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痴情女情重愈斟情
书接上回。黛玉甩帕子,甩到宝玉的眼睛。黛玉笑道,是我失了手。宝玉一声不吭。
过了一会儿,凤姐来了,说起初一要去清虚观打醮的事,邀请宝钗、宝玉、黛玉等一起去看戏。唱戏也是打醮活动的一部分。
宝钗说,怪热的,什么没看过的戏,我就不去了。请注意时间,第二十七回说,马上就是夏季,天气开始热了。可是宝钗说“怪热的”,她真的是怕热吗?不是的,端午期间,还没那么热。宝钗是想躲开宝黛。
凤姐说,那里凉快,两边又有楼,我提前把那些道士都赶出去,里外都打扫干净,一个闲人不许进。你们不去,我去。贾母说,既这么着,我跟你去。凤姐说,老祖宗去,敢情好了,“只是我又不得受用了”。意思是,您老人家一去,我就得忙前忙后伺候着,不能安静看戏。贾母说,到时候我在正楼上,你在旁边楼上,不用管我,好不好?凤姐说:“这就是老祖宗疼我了。”贾母又劝宝钗,说,你也去,还有你母亲,都一起去。长天老日的,在家也是睡觉。宝钗这才答应了。
王夫人见贾母兴致高涨,就派人到大观园通知下去,谁想去就跟老太太一起逛去。队伍有多庞大呢?书上写道,“荣国府门前车辆纷纷,人马簇簇”,“乌压压的占了一街的车”,前面贾母的轿子已经走老远了,门前还有人没有坐完。
到了清虚观前,张法官带领众道士早已恭迎多时。山门里外,陈列着各种神仙泥塑,热闹非常。贾母停了轿,贾珍率领贾家子孙连忙上前迎接,由凤姐搀着,下了轿。
这里有两个细节,一是贾母坐的是“八人大轿”。古代轿子是严格规定级别的,就算你家财万贯,八抬大轿也不是想坐就坐的。普通女性一辈子只有一次坐八抬大轿的机会,就是结婚。地方官员进京,也不准用八抬大轿。总之,你身份得足够高,比如贾母,是国公府的诰命夫人,才有资格坐八抬大轿。
二是,为什么张罗这件事的不是贾政或者贾琏,而是贾珍?因为贾珍是族长。打醮是元妃发起、贾家执行的一场祈福活动,理应由族长主持。
贾母要下轿了,上上下下蜂拥而至。可巧有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在那儿剪蜡花,惊慌失措,一不小心撞在凤姐怀里。
凤姐便一扬手,照脸一下,把那小孩子打了一个筋斗,骂道:“野牛肏的,胡朝那里跑!”那小道士也不顾拾烛剪,爬起来往外还要跑。正值宝钗等下车,众婆娘媳妇正围随的风雨不透,但见一个小道士滚了出来,都喝声叫“拿,拿,拿!打,打,打!”
果然是凤姐,手狠,嘴也狠。手狠,是对一个小孩子扬手便打。嘴狠,是骂得刁钻。什么叫“野牛肏的”?相传道教开山祖师老子,坐骑便是一头青牛,后来道士就跟牛牵扯不清了。人们调侃道士,会说牛鼻子老道。“野牛肏的”等同于“狗娘养的”,但比后者更有针对性。
老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骂短。凤姐打的就是脸,骂的就是短。
这一骂,不仅是骂小道士,所有道士都骂了。别忘了,贾府此行,是让清虚观的道士做法事祈福禳灾的。再结合第十五回,凤姐对水月庵老尼说的话:“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凤姐没有说谎,她确实不信这些。她信什么呢?那一回,是弄权。这一回,是施威。说到底,不过“权威”二字。
有权威者,必有追随者,必有帮手。凤姐打翻了小道士,呐喊助威的是“众婆娘媳妇”,还让拿,还让打。这一幕是多么熟悉。曹公这短短两句话,对人性的刻画是多么深刻。世间多少人,本是底层人物,只是跟上层有了接触,就不当自己是底层了,对自己阶层的人,有时候比权威者更恶劣。
还好,这个世上总有温暖的人。
贾母听说,忙道:“快带了那孩子来,别唬着他。小门小户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的,那里见的这个势派。倘或唬着他,倒怪可怜见的,他老子娘岂不疼的慌?”
