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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似曾相识燕归来

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

01

《红楼梦》就是一部小说化的诗歌。

上回书写到,黛玉到怡红院找宝玉,见宝钗先一步进去,自己要进,却遭晴雯顶撞,吃了闭门羹,不禁自伤自哀,“悲悲戚戚呜咽起来”。

黛玉正自哭着,院门响处,宝钗出来了,宝玉、袭人带着一群人送出门外。黛玉本想去问宝玉为什么不让她进去,又怕人多不好,只能躲在一旁。等宝玉等人转身回去,关上门,黛玉才悄悄出来,“犹望着门洒了几点泪”,这才回到自己屋里,“无精打采的卸了残妆”。

黛玉这种场景,紫鹃、雪雁见多了,经常无缘无故就哭,不是愁眉就是长叹。一开始还劝解,时间一长,也懒得劝了,任由黛玉双手抱膝,呆坐半夜。但我们读者知道,黛玉愁眉长叹,并非无缘无故,一切都是因为宝玉,她太怕失去宝玉。确切地说,太怕宝玉被宝钗夺去。站在黛玉的视角想想看,今天听说你被父亲叫去,我替你担心了半天,晚上去看你,关心你,你竟然和宝姐姐谈笑风生。这就算了,居然还不让我进门。我能不伤心么!

第二天是四月二十六日,芒种节。芒种一过,就是夏天。所以这天有个风俗,叫祭饯花神。

于是一大早,大观园里的女儿们都忙碌起来了,用柳条花瓣编的轿马,用绫罗彩绦扎的仪仗,把一棵棵树、一枝枝花统统打扮起来。她们个个换上漂亮衣服,“桃羞柳让,燕妒莺惭”,一派喜庆。

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凤姐带着香菱一群丫鬟,都在园子里玩耍,唯独不见黛玉。迎春说,这个懒丫头,这会儿还在睡觉不成?宝钗说,你们等着,“我去闹了他来”。说着便径直朝潇湘馆来。路上遇见那十二个唱戏的小丫头,宝钗让她们先过去玩,她自己则继续往潇湘馆来。到了门口,书上写道:

忽然抬头,见宝玉进去了,宝钗便站住低头想了想:宝玉和林黛玉是从小儿一处长大,他兄妹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嘲笑喜怒无常;况且林黛玉素习猜忌,好弄小性儿的。……倒是回来的妙。

写得真好!这个细节既是写宝钗,也是写黛玉。昨天,黛玉去找宝玉,见宝钗和宝玉在一起,是悲戚不已,哭了一夜。今天,宝钗见黛玉和宝玉在一起,却是主动回避。

问题是,大观园连空气都是青春的味道,哪能轻易避开?这不,刚避了宝黛的“嫌”,又要避另一个“嫌”。

宝钗抽身要寻别的姊妹去,忽见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迎风蹁跹,十分有趣,忙从袖中拿出扇子,向草地上扑去。

那双蝴蝶忽上忽下,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去了”。宝钗紧跟着蝴蝶,来到池中的滴翠亭,跑得“香汗淋漓,娇喘细细”,无心扑了,正要回去,忽然听到亭子里有人说话。

滴翠亭是半封闭的亭子,四面有游廊曲桥,装了雕花窗,窗上糊着纸,具有私密性。苏州拙政园就有类似亭子。所以宝钗没看到亭中人,先听到人说话。说的什么呢?一桩私情事。

亭中一个丫头说,你瞧瞧这个手帕,要是你丢的那块,你就拿去;要不是,我还给芸二爷去。另一女孩说,就是我那块,给我吧。那个又说,那你怎么谢我?这个说,我既然许了谢你,自然不哄你。那个又说,你谢我是应该的,但是捡到你手帕的人,你就不谢人家?这个说,你别胡说,他是爷们儿家,捡到我的东西,还给我是应该的。那个不依不饶说,你不谢他,让我怎么回他呢?他再三再四跟我说,你要是不谢,不许给你手帕。

半晌,又听答道:“也罢,拿我这个给他,算谢他的罢。”

这个丢手帕的就是小红,替芸二爷还手帕的就是坠儿。上一回写到,贾芸确实捡到了小红的手帕,但他还给坠儿的并不是小红那块,而是自己那块。这是一次蜜意的试探:如果小红接受手帕,等于完成了一次信物互赠,接受了贾芸;如果小红不接受,贾芸仍有余地,比如借口“拿错了”,或者“捡到的不是小红那块”,等等。

