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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蓄谋已久的爱情

蜂腰桥设言传心事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

01

宝玉刚中邪那几天,贾芸带着小厮们昼夜看守,非常尽心。小红等一众丫头也一起守着,二人慢慢就熟悉了。小红不是丢了一块手帕吗?那几天里,她看到贾芸拿着一块手帕,很像自己那块,想问但不敢问。

一僧一道来过之后,不需要那么多人看守了,贾芸便重回到园里忙他的绿化工程。

贾芸不在了,小红非常失落,“神魂不定”。这天在屋里闷坐,小丫头佳蕙来了。

《红楼梦》人物众多,最大的一个群体就是丫头。并且曹公添加新角色从不打招呼,就像这个人物早已存在似的,突然就出场了。之前史湘云出场,这么重要的角色,就一句“史大姑娘来了”完事。现在,小丫头佳蕙也是这么出场的。

丫头的“大与小”有两层含义。有时候指职位高低,就像现在工地上的大工、小工,与年纪无关,有技术的年轻人也是大工,没技术,就算五六十岁,也是小工。第二层含义单指年龄,称呼比较宽泛,年龄大是大丫头,年龄小就是小丫头。

论职位,小红是怡红院的小丫头;但她已经十六岁了,比宝玉、黛玉都大,第二十二回里,宝姐姐才刚过十五岁生日。小红十六岁,就算是成人了,可以谈婚论嫁。所以在小丫头阶层里,她又算个“大丫头”。

佳蕙比小红小很多,所以叫小红“姐姐”。我们看佳蕙是个什么样的丫头。

佳蕙听了,跑进来就坐在床上,笑道:“我好造化!才刚在院子里洗东西,宝玉叫往林姑娘那里送茶叶,花大姐姐交给我送去。可巧老太太那里给林姑娘送钱来,正分给他们的丫头们呢。见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两把给我,也不知多少。你替我收着。”便把手帕子打开,把钱倒了出来,红玉替他一五一十的数了收起。

这段话,可以说每个字都有用。

“跑进来”“就坐在床上”,一看就是天真活泼的小姑娘,年纪还小,毫无心事,也毫无心机。大观园里的勃勃生气,就是这些女孩子带来的,用书里的原话说,“正是混沌世界,天真烂漫之时”。

什么事让佳蕙这么高兴呢?接着看。

“才刚在院子里洗东西”,这是佳蕙的身份,是个干粗活累活、洒扫洗衣的小丫头。“宝玉叫往林姑娘那里送茶叶”,接上上一回,凤姐送的暹罗茶,黛玉爱喝,宝玉就把自己那份给黛玉。

可巧,佳蕙到了潇湘馆,黛玉正在给丫头们分钱。这里体现了贾府的工资制度(月例):公子小姐们的月钱,由贾母办公室统一支取,以“房”为单位,发给各房主子,然后再由各房主子分发给自己的丫头、婆子。这项制度设计,有助于加强主子的权力,让奴仆阶层效忠主子。

另外我们之前说过,丫头阶层的月钱也是分等级的,大丫头的月例,比如袭人,月钱由银子和钱组成;二等(如晴雯、麝月等)、三等丫头(小红、佳蕙等)只有钱,没有银子。

所以,这是我们亲爱的黛玉小姐,正在担当老板给员工发工资呢。见佳蕙来,发挥了见者有份的精神,“抓了两把”就给了佳蕙。这两把钱,就是高门大户人家的“小费”风俗。当然,佳蕙是宝玉房里的下等丫头,算一家人,可给可不给,林黛玉给了,说明黛玉会来事儿,大方。

“你替我收着”,只用这五个字,就写出了佳蕙和小红的关系,非常要好。

见小红连日闷闷不乐,佳蕙说,要不你回家住几天,找个大夫瞧瞧。小红说,我好好的,回家做什么!佳蕙说,我看林姑娘也体弱,常吃药,你要不问她要一些来吃?小红说,你又胡说,药也能乱吃吗?佳蕙说,那怎么办呢,你这“又懒吃懒喝的”,也不能拖着。小红说,怕什么,还不如早些死了,倒干净!

佳蕙说,呸呸呸,好好的,说这话干什么?小红说:“你那里知道我心里的事!”