那小道士此刻正“跪在地下乱战”,问他话也不说,显然吓坏了。贾珍把他拉到贾母跟前,贾母又说,“可怜见的”,然后让贾珍“给他些钱买果子吃,别叫人难为了他”。
在贾母眼里,这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只是个小孩子,不是小道士。贾母是慈爱的,善良的。
这个小插曲过后,贾珍开始安排活动,吩咐林之孝说,今天人多,你用的人,带到你那个院里;用不着的,都打发到别的院里。二门和两边角门上都得留人,伺候着要东西传话,今儿小姐奶奶们都在这里,“一个闲人也到不了这里”。林之孝答应了。贾珍又问:“怎么不见贾蓉了?”贾蓉见老爹问,立刻从钟楼里跑出来。
贾珍道:“你瞧瞧他,我这里也还没敢说热,他倒乘凉去了!”喝命家人啐他。那小厮们都知道贾珍素日的性子,违拗不得,有个小厮便上来向贾蓉脸上啐了一口。贾珍又道:“问着他!”那小厮便问贾蓉道:“爷还不怕热,哥儿怎么先乘凉去了?”贾蓉垂着手,一声不敢说。
前面我们说过贾珍与贾蓉,在秦可卿事件上,体现了一种畸形的父子关系。贾珍是宁国府的暴君,可以践踏所有人,包括他唯一的儿子。
在这件事上,贾蓉其实没犯什么错。大家细看,贾珍只问了一句“怎么不见蓉儿?”“一声未了,只见贾蓉从钟楼里跑了出来”。可以说,一刻都不敢耽误。但贾珍显然还不解气,“喝令家人啐他”。一个小厮真的朝贾蓉脸上啐了一口。想想这场景,多么荒唐。一个宁国府未来的主人,竟然让小厮们往脸上啐。或许有人会问,那个小厮怎么一点都不犹豫,说啐就啐了?因为他知道贾珍“素日的性子”。这足以说明,这种事情由来已久,绝不是第一次发生。小厮们都习惯了。贾珍自己不要脸面,也不给儿子脸面;自己不顾体面,也不为家族留体面。
再看贾蓉,简直令人心疼。“垂着手,一声不敢说。”这哪里还是父与子?所以我们说,这对父子的关系是畸形的、扭曲的,毫无亲情,只有暴君对奴隶一样的控制与压迫。
为什么会这样?
答案要到第四十五回才会清晰。那一回,赖嬷嬷对宝玉说:“东府里你珍哥儿的爷爷,那才是火上浇油的性子,说声恼了,什么儿子,竟是审贼!如今我眼里看着,耳朵里听着,那珍大爷管儿子倒也像当日老祖宗的规矩,只是管的到三不着两的。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这些兄弟侄儿怎么怨的不怕他?”
看来,把儿子当贼审,是宁府的传统。
故事继续。见贾珍训斥贾蓉,贾芸、贾萍、贾芹这些子侄辈,贾璜、贾㻞、贾琼这些兄弟辈也不偷懒了。贾珍又派贾蓉回家,把尤氏请过来,伺候老太太和姑娘们。
清虚观张道长迎了出来,赔笑说道,论理我该在里头伺候着,但是诸位千金小姐都在里头,我不便擅入,所以请爷的示下,我在外头伺候着吧,以便老太太传话。
张道士不是一般的道士,他是荣国公的替身,先皇御口亲呼他“大幻仙人”,当今皇帝又封他为“终了真人”。现在掌管着“道录司”大印,在王公藩镇圈里也鼎鼎有名,人称“神仙”。
所谓替身,就是古代替那些贵族出家的人,跟马道婆是宝玉的寄名干娘一个作用。
张道士有头有脸,并且经常出入贾府,夫人小姐都见过的,不用回避。贾珍说,都是自己人,再多说,把你胡子拔了。张道士呵呵大笑。
这一笑,笑出了人情练达,笑出了春风得意。
见了贾母,张道士请安,问好,然后又问起宝玉:“前日四月二十六日,我这里做遮天大王的圣诞……我说请哥儿来逛逛,怎么说不在家?”贾母说道:“果真不在家。”
果真不在家吗?四月二十六是个明确的日期,那天宝玉在家哄他的林妹妹,和薛蟠、冯紫英喝酒呢。贾母撒了个小谎。读《红楼》真的要细心,不然我们也要被骗了。
一时宝玉来了,见到张道士,忙问:“张爷爷好?”张道士抱住宝玉,说,哥儿越发发福了。贾母说,他外头好,里头弱,他老子又天天逼他念书,生生把这孩子逼出病来了。张道士说,前日我在好几处看到哥儿写的字,作的诗,都好得不得了,怎么还说他不念书呢?第八回贾府几个管家见到宝玉,一个劲儿夸他字好,还要求墨宝。张道士的话印证了这点。宝玉这样的公子哥,字写得美丑都有人来求。