现在,试探已经完成。小红不仅接受了贾芸的手帕,还又拿出一件礼物送给贾芸。“半晌”两个字写得好,这是小红心潮汹涌的“半晌”,也是宝钗内心挣扎的“半晌”。

小红接了手帕,给了谢礼,就坐实了私相授受。她开始警觉起来,对坠儿说,你要是告诉别人怎么办?得发个誓。坠儿说,我要是告诉人,叫我身上长疔,不得好死。小红又说,哎呀,咱们只顾说话,别有人在外面听到吧,赶紧把窗户打开。

一说要开窗,宝钗慌了。

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

这时,宝钗已经听出亭子里有小红,认为她“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怕她狗急跳墙,生出事端,但一时又没处躲,于是急中生智,来了个金蝉脱壳。

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

那亭内的红玉坠儿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唬怔了。宝钗反向他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

坠儿说,我们何曾见林姑娘了。宝钗说,刚刚我还见她在这河边玩水呢,想悄悄来吓她一下,却被她发现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说着,还走到亭子里,煞有介事地找了一圈,走了。

小红信以为真,对坠儿说:“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这里,一定听了话去了!”坠儿说,管他呢,谁碍着谁呢。小红说,宝姑娘听到了倒没事,就怕林姑娘听到,“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他一听见了,倘或走露了风声,怎么样呢?”二人正说着,文官、香菱、司棋、待书几个丫头也过来了。小红不得不打住,跟众人一起说笑。

02

大伙正在说说笑笑,只见凤姐在对面山坡上向这边招手。书上写道:

红玉(小红)连忙弃了众人,跑至凤姐跟前,堆着笑问:“奶奶使唤作什么事?”

凤姐见小红来了,便说,我的丫头今儿没跟来,现在有个事,要使唤个人出去,不知道你行不行,说得齐全不齐全?

红玉笑道:“奶奶有什么话,只管吩咐我说去。若说的不齐全,误了奶奶的事,凭奶奶责罚就是了。”

小红在怡红院是久居人下,怀才不遇,整天被人排挤,“心内早灰了一半”。今天,她的机会来了。我们看小红是多么主动,多么自信。凤姐远远招手,那么多丫头,就她跑得最快,是“连忙”,是“跑”,跑到了是“笑”,并且立下军令状——办不好,愿受罚。

《三国演义》里,关羽牛刀初试,温酒斩华雄,也是主动请缨,也是立军令状:“如不胜,请斩某头。”红学界评价凤姐,说她是个“女曹操”。至少在识人、用人、调教人方面,倒是很像。

凤姐是爱财之人,也是爱才之人。见小红生得“干净俏丽,说话知趣”,就问她,你是谁房里的?小红说,是宝二爷房里的。凤姐说:“嗳哟!你原来是宝玉房里的,怪道呢。也罢了,等他问,我替你说。你到我们家,告诉你平姐姐:外头屋里桌子上汝窑盘子架儿底下放着一卷银子,那是一百六十两,给绣匠的工价,等张材家的来要,当面称给他瞧了,再给他拿去。再里头床头间有一个小荷包拿了来。”

小红得令便走,很快就回来了,却找不到凤姐,一打听,凤姐在李纨屋里。小红又来到稻香村,一见凤姐,便把平儿已经将银子称给张材家的一事说了,又拿出荷包交给凤姐。圆满完成任务。

但这还没完。刚才是替凤姐给平儿传话,现在,她又替平儿给凤姐传话。传的什么话呢?一段我们看不懂却又看得懂的话。书上写道:

(小红)又道:“平姐姐教我回奶奶:才旺儿进来讨奶奶的示下,好往那家子去。平姐姐就把那话按着奶奶的主意打发他去了。”凤姐笑道:“他怎么按我的主意打发去了?”红玉道:“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原是我们二爷不在家,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了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两丸延年神验万全丹。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去的。”

是不是绕晕了?看不懂?没关系,曹雪芹就没打算让读者看懂,连嫁到贾家多年的李纨也不懂。小红还没说完,李纨就笑道:“嗳哟哟!这些话我就不懂了。什么‘奶奶’‘爷爷’的一大堆。”凤姐也笑着说,不懂不怨你,“这是四五门子的话呢”,涉及四五家的亲戚。

但我们分明又看懂了。那些奶奶、五奶奶、姑奶奶、舅奶奶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小红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居然一遍就懂了。

小红是个人才。

而凤姐,是个伯乐。凤姐真心高兴,说,好孩子,难为你说得齐全。又对李纨说,嫂子不知道,除了我手底下使唤的人以外,我就怕和别人说话。他们必定把一句话拉长了作两三截儿,咬文咬字,拿腔拿调,哼哼唧唧,急得我冒火!先前平儿也是这样,经我一调教,现在好多了。这个丫头就挺好,话虽不多,却口声简短。当即就要收至麾下——

