得自己好像在过着别人的生活。我的生活节奏渐渐和我的“院友”趋同——我跟柠檬一块喝茶,品尝雅玲做的饭菜,回到我的香格里拉“牢房”,躺在床上玩手机。
生日那天,我一整天都坐在屋檐下破破烂烂的棕色扶手椅上,椅垫残缺不全,里面的泡沫填充物都露了出来,我就这么陷在椅子里。椅子旁边放了个桶,接着从房梁上麻雀窝中落下的粪便。窝里是两只叽叽喳喳的麻雀,它俩最近孵出一窝小麻雀。我茫然地望着院子,粪便滴滴答答地落入桶里。我抬头往上看,雏鸟嗷嗷待哺,它们的双亲则往返觅食,悉心哺育幼雏。
千禧之年将至时,我还是个孩子。我曾幻想二十年后,即二〇二〇年,自己应该已经有了小家庭。十三岁那年,我想,到了三十几岁,我的人生会进入一个漫长而稳定的阶段,直至生命尽头。我会在某个地方定居——生活定型,结婚生子。然而,二〇二〇年到来了,却与曾经的幻想大相径庭。新年伊始,我开始独自生活,没有自己的家,再次踏上陌生的土地,如同无根的浮萍。
长久以来,寻觅新天地的移居者不断来到大理。据说,大理原住民族白族的祖先和传说中的桃花源居民一样,也是为了躲避北方的战乱而来到此地——公元三世纪,正值战火纷飞的三国时期,他们从中原南迁而来,在洱海之畔发现沃野,于是定居于此。
据当地传说,那时洱海的水位比现在高得多,几乎涨到了苍山的山脚下。山谷中有毒龙作祟,在中国神话中,此类毒龙栖身水域。人类闯入毒龙的领地,招致其怒,毒龙兴风作浪,制造灾难,引发洪水,让人类的生活变得艰难。所幸,一只金翅大鹏挺身而出,与其激战,将其击败,赶走,水位也随之回落。
在大理传奇的历史中,大部分时间里它确实是名副其实的“世外桃源”。公元前三世纪至二世纪初,滇国疆域辽阔,囊括今日云南大部分地区。七三八年,领主皮逻阁一统分散部落(即“诏”),建立南诏国,以太和为都城,因为这个山谷能提供天然的防御屏障。今天的大理就建在太和城遗址之上。在将近两百年的时间里,南诏作为一个独立国家日益强盛,其面积大于法国国土面积,坐落在吐蕃王朝和中原唐朝两大帝国之间。七五四年,唐朝派兵征讨南诏,但始终未能越过高山隘口。
南诏国向南扩张至如今的缅甸、老挝和泰国等地,很快控制了东南亚的大部分地区,势力范围远至青藏高原。他们还多次侵入成都,一度占领此地,后被唐军击退。之后,他们想到了更简单的办法——与唐朝公主联姻。但后来,南诏国近臣谋杀王族,弑君夺位,联姻计划未能实施。九〇二年,南诏陷入内战。
九三七年,段思平统一疆域,这片土地成了“大理国”。彼时,大理国已是妙香佛国。南诏国后期至大理国段正严、段正兴时期,此地崇奉佛法,先后修建了三座佛塔,主塔十六层高,南北两座小塔各十层高,每层的每面都有一尊佛像。三塔上方,崇圣寺的建筑群巍然矗立在山巅,这里专供王室使用。大理国独立期间,历经二十二位国王统治,其中九位禅位后出家为僧,至今仍被尊称为“僧王”。
一二五三年,大理经历了与欧亚大陆相同的命运:被蒙古人入侵。蒙古大军在征服西藏后,成吉思汗之孙,也就是令吐蕃王国臣服的忽必烈亲自率军,攻克大理。大理国奋起迎战,但据说有个叛徒泄露了进入大理的秘密通道,忽必烈的军队得以如温泉关战役
中那般进入大理山谷。攻下大理后,这里也成了忽必烈进入中国的后门。一二七一年,元朝建立,此后,宋朝覆灭。大理名义上归属元朝,但实际仍在段氏家族的统治下。
直到一三八一年,明军挥师云南,彻底击溃了大理国的残余势力,大理所在的山谷才完全被纳入中国版图。明军疏浚了洱海旁的沼泽地,沿洱海西岸开垦了大片土地,修建带有城墙的堡垒,建成了今天的大理古城。城墙厚度约有六米,仅设东南西北四面拱形城门供人进出。住在城里的大多是外来汉族人,而当地白族人——当时被称为“民家”——则住在山脚下更高处的村子里。
十七世纪初,满族侵入中原北部,南明末代皇帝逃亡云南,负隅顽抗,最终被抓住,在昆明遭弓弦勒死。一九一一年,清朝覆灭。军阀混战时期,大理属“滇系军阀”的一部分,与北洋军阀分庭抗礼。“二战”期间,大理没有被日军侵占,其战略地位至关重要。因为这里是滇缅公路的重要部分,而滇缅公路为早期的抗战提供了物资补给。这里也对美军的驼峰航线意义重大,因为从重庆飞越云南山区增援盟军也需要途经此地。
一直以来,正是这些崇山峻岭,让大理在几个世纪的战火纷飞间岿然而立,远离外界的影响。不过,没有哪座山是高到无法逾越的。在中国共产党执政的七十多年里,中国飞速发展,穿过大山,修建铁路,越来越多的汉族人来到这里,在此建立与中国其他行政区域一致的政府管理体制。大理曾是古老的、独立的王国,但现在早已不再与世隔绝——也许只有在我们心中,还能这样看待它。距离第一批移居者定居大理已有两千年了,如今,又有一批新的、势不可当的外来者涌入大理,那就是:城市逃离者。