夸完字,再夸人。张道士说:“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说着,伤感流泪。贾母听了,也由不得满脸泪痕,说道:“我养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贾母最宠宝玉,或许也有这个原因。
别人说孙子像爷爷,做祖母的应该高兴才对,为什么贾母“满脸泪痕”呢?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说“如今代善(宝玉的爷爷)早已去世”。有多早?当时没说,现在通过张道士补上了。张道士又向贾珍说:“当日国公爷的模样儿,爷们一辈的不用说,自然没赶上,大约连大老爷、二老爷也记不清楚了。”说明贾代善死时,连贾赦、贾政都还年幼,未必记事。如此算来,贾母也是青春守寡。贾母之哭,一生心酸,一言难尽。
张道士呵呵又一笑,说,前日在一户人家见到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生的倒也好个模样儿。我想着哥儿也该寻亲事了。若论这个小姐模样儿,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倒也配的过。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样,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请了老太太的示下,才敢向人去说。”这是要给宝玉说亲了。贾母说:“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
贾母对宝玉的婚事有什么打算,等会儿再说。现在至少能肯定一点,贾母要么不考虑外面的姑娘,要么不便公开内心的想法。既然张道士说了,不得不应付一下——您先打听着,富不富贵的不打紧,模样配得上、性格好就行。
张道士尚未开口,凤姐插话说,张爷爷,我们丫头的寄名符你也不换去,前儿你还打发人去找我要鹅黄缎子。不给你吧,怕你老脸上过不去。张道士说,你瞧,我眼花了,没看见奶奶在这里。说完跑到大殿里,用茶盘端出符来。巧姐儿的奶妈接了。凤姐说,你还端个盘子,像是找我们化布施来的。
一句话说得哄堂大笑。贾母说:“猴儿猴儿,你不怕下割舌头地狱?”凤姐笑道,我们爷儿们不相干,他怎么常叫我积阴骘,“迟了就短命呢”!“我们爷儿们”是客气话,把张道士当自家人。张道士曾劝过凤姐要积德,迟了就短命,恐怕被他言中了。凤姐不信阴司报应,最终却遭了报应。
见凤姐拿盘子打趣,张道士说,我拿出盘子来一举两用,今天来了许多道友和徒子徒孙,他们想见识见识宝玉的那块玉,我用茶盘端出去给他们瞧瞧。贾母说,既这样,你也不用跑来跑去了,让宝玉跟着你过去就行了。张道士找了一堆理由,最终端着那块玉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来还玉,茶盘上多了一堆金玉法器,共三十五件,是那些道友并徒子徒孙们送的贺礼。
现在,大家看出张道士的心思了吧。那个茶盘不单是为了端巧姐的寄名符,也不单是为了端宝玉的玉,它最大的用途,是端他们的“敬贺之礼”。这样很有仪式感,很有排面。
张道士的茶盘“一举两用”,曹雪芹的笔也是“一举两用”。这么一“端”,一个精于人情世故的老道士形象就端出来了。
再看那些法器,有金有玉有珠。贾母说,你们是出家人,何必这样,不能收。张道士说,这都是他们的一点敬心,我拦不住。再说,老太太要不留下,“岂不叫他们看着小道微薄,不像是门下出身了”。一句话,您收了,就是抬举我了。多会说话!