(凤姐)说着又向红玉笑道:“你明儿服侍我去罢。我认你作女儿,我一调理,你就出息了。”

小红扑哧一笑。凤姐说,你笑啥,是不是想着我比你大不了几岁,怎么能做你的妈?你打听打听,这些人里头比你大的,都赶着我叫妈,我还不理呢。红玉说,我不是笑这个,我笑奶奶认错辈分了。我妈是奶奶的女儿,这会子又认我做女儿。凤姐问,你妈是谁?小红尚未开口,李纨抢话说,原来你还不认识她?她是林之孝之女。

林之孝夫妇也是荣国府大管家成员,林之孝掌管田租账目等外事,林之孝家的负责内宅管理,包括大观园,她的顶头上司就是凤姐。但凤姐竟然不知道小红,可见夫妇两个为人很低调。凤姐一听就笑着说,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他的丫头,“林之孝两口子都是锥子扎不出一声儿来的。我成日家说,他们倒是配就了的一对夫妻,一个天聋,一个地哑。那里承望养出这么个伶俐丫头来”。

天聋、地哑是说林之孝夫妇不爱说话,并不是呆笨,否则他们也不可能在贾府做到大管家。后面我们会看到关于林之孝夫妇的精彩情节,他们不是嘴笨,而是慎言。

林红玉不但继承了这个优点,还雏凤清于老凤声,有眼色,有头脑,口齿伶俐,并且非常善于抓住转瞬即逝的机会。前文与贾芸一帕定情,抓住爱情;现在又大展身手,抓住事业。

凤姐问小红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小红说,十七了,原来叫红玉,因为重了宝二爷的名,如今叫红儿。凤姐眉头一皱说:“讨人嫌的很!得了玉的益似的,你也玉,我也玉。”这句是凤姐式的玩笑话,但我觉得很可能是个小伏笔。根据脂批,日后贾府坏事,凤姐和宝玉身陷狱神庙,贾府的奴仆们,一部分落井下石,一部分树倒猢狲散,但仍有个别几个,忠心耿耿,不离不弃。去狱神庙探望凤姐和宝玉的,就有小红、贾芸夫妇,以及因泼茶事件被撵出贾府的茜雪。“得了玉的益似的”——凤姐现在还不知道,日后她真的会得“红玉”的益。

凤姐继续说,前儿她还和林之孝家的说,让她帮着挑两个丫头使,林之孝家的答应了,却不挑人,倒把自家这么好的女儿送到别处。这是有点怪罪林之孝媳妇了。李纨说,你又多心了。她进来在先,你说话在后,怎么怨得她妈呢!凤姐一听,就是,那这样吧,明儿我跟宝玉说,就叫这丫头跟我吧。又问小红:“可不知本人愿意不愿意?”

当然愿意。她在怡红院一天都待不下去了。按照普通人的思维,此刻该怎么回答呢?大概率是直说,我愿意。

但小红没有这么说。来看她的满分答案:

红玉笑道:“愿意不愿意,我们也不敢说。只是跟着奶奶,我们也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

为什么不敢说?因为还有宝玉。琏二奶奶是主子,宝玉也是主子。一个完美的跳槽者,不光要让新老板满意,还不能得罪老东家。

小红真的“不敢说”吗?其实她已经说了——跟着奶奶,我们学知识,长见识。以凤姐之精明,一听便知。这哪是“不敢说”?分明是把要说的都说了。日后她离开怡红院,即便宝玉要怪,或者上头、管家们怪罪下来,也有凤姐担着。

至此,小红跳槽成功,就等着办交接了。

如果说主动请缨、立军令状的小红像关羽,那下面的小红,就是诸葛亮附体。

细心的读者或许已经发现了,前文我故意漏掉一段。小红去给凤姐传话,回来寻凤姐,路上还遇到三拨人。

第一拨是司棋,后面再表。

第二拨是探春和宝钗,探春告诉小红,凤姐在李纨院里。

第三拨是一群丫鬟,晴雯、绮霰、碧痕、紫绡、麝月、待书、入画、莺儿等人。晴雯、绮霰、碧痕都是宝玉的得宠丫头,见了小红,分外眼红。

来看这段:

晴雯一见了红玉,便说道:“你只是疯罢!院子里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茶炉子也不,就在外头逛。”红玉道:“昨儿二爷说了,今儿不用浇花,过一日浇一回罢。我喂雀儿的时候,姐姐还睡觉呢。”碧痕道:“茶炉子呢?”红玉道:“今儿不该我 的班儿,有茶没茶别问我。”绮霰道:“你听听他的嘴!你们别说了,让他逛去罢。”红玉道:“你们再问问我逛了没有。二奶奶使唤我说话取东西的。”说着将荷包举给他们看,方没言语了。

宝玉房里的丫头,个个都是吵架好手。可是这次,晴雯、碧痕、绮霰三个人轮番上阵,都没能说过小红。请问,有没有诸葛亮舌战群儒的风采?