二〇二〇年的春节是一月二十五日。中国农历以月亮盈亏周期为依据,每次月相朔望变化为一个月,一年共十二或十三个月。大月三十天,小月二十九天,初一是新月,十五是满月。为与太阳年相协调,农历每隔两三年增设一闰月,故而春节日期每年不同,但始终落在冬至后的第二个月,阳历时间则通常为一月底至二月初。
为了给每一年命名,中国人将十二生肖与五行(金、木、水、火、土)相配,正好六十年为一周期,周而复始(还有更复杂的纪年法,包括“十天干”“十二地支”,以及阴年阳年)。二〇二〇年是“金鼠年”,是周期的一次重置。鼠在十二生肖中排在首位,这源于一个古老传说:相传,天庭选拔十二生肖,先到者排在前面,而老鼠拿了第一名(牛率先渡河,但老鼠站在牛背上,捷足先登,不过也有人认为,龙更有优势赢得比赛)。
中国新年,也就是春节,与西方新年一样,象征着新的开始。节前几天,雅玲按过年习俗打扫了院子,寓意辞旧迎新。大门两边是毛笔写的红纸对联,不过字迹已然褪色。雅玲撕下旧对联,贴上新对联,上联“天地蕴灵生机满”,下联“春风拂院旧尘消”,横批“万象俱兴”。门上的“福”字倒贴,因为福倒了,即“福到了”。
每年这个时候,大部分中国人都会回家吃团圆饭。但这一年疫情从武汉开始扩散,许多人只好留在住处,不回老家。但无论是否能回去,我们这些从城市搬来的人都不想离开大理。
“我的家人就在这里,这里就是我的新家。”炸炸直白地说,“我为什么要回去?”他一想到要见到父母就害怕,怕父母以他这么个没稳定工作、没娶媳妇的儿子为耻。这是春节期间,全国各地年轻一代普遍面临的困境。但在大理,这些城市逃离者已彻底摆脱了社会期望的枷锁。
除夕夜,雅玲、柠檬还有炸炸借来一套DJ打碟台,在院里为我们这个非主流大家庭办了场派对。他们挂起彩灯,做了一桌丰盛饭菜,还用了一对大到能放倒一头角马的低音炮音响放歌。按照习俗,午夜时分要放鞭炮(相传,年兽惧怕爆炸声与红色,人们便放鞭炮驱赶)。一长串红鞭炮已经放在一箱箱烟花旁边,随时准备点燃。
黄昏时分,他们的朋友陆续过来了,我见到了村里其他逃离城市的人,他们退出主流社会,来这里安然“躺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绰号,仿佛要以此来宣告他们的新生。大熊是个北京人,身材魁梧,留着一头鬈发;鸽子是个瘾君子,梳着麻花辫,脸上总带着嘲讽的笑容;还有位胖胖的中年人,之前在政府部门工作,大家都叫他“领导”。每个人离开城市,来到大理的原因各不相同。但在篝火温暖的光芒和米酒的作用下,每个人的故事交织在一起——他们都是为了自由而来。
在大理,大家反复强调这种对自由的追求,甚至到了自我说服的程度,仿佛只要把这个词重复足够多次,它就能成真。大家摒弃物质追求,不再沉迷于传统意义上的成功,转而追寻个人满足:逃离城市化,远离资本主义,在苍翠群山的荫蔽和洱海的波光中寻求安宁。
那种极具感染力的自由,那种不顾一切逃离的洒脱,也让我感同身受。这群在乡下喝醉了的城里人,不只尽情放纵,更挣脱了束缚。他们偏离主流,随心漂泊,不受他人眼光所累。在这里,他们的城市病痊愈了,在城里拼命“内卷”、追求出人头地的压力也消散了。在这里,他们可以只做自己。
在这场盛大的狂欢里,孤独却如潮水般向我袭来,比我之前所意识到的更为强烈。我站在陌生人中间,带着假笑,内心已被孤独吞噬。我逃来这里,却陷入了自我怀疑。我搬到大理是否只是为了逃避?追寻新的开始,是否只因不想为一段感情付出努力?这一切,是否只是虚幻的泡影?又或许,在经历了人生中在精神上最疲惫的三周之后,我只是筋疲力尽了。
天气很冷,离午夜只有几分钟了。冬日空气中弥漫着丝丝温和的凉意。这让我想起了那些几乎被遗忘的人生转折时刻。每吸一口气,都有股清新气息沁入心脾,直抵我那被雾霾侵蚀的肺腑深处。我确定,这是春天的第一缕气息。
于我们这些新大理人而言,这是场实验,体验不同以往的生活方式。我们选择离开城市,退出主流,以新生的名义,重燃我们的旧生活。贝斯砰砰作响,欢呼声此起彼伏,鞭炮噼啪四溅,烟花绽于天际。时至午夜,院里炸开了声,大家都在迎接鼠年的到来,迎接新的开始,迎接新的循环起点。午夜,阵风习习,拂过整个派对,这是个好兆头:春风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