贾母只得收了。宝玉说,要不就到外面散给穷人吧。贾母说:“这倒说的是。”我前些年读这一段,只觉得宝玉是纨绔习性。如今重读,体会更多的,是宝玉的一片善心。今天是来打醮的,祈福禳灾,什么是积阴骘呢?不是给道观多少香火钱,不是仪式有多隆重,而是有一颗慈善之心。散给穷人,恰恰符合《尚书》上说的,“惟天阴骘下民”。宝玉、贾母都有大爱。
张道士显然不想这样,他说,这些东西虽然不值什么钱,到底也是一些器皿,给了乞丐,糟蹋了,不如给他们散些钱更实在。宝玉同意了。
到了看戏环节,果然大家分开了坐,贾母在正楼,凤姐在东楼,丫头们在西楼。贾珍一时来回,说:“神前拈了戏,头一本《白蛇记》。”贾母问,《白蛇记》是什么故事?贾珍说,是汉高祖刘邦斩白蛇起义的故事。第二出是《满床笏》。
贾母笑道:“这倒是第二本上?也罢了。神佛要这样,也只得罢了。”又问第三本,贾珍道:“第三本是《南柯梦》。”贾母听了便不言语。
《满床笏》讲的是唐朝郭子仪的故事。郭子仪在安史之乱中匡扶朝廷,立下不世之功,因此荣华富贵举世无双。郭家的“七子八婿”也个个在朝为官。家中往来,尽是权贵。《红楼》第一回甄士隐解《好了歌》,第一句便是,“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郭家故事,正对应贾家往昔。这出戏并非刻意点的,而是贾珍在神前拈的,抽签抓阄决定。所以贾母才说,“神佛要这样,也只得罢了”。可是说到第三出《南柯梦》时,贾母就不高兴了。因为《南柯梦》讲的是一个荣华富贵终成梦幻泡影的故事,并且,也是“神佛”的天意。
这三出戏,道出了天下豪门由兴到衰的宿命。
台上的戏开演了,台下的戏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宝玉陪在贾母身边,把张道士给的那一盘子贺礼,一件件挑给贾母看,只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贾母拿起来说,这件东西我好像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一个。宝钗马上抢答:“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宝玉说,她经常在我们家住,我怎么没看见?探春笑道:“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他都记得。”
林黛玉冷笑道:“他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宝钗听说,便回头装没听见。
宝玉听见史湘云有这件东西,自己便将那麒麟忙拿起来揣在怀里。
每人一句话,就写出了每个人的性格。宝钗有心,探春无心,黛玉嫉妒心,宝玉“贪心”。
上回红麝串的事,黛玉都记得。“金玉姻缘”的说法,黛玉警惕着。所以她“冷笑”,她“计较”,她话中带刺。只要有机会,就会刺向宝钗。而宝钗一直是回避态度,不正面冲突,只默默行事。
再看宝玉,发现林黛玉看到他藏麒麟,又掏了出来,对黛玉说:“这个东西倒好顽,我替你留着,到了家穿上你带。”这是典型的做贼心虚。他藏麒麟,才不是为了林妹妹,而是为了史大妹妹。所以黛玉也不客气,说,我不稀罕!
大家说着话,尤氏和贾蓉的妻子到了。这里可知,秦可卿死后,贾蓉已经续弦。一句话没说完,下人来报,冯紫英派两个管家娘子带人来了,带着猪羊、香烛等贺礼。冯家人前脚到,赵侍郎后脚也到了。“于是,接二连三,都听见贾府打醮,女眷都在庙里,凡一应远亲近友、世家相与都来送礼。”贾母有点后悔,原本只是借打醮的名义闲逛逛,听听戏,没想到惊动了亲友,顿时没有兴致,下午便打道回府。
到了次日,贾母也懒得去。宝玉因为张道士说亲,心中不自在,生气,“口口声声说,从今以后不再见张道士了”。黛玉是中了暑,所以大家都不去了。只有凤姐雅兴不减,自己带人去了。
宝玉担心黛玉的身体,不时来问候。黛玉说,你只管看你的戏去,在家里做什么?这本是一句正常对话,但是宝玉听了,“大不受用”。因为他想到昨天张道士提亲的事。宝玉心想,别人不懂我也就罢了,“连他也奚落起我来”。宝玉误会了黛玉,他认为黛玉不懂他的心。
于是,宝玉立刻沉下脸来,说道:“我白认得了你。罢了,罢了!”林妹妹哪经得起这样的言语,见宝玉生气,“便冷笑了两声”,说,确实白认得我了,“那里像人家有什么配的上呢”。以前宝姐姐有金锁,现在史妹妹又有金麒麟,她们都能配你的玉,我什么都没有。