小红是个小角色,但从第二十四回亮相到这里,却贯穿了三回篇幅,我们不要小看了她。在原著结尾,她还会大展身手。可惜那“五六稿”文字再也看不见了。

03

暂别红玉,来看黛玉。前面说到薛宝钗来找黛玉,见宝玉先进来,就“避嫌”去了。现在,镜头切换到潇湘馆。

黛玉昨夜失眠,早上起晚了,又怕众姐妹笑话,连忙梳洗了就要出门。刚到院子里,却见宝玉进来了。

宝玉笑道:“好妹妹,你昨儿可告我了不曾?教我悬了一夜心。”宝玉还在担心黛玉告他的状呢。黛玉也不搭理他,对紫鹃说:“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

“狮子”是压帘子用的石狮子。这句日常对话,像是一幅古代闺阁的剪影图,但并不是无意义的唠家常。现在是暮春,燕子北回,如果不放下门帘,它们就会飞到屋里。如今生长在城市里的孩子,再也看不到这个景象了。这些日常场景,等一会儿就会被黛玉写进诗里。

交代完紫鹃,黛玉连正眼都不看宝玉,径直出门找姐妹们玩了。宝玉很纳闷,想破脑袋也想不通她到底在生什么气。没办法,只能追着出来。黛玉来到宝钗、探春跟前,三人说话。探春见宝玉来了,打个招呼,拉宝玉到一旁说话。

探春说,这几天老爷叫你了没有。宝玉说,没有。探春说,昨天我好像听说叫了你的。宝玉说,没有,那是别人听错了——薛蟠骗他出来喝酒的事,他懒得说。可见大观园的姑娘们,个个关心宝玉,只要听说宝玉被贾政叫去,都替他担心。

探春又说,这几个月我攒下十来吊钱,你明儿出去逛的时候,见到好玩的东西,帮我带些。宝玉说,我城里城外、大街小庙地逛,也没见什么好玩的,“左不过是那些金、玉、铜、磁,没处撂的古董,再就是绸缎吃食衣服了”。探春道:“谁要这些。怎么像你上回买的那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儿,这就好了。”写小说,人物语言要符合人物身份,《红楼梦》算是炉火纯青了。金玉铜器古董,这些常人看作宝贝的东西,在宝玉眼里是没处撂的东西。探春也不喜欢。他们见得多了。

宝玉听了说,原来要这些,不值什么,拿五百钱出去,小厮们包管拉一车来。探春说,小厮们哪里知道,“你拣那朴而不俗、直而不拙者”多给我带点,我还给你做双鞋,比上回那双更下功夫。

“朴而不俗、直而不拙”,只八个字,写尽探春的审美和性格,而这正是她不可能亲近赵姨娘的根源。

宝玉说,还说鞋子呢,上回我穿着,老爷问我是谁做的。我哪敢说是你做的,就说是前儿生日,舅母给的。就这老爷还说,“何苦来!虚耗人力,作践绫罗,作这样的东西”。谁知赵姨娘知道了,便抱怨起来,“正经兄弟,鞋搭拉袜搭拉的没人看的见,且作这些东西”。

一双鞋子,写出了贾政之简朴,赵姨娘之嫉妒,以及探春与宝玉的兄妹情,更引出了一段探春与赵姨娘年深日久的母女矛盾。这段话略长,但信息量很大,有必要引在这里:

探春听说,登时沉下脸来,道:“这话糊涂到什么田地!怎么我是该作鞋的人么?环儿难道没有分例的?一般的衣裳是衣裳,鞋袜是鞋袜,丫头老婆一屋子,怎么抱怨这些话!给谁听呢!我不过是闲着没事儿,作一双半双,爱给那个哥哥兄弟,随我的心。谁敢管我不成!这也是白气。”宝玉听了,点头笑道:“你不知道,他心里自然又有个想头了。”探春听说,益发动了气,将头一扭,说道:“连你也糊涂了!他那想头自然是有的,不过是那阴微鄙贱的见识。他只管这么想,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兄弟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论理我不该说他,但忒昏聩的不像了!还有笑话呢:就是上回我给你那钱,替我带那顽的东西。过了两天,他见了我,也是说没钱使,怎么难,我也不理论。谁知后来丫头们出去了,他就抱怨起来,说我攒的钱为什么给你使,倒不给环儿使呢。我听见这话,又好笑又好气,我就出来往太太跟前去了。”

现代人初读这段,往往有一种突兀感,觉得探春太势利,竟然如此评价生母。这是典型的以现代眼光看古人。之前说过,古代嫡庶之分、长幼之序非常严格,妾的地位远比我们想象中要低。说是半个主子,其实比奴才略好些。王夫人与赵姨娘不是大房、二房的关系,而是主仆关系。王夫人与贾政喝茶用餐,赵姨娘得一旁伺候着。第六十回,小戏子芳官骂赵姨娘“‘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己’呢!”意思是,你我都是奴才,别瞧不起人。话有点糙,道理一点不错。

贾环和探春虽是赵姨娘所生,但王夫人才是他们的嫡母。赵姨娘的父母,贾母不会当作亲家公、亲家母。后文探春与赵姨娘还有更大的冲突,因为探春不认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为舅舅。日后就算贾环有了出息,做了大官,赵姨娘也做不了诰命夫人。明清礼法制度一样,《大明会典》明文规定:“再醮(再嫁)之妇与婢所生子,虽贵,母不得受封。”可见,妾几乎没有任何社会地位。

当然也有例外。一个小妾如果足够优秀,也可能受到夫家的尊重。比如甄士隐那个给贾雨村做妾的丫鬟,雨村之妻病故,雨林就扶她做了正室夫人。这样的好运非常少见,所以她的名字叫“娇杏”——侥幸也。

显然,赵姨娘不是这样的小妾。宝玉说她心里自然有个“想头”,什么想头呢?就是让探春认自己,听自己,偏袒自己,站在生母这边。

这恰恰是探春最无法妥协的。

探春身上有三种特质,一是自卑,二是自重,三是自信。

庶出身份是探春一生的隐痛,是她自卑的根源。这不是说她势利,而是因为赵姨娘的所作所为,让她这个做女儿的丢面子,失身份,经常下不来台。一个“阴微鄙贱”的生母,就已经够折磨人了,可偏偏这个阴微鄙贱的生母,又教唆出一个阴微鄙贱的弟弟。

探春当然有偏向。给宝玉做鞋子,不给贾环做鞋子;跟宝玉一起玩,不跟贾环一起玩;要做宝玉的三妹妹,不做贾环的亲姐姐。她说“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事实上,她比谁都知道。她只是想告诉宝玉,她不会因庶出身份而轻视赵姨娘和贾环,也不会因宝玉是嫡出而偏爱宝玉,她只信奉一个原则——“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

对抗自卑最好的办法,就是自重。比自重更精彩的人生,就是自信。以后探春将会大显身手,淋漓尽致地体现这些特质。

继续故事。探春、宝玉正说着话,宝钗过来了,笑道,到底是哥哥妹妹,丢下别人去说体己话,我们听一句就使不得了!

宝玉转过来,发现黛玉又不见了,知道她还在生气,心想算了,先不哄了,等过两天她消消气再说。低头一看,地上好多凤仙花、石榴花,“锦重重的落了一地”。宝玉叹道,这明显是还生我的气,连花儿都不收拾了。我得替她收拾了,送到花冢去,明儿再问她。这时宝钗、探春约宝玉到别处玩,宝玉敷衍一句“我就来”。

等她二人走远,宝玉便把那些花儿兜了起来,“登山渡水,过柳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处来”。

读《红楼》,读的就是细节。宝玉为什么一见地上有残花,就想到黛玉还在生气呢?因为葬花不是黛玉偶尔为之的行为艺术,而是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任由残花满地而不收拾,有点反常。

宝玉马上去收拾起来。你不去葬,我就替你收拾起来,送到花冢。可是尚未走到,隔着山坡,便听到那边有呜咽之声,一边哭,还一边数落,“哭的好不伤感”。宝玉猜想,莫非是哪个丫头受了委屈不成?便站在那里听。哭的什么呢?就是大名鼎鼎的《葬花吟》。宝玉听了,只觉悲痛难当,倒在山坡上。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04

本回有两大主题,一是传情,二是传诗。

先说传情。《红楼》是世情小说,所传的“情”当然不只是男女之情,还是人情、世情。这一回里,爱情含量会高一些。

本回开始,书里明确指出,春天即将过去。哪怕最顽强的花儿,也即将凋零。时光太匆匆,所以天真烂漫的姑娘们,都忙着召唤爱情。

第一个上场的是薛宝钗。

宝钗去潇湘馆的途中,被一双玉色蝴蝶吸引。于是,来来往往,穿花度柳,追个不停。一直以来,宝钗留给读者的形象,近似于一个保守刻板、食古不化的生活作风委员。但这一回不同了。我们忽然发现,原来宝姐姐也有一颗少女心。这颗少女心她自己未必知道,但曹公知道。他知道宝钗这样的女孩,严格奉行封建礼教,有稳定的情绪、良好的素养、细腻的心思,她绝不会露出一点蛛丝马迹。那有没有可能让她“现形”呢?有。