宝玉最听不得黛玉说这种话,心中不快,就呛黛玉道:“你这么说,是安心咒我天诛地灭?”“我便天诛地灭,你又有什么益处?”黛玉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想起几天前宝玉对她发的誓——“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可是现在,她无意之中说让宝玉去看戏的话,让宝玉误会了。
这很难解释。伶牙俐齿如黛玉,也很难说得清,于是她又急又羞愧,也说起了狠话——
“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诛地灭。何苦来!我知道,昨日张道士说亲,你怕阻了你的好姻缘,你心里生气,来拿我煞性子。”
宝玉听她说“好姻缘”三个字,越发急了,气得说不出话,气血冲头,从脖子上抓下通灵宝玉,狠狠摔在地上,嘴里叫道,什么破玩意,“我砸了你完事”!那玉很硬,宝玉见没摔碎,又回身想找东西来砸。黛玉见他这样,急得哭起来,说,你要砸它,还不如来砸我。
二人越闹动静越大,紫鹃、雪雁劝不住,便去找来袭人。袭人劝解宝玉,说,你同妹妹拌嘴,也没必要砸玉呀,要是砸坏了,她心里岂不是更难过了?黛玉正在哭,听到袭人这话正说到心坎上,心想,这宝玉还不如袭人,委屈难当,越发大哭起来,连才吃的解暑汤都吐了出来。
紫鹃忙上来劝黛玉,说,姑娘得保重些,倘若因吵架弄坏了身体,叫宝玉怎么过得去呢?宝玉听紫鹃这话,也说到了自己心坎上,心想,这黛玉还不如紫鹃。又见黛玉拖着病体,梨花带雨,宝玉既后悔又心疼,也滴下泪来。袭人见宝玉哭,也跟着哭。紫鹃一看三人都哭着,也不由得伤心难过,拿手帕擦泪。
过了片刻,袭人想劝宝玉,说,你不看别的,只看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该和林姑娘拌嘴。那穗子是黛玉做的。黛玉一听,顺手拿起剪刀,唰唰唰将穗子剪作几段,说:“他也不稀罕,自有别人替他再穿好的去。”宝玉说:“你只管剪,我横竖不带他,也没什么。”二人吵得难分难解。
眼看事情闹大了,那些婆子怕担责任,早偷偷去告诉了贾母、王夫人。见贾母、王夫人都惊动了,袭人以为是紫鹃干的,紫鹃以为是袭人干的,又相互埋怨了几句。
贾母、王夫人见宝玉、黛玉都不说话,生闷气,先把袭人、紫鹃教训一顿,领着宝玉出去了,这才平息这场争吵。
次日便是初三,薛蟠生日,薛家摆了酒,唱大戏,来请贾府的人过去热闹热闹。经过一夜冷静,宝玉和黛玉都暗自后悔,宝玉后悔不该冲动,惹哭了黛玉;黛玉后悔剪了玉穗。二人闷闷不乐,自然无心去薛家看戏。
贾母急得连连抱怨——
“我这老冤家是那世里的孽障,偏生遇见了这么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俗语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几时我闭了这眼,断了这口气,凭着这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又不
这口气。”自己抱怨着也哭了。
贾母的话传到宝玉、黛玉耳中,二人都是第一次听到“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说法,如同参禅一样,细细咀嚼,突然顿悟。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人居两地,情发一心”。袭人继续劝宝玉,千错万错都是你的错,平时家里小厮们如果跟姊妹吵嘴了,你还骂小厮不能体贴女孩,如今你还不是一样?况且明儿就是端午节,你俩还弄得跟仇人似的,老太太也要跟着生气,全家不得安宁。依我说,你去赔个礼,认个错,大家还像往常一样,多好。
宝玉会去赔礼认错吗?下回分解。
这一回的故事讲完了,我们来分析两个问题。
第一,这次吵架不一般。
宝黛拌嘴闹气是家常便饭,总的来说不过两类原因,要么是黛玉遭宝玉“消遣”了,要么是黛玉吃宝姐姐、史妹妹的醋,但不管哪一回,都没有这一回严重。
这一回,黛玉第二次剪她送宝玉的礼物,宝玉第二次摔玉。黛玉第一次剪的是做了一半的香袋,是误剪;宝玉第一次摔玉,是见黛玉没玉,年幼痴顽。
现在,情绪升级了。宝玉不仅摔玉,还要拿东西砸烂它;黛玉也拿这块玉出气,剪了玉上的穗子。两个人都歇斯底里,疯狂了。