曹公派出了一双蝴蝶。

这是一双什么蝴蝶呢?看回目,叫《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好了,这下明白了。这不是普通的蝴蝶,而是杨贵妃的蝴蝶。据《开元天宝遗事》记载,开元末,每到春天,唐玄宗就会率众嫔妃玩一种“随蝶而幸”的游戏——嫔妃们精心打扮,鲜花满头,花枝招展。唐玄宗手捧蝴蝶一只,当场放飞,蝴蝶停留在哪个嫔妃身上,她便能得到皇帝的临幸。其中表现最佳的,当然是杨妃。后来杨妃专宠,才停止这个游戏。

以杨贵妃比喻宝钗,不是偶尔为之,而是贯穿全书的,这是作者为塑造宝钗而选取的原型之一。很快在第三十回我们将会看到,宝玉明确说宝钗像杨妃。

杨妃引蝶,引的是爱情;宝钗逐蝶,逐的也是爱情。

这是她内心最隐秘的心事。

不过,“金玉姻缘”还没到开始的时候,所以宝钗没有扑到蝴蝶。

但蝴蝶效应无法改变。这双玉色蝴蝶飞来飞去,飞到了滴翠亭。一场“人赃俱获”的爱情,正在这里上演。

在这里,小红拿到了贾芸的手帕,完成了男女私相授受的闭环。从“蜂腰桥”秋波暗送,到双蝶引路导致私情外泄,这一蜂一蝶,便是“招蜂引蝶”的意象。

这似乎是曹公对宝钗的调侃:你不是看到宝玉进黛玉屋就要避嫌吗?我偏让你避不开嫌。你不是口口声声要杜绝“不才之事”吗?那就让你亲眼所见、亲耳所听都是不才之事。你不是谨小慎微不越雷池半步吗?那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勇敢主动。

有人说,宝钗的金蝉脱壳是有意嫁祸黛玉,我不这么认为。宝钗原本就是来找黛玉的,滴翠亭又在潇湘馆附近,不说来找人,怎么能避嫌?说找谁最合适呢?只能是黛玉。换句话说,就算日后小红因此而怪罪黛玉,宝钗也是无心之举。宝钗为人只是“冷”,但绝非龌龊。

另外还有一个细节。小红得了平儿的话,来找凤姐回话,途中还遇到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就是司棋——“因见司棋从山洞里出来,站着系裙子”。小红问她见没见凤姐,司棋不屑一顾,只扔下三个字:“没理论。”

司棋是迎春的贴身丫鬟,这是她第一次正面亮相(第七回只是提到她)。之前说过,《红楼梦》非常重视人物的首次亮相,这涉及给人物定调。在这里,司棋以什么行为亮相呢?一是大白天,园中人来人往,她居然去山洞里解手。书里另一个会这么做的女性,是刘姥姥,但刘姥姥是老人家,又是庄稼人,还是酒后,可以理解。司棋是个未出嫁的姑娘,不应该。其次,她回答小红自带三分傲慢,全不似其他姐妹融洽和睦。有伤风化的习惯,傲慢、草率的性格,就为她日后制造桃色事件,继而被逐出贾府埋下了伏笔。

如此读这一回,主题就鲜明了不少。宝钗、黛玉、小红、司棋,这四个身份不同、性情各异的女孩,对待男女爱情的方式完全不一样。宝钗是蝶为媒,黛玉是花为媒,小红是人为媒,而司棋,连媒人都不需要了。

此谓“传情”。

05

再说传诗。

怎么理解林黛玉这首《葬花吟》呢?我觉得完全够单独写一本书了。这里略展开一下。

第一回有脂批说:“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有传诗之意。”一点不错。写小说就写小说吧,为什么用这么多诗歌?我觉得,抛开曹公个人喜好不说,从功能上考虑,诗歌是最优选。《红楼梦》诸多情节、人物塑造,包括主题思想,都是含蓄而朦胧的。不用诗歌,就像茶失去回甘,琴失去余音。只有诗歌,可以起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作用。

中国古典诗词里有一个重要母题,叫“伤春悲秋”。但它伤的不是春,悲的也不是秋,而是时间、生命,是个人遭际、身世,乃至对家国命运的体会。它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屈原。

屈原在《离骚》里感叹:“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美人迟暮,英雄白发,都是面对时间流逝的无奈。

屈大夫很厉害,大笔一挥,就好像给中国诗歌定下了一个两千多年的“命题作文”。在他之后,宋玉说:“春秋逴逴而日高兮,然惆怅而自悲。”曹操说:“人生几何?对酒当歌。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陈子昂说:“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李白说:“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苏轼说:“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李煜说:“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这种心境的诗词太多了,且往往是好诗,因为我们很容易共情。

下面,我们借用两首唐诗,具体说说林黛玉的《葬花吟》。

第一首,初唐诗人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代”是替别人。替谁呢?替那些“红颜美少年”来悲叹一回当下的白头翁。全诗如下:

洛阳城东桃李花,

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好颜色,

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

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

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

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

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

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

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

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文锦绣,

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

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

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

唯有黄昏鸟雀悲!

这首诗浅显流畅,非常好读。前半篇以“落花”起兴,说桃李纷飞,年轻人对着落花叹息。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松柏成柴炭,沧海变桑田。后半篇切入正题,你们这些美人啊,少年啊,应该怜惜那些老人。因为这些垂垂老矣的人,曾经也跟你们一样年轻。他们也曾在公子王孙、光禄勋、大将军们的亭台楼榭里清歌妙舞,把酒言欢。如今老了,病了,哪还能三春行乐?你们看,那些曾经的歌舞地,如今只剩下鸟雀悲鸣了。

再看第二首,杜甫《曲江》之一。这首诗写于安史之乱的第三年暮春,长安、洛阳已被糟蹋得千疮百孔,时局动荡,民不聊生。我们的杜甫还在温饱线上苦苦挣扎,有志难酬。他去过很多次曲江。战争之前,他笔下的曲江,是“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三年仗打下来,曲江还是那个曲江,春天还是那个春天,花也仍旧是“年年岁岁花相似”,但人却是“岁岁年年人不同”了。

他在诗里写道:

一片飞花减却春,

风飘万点正愁人。

且看欲尽花经眼,

莫厌伤多酒入唇。

江上小堂巢翡翠,

苑边高冢卧麒麟。

细推物理须行乐,

何用浮名绊此身。

只需一片花瓣凋落,就减却了春意,何况“风飘万点”,纷纷败落。真是愁煞人啊!

虽然花落不忍去看,可我还是要看。虽然喝酒伤身,可我还是要喝。

翡翠是一种鸟。这句是说,江边那些王孙勋贵的宅院楼阁,如今都成鸟窝了;他们的祖坟一片荒芜,彰显门第的石麒麟已经倒下,没人管了。

我仔细琢磨人世无常、物事兴衰的道理,还是要及时行乐,不要被浮名牵绊。

这两首诗,都是以落花起兴,想到生命短暂,想到世事无常,想到一切看似永恒的东西都会烟消云散。

《红楼梦》同样延续了“伤春悲秋”的母题,后文林黛玉还会“悲秋”,写下《秋窗风雨夕》。现在,先来看她“伤春”的《葬花吟》。我们分段说。

花谢花飞花满天,

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

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

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闺,

忍踏落花来复去。

本回开头就说,这天一过,次日就是夏天。众花皆谢,花神退位,要祭饯花神。我们细看便会发现,这一天只有林黛玉一个人,在认认真真祭饯花神,仪式隆重,感情真挚。因为她祭饯的不仅是花,还是她自己。前世她是“绛珠草”,死后是掌管一方的“花神”。

这一段只是起个头,说,暮春时节,花落絮飘,愁绪无处排遣,于是出门葬花。

柳丝榆荚自芳菲,

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

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

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

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这四句就有情绪了。是说,柳丝、榆荚独自芳菲,不理会桃花李花的飘零。桃李年年都花开,而我明年不知道还在不在。这正是刘希夷的“明年花开复谁在?”梁上的燕子太无情了,每年都要飞走。这句具体象征什么?我不太确定,只隐隐觉得,可能象征宝玉。古典文学里,燕子跟蜂、蝶一样,经常拿来比喻爱情,比如晏幾道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回里宝玉去找黛玉,黛玉正在生气,不理宝玉,而对紫鹃说:“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燕子是在屋檐下垒巢,如果不放门帘,会飞到屋子里。黛玉这次不让燕子(宝玉)往屋里飞。或许是句谶语,日后宝玉会因某种原因离开她一段时间,黛玉临终都没有见上一面,含恨死去。以黛玉的性子,会念叨宝玉“太无情”。