为了说清二人吵嘴的真正原因,曹公来了一大段心理描写。要知道,这在以白描为主的《红楼梦》里,很不寻常。在我看来,这段心理描写,是一块通体晶莹的玉上的一个瑕疵。没有它,这玉纯粹,但不完整;有了它,够完整,却失了纯粹。因为宝黛的这次吵架,如果以旁观者的视角只看二人行止,吵得莫名其妙,哭得莫名其妙,像两个精神病患者同时发病。世人看宝玉,“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原因就在这里。
为了让读者理解,作者不得不进行大段的心理描写。可即便如此,末了作者又说,“也难备述”。
确实,两个痴狂的、异常敏感的、陷入爱河中的青春期少年,心思太难说清了。不妨来梳理一下。
在此之前,我们只看见黛玉的“怕”,怕失去宝玉,而总是忽略宝玉的“怕”。这两回告诉我们,其实宝玉也“怕”,怕失去黛玉。先是元妃赐了红麝串,宝钗从边缘人变成局内人。后是张道士说亲,说不定还有一个什么张家李家的大小姐,万一贾母、王夫人同意了,父母之命不可违,岂不是要坏事?而黛玉这边,又迟迟没有给宝玉一个明确的反馈。不仅如此,她还一再掩饰自己的内心。宝玉一表白,黛玉就制止。在宝玉看来,这也是一种“拒绝”。
这一切不确定因素,让宝玉也缺乏安全感。所以他需要再三试探,企图寻找一个确定答案。
这样宝玉的想法就清晰了——我来试探,妹妹你给我一个答复就好,叫我放心。可是你呢,不仅不给我答复,还奚落我,说的话一句比一句扎心。
黛玉说的什么话呢?关键的一共就三句。
第一句,“你只管看你的戏去,在家里作什么?”这一句在外人看来没什么,但在宝玉看来,已经有奚落的意味,因为看戏看出“说亲”了,看出“金麒麟”了,妹妹你这是把我往外推。
第二句,“我也知道白认得了我,那里像人家有什么配的上呢”。宝姐姐有金锁,史妹妹有金麒麟,都符合“金玉姻缘”,而我什么都没有。
第三句,“我知道,昨日张道士说亲,你怕阻了你的好姻缘”。
三句话层层递进,逐次挑明,一句比一句强烈。直到“好姻缘”三个字说出来,将宝玉的情绪激发到顶点,宝玉开始摔玉砸玉。
黛玉之所以不断拿“金玉”说事,恰恰是害怕“金玉姻缘”成真,这是她的心结。她的想法简单而曲折,深情而锐利——如果你爱我爱得足够坚定,足够纯粹,就不该怕人说“金玉姻缘”。我一提金玉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金玉’”。
这就有点参禅的意味了。一件事能让你情绪激动,说明你心里在乎,没有真正放下。如果彻底放下,应该是“自若无闻”。
还记得第二十二回吧?宝玉、黛玉同样是因宝钗、湘云而生气,宝玉写下一首偈:“你证我证,心证意证……”这两个人,一直在相互求证呢。
物极必反,否极泰来。这回争吵过后,宝玉、黛玉的爱情将更进一步。所以真正相爱的人吵吵架,并不是什么坏事。
第二个问题,贾母的心思。
上一回我们分析了王夫人对宝玉婚姻的看法,这次说说贾母。
其实贾母的心思非常明确,只要我们不只死盯着字面看,而是多看看“不写之写”之处,就很容易想明白。
宝玉、黛玉闹别扭,贾母埋怨他俩,不说“两个玉儿”,也不说“两个孩子”,而是说“两个冤家”。“冤家”通常三种含义,一是爱之人,二是恨之人,三是似恨实爱之人。在贾母眼里,对宝黛二人肯定不是仇恨,只能是爱。
这说明在贾母的意识里,早就将宝黛看作一对了。
不妨反过来做个假设。如果贾母没有这个意思,看宝玉只是孙子,看黛玉只是外孙女,老人家还会生气吗?就算生气,难道会被气哭吗?大概率不会。
再看贾母那一段唠叨——“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几时我闭了眼,断了这口气,凭着这两个冤家闹上天去……偏又不
这口气。”这话里藏着对宝玉、黛玉的爱,还藏着一个长达一生的愿望——我死后,他俩还在一起。
这两个冤家是哪里来的呢?贾母说了,是我这个“老冤家”,不知在哪世里造下的“孽障”。她看宝玉,“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她看黛玉,“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可以说,在贾母心里,宝玉、黛玉跟自己有宿命一般的联系。
“不是冤家不聚头”,这是命运的安排,前世的因果。宝黛这一对小冤家,注定是要牵绊一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