顺便插一句,中国人对谶语的敏感,似乎是从远古时期留下来的传统,古典小说、诗歌、散文,任何形式的中文里,都有它的身影,包括当代文学。我在上海生活,多年前有天一大早,接到我妈从老家打来的电话。她不识字,也从来不会这么早给我打电话,所以我以为家里出什么事儿了。问完才知道,是她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条大黄狗,不叫,不龇牙,慢慢进了家。我妈怕狗,就赶,可不管怎么赶那狗就是不走。她手里正好有切菜的刀,就朝狗扔了过去,狗受伤吃疼,呜呜叫着走了。我妈说,她早上醒来,越想越觉得这梦不好,因为我属狗,她就觉得是不是我回家了?而她竟然赶我走,还拿刀伤我,便越想越担心害怕,直到确认我没事,才挂掉电话。

不好意思,扯远了。我只是想说,黛玉以燕子来比宝玉是极有可能的。

一年三百六十日,

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

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

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

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

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

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

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

至又无言去不闻。

对花而言,风就是刀,霜就是剑。对黛玉乃至大观园众女儿来说,所有厄运也是刀剑。所以她们对春天是矛盾的,“怜春”是因为春天会不期而至,给人美好;“恼春”是因为春天又会不告而别,让人愁闷。

“阶前闷杀葬花人”,就是杜甫的“风飘万点正愁人”。王实甫更干脆,在《西厢记》里直接把这句搬过来了——“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宝黛桃花树下读《西厢》,打头就是这句。“落红成阵”,想想这画面,如同千红万艳一同红消香断,凄美而悲壮,诗意而残酷。所以,整个这一回,林妹妹以哭开始,又以哭结束,从头哭到尾。

昨宵庭外悲歌发,

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

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

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花魂鸟魂”,就是化用杜甫在“国破山河在”时写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一颗多情的心,所见皆有情。黛玉说,她想生出双翼,追着那些落花,飘到天尽头。只是不知道,天尽头有没有安葬花(她)的地方。

未若锦囊收艳骨,

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

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

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

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

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

花落人亡两不知!

去天尽头是不可能的。不如用锦囊装殓好,安葬。黛玉为何葬花?因为她惜花爱花,也是自爱。

诗的结尾,黛玉由花推己——今天花落了我来安葬,他年我死了谁来葬我?那盛放却短暂的花儿的命运,又何尝不是我的命呢?

这便是黛玉的满怀愁绪。

黛玉什么时候死?她自己“不知”,但我们知道。第十三回写秦可卿给凤姐托梦,最后警示:“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三春也指“暮春”,暮春过后,包括黛玉在内的众女儿就凋零了。再根据第一回,“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贾府元宵后抄家,暮春就“诸芳尽”,实在太快了。

而这一切,又呼应了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听到的歌是,“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薄命司匾额上写的是,“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一切都很无奈。

此外,还记得第一回甄士隐是怎样解的《好了歌》吗?“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这是不是刘希夷的“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是不是杜甫的“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是不是刘希夷的“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不止惜花的意象,连葬花这个行为,也有出处。俞平伯曾有考证,葬花是源自唐伯虎的怪癖。

《唐伯虎轶事》记载:唐伯虎住在桃花庵,有半亩庭院,种了很多牡丹,每逢花开,便邀请文徵明、祝枝山等朋友在院子里喝酒谈诗——

有时大叫恸哭。至花落,遣小童一一细拾,盛以锦囊,葬于药栏东畔,作《落花诗》送之。

也是装在锦囊里,也是作诗,也是恸哭,所葬之花也一定有桃花。有趣的是,林黛玉小姐和唐伯虎,还是苏州老乡。

就在上一回,昨天,薛蟠邀请宝玉、冯紫英喝酒,席间拿出一幅春宫图,恰好是唐伯虎画的。真是有趣。同样一个唐伯虎,“皮肤滥淫”者看到的是春宫,“痴情意淫”者看到的是葬花。

各位看出来了吧。不夸张地说,在《红楼梦》之前,很多重要元素,主题、风格、意象、情节等等,前人都早已写好了。曹公并非凭空创造,而是凭一双小说圣手,信手拈来,纵横编织,上下勾连,便成就了《红楼梦》。

但我们不要因此而非议曹雪芹。这就好比做饭,食材还是那些食材,不同的厨师,做出来的菜天上地下。

兴之所至,作歪诗一首,收工。

传彩一笔逢雪芹,

泪书千红寄后人。

字字读来似曾见,

代代解味仍到今。 gs0vbU334Z6WZiyGy0IcdBge64kMFYl0zwSwzrMgKcxEhl58HOMX95W5U1Rm6MZ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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