小红心里什么事呢?在怡红院不得志,净受欺负,心灰意冷。

佳蕙果然是她的好闺蜜,“想了一会”,说道:“可也怨不得,这个地方难站。”昨儿老太太说宝玉病的这些日子,大家辛苦了,要按等级奖赏。我年纪小,没我的份,也就罢了。“像你怎么也不算在里头?我心里就不服。”又说,袭人殷勤小心,那是她应得的,咱们比不了。我就是不服晴雯、绮霰她们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

也就是说,晴雯这些二等丫头,因照顾宝玉有功,这次按上等丫头领赏。

佳蕙为小红抱不平,小红怎么说呢?

红玉道:“也不犯着气她们。俗语说的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

大家留心这句话,我们后面再展开。

小红说完,佳蕙也不免伤感起来,眼睛发红,说,昨天宝玉还说,明儿怎么样收拾房子,怎么样做衣裳,倒像有几百年的熬煎——意思是,怎么能散呢?这些天真烂漫的少男少女,对“散”特别敏感。

小红正要说什么,只见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进来,手里拿着几张花样和两张纸,对小红说,这是两个样子,叫你描出来。说完就跑了。

描花样是做针线活用的。小红大声问:“倒是谁的?也等不得说完就跑,谁蒸下馒头等着你,怕冷了不成!”那个小丫头说:“是绮大姐姐的。”

绮大姐姐就是绮霰。就在刚刚,佳蕙和小红还在不服晴雯、绮霰呢,现在人家又来指派活儿了。

小红有气归有气,活儿还得干。一边摔摔打打,一边去抽屉里找笔。忽然想起有一支新笔,被宝钗的丫头莺儿借走了。于是就出了怡红院,往宝钗的蘅芜苑走去。

这一去,职场失意的小红,就开始情场得意了。

02

刚至沁芳亭畔,迎面遇见宝玉的奶娘李嬷嬷。

李嬷嬷永远是抱怨唠叨模式,对小红说:

你说说,好好的又看上了那个种树的什么云哥儿雨哥儿的,这会子逼着我叫了他来。明儿叫上房里听见,可又是不好。

《红楼梦》对真实性有偏执狂一样的追求。为呈现真实对话,经常不惜省去主语。像李嬷嬷这样的话,初读的人经常会云里雾里,她到底在说谁?

但只要我们进入这个语境,熟悉人物个性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很容易判断。李嬷嬷这是在抱怨宝玉。宝玉为什么不派个丫头去叫呢?因为丫头不方便抛头露面,而偌大一个大观园又没有男人,只能派个老嬷嬷去。

让一个外男进园子,不合礼数。所以李嬷嬷才会担心,怕上房(贾母、王夫人)知道。

自从在外书房遇见贾芸,小红就喜欢上了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贾芸,甚至相思入梦。但是女孩的矜持和严格的礼教,让她不能主动接触贾芸,至少不能露出主动,那样会显得轻浮。小红的办法,是留心关于贾芸的一切,丫头们的话、老嬷嬷的话,只要跟贾芸有关,她竖起耳朵听,费尽心机地套。

人物的心理,《红楼梦》很少告诉我们。它不像很多西方经典小说或中国当代小说那样,有铺天盖地的心理描写。《红楼梦》不写心理,它只写语言和动作,纯粹白描,人物心理被作者掩藏起来了,我们得自己解。解的过程,就是阅读的快感。

来,我们看看小红的精彩表演,以及曹公的精彩白描。

在第二十四回,小红得知贾芸要来园里种树,不是她主动打听的,她不会,也不敢,她是通过一个老嬷嬷和秋纹、碧痕的对话知道的。

现在又是类似的场景。小红在沁芳亭遇见李嬷嬷,得知宝玉召见贾芸。李嬷嬷说外男入园不妥。

这样,就构成了一组反差的人物关系。李嬷嬷在明,小红在暗;李嬷嬷在明而不明就里,小红在暗而暗中行事。

红玉笑道:“你老人家当真的就依了他去叫了?”

李嬷嬷道:“可怎么样呢?”

红玉笑道:“那一个要是知道好歹,就回不进来才是。”

李嬷嬷道:“他又不痴,为什么不进来?”

红玉道:“既是进来,你老人家该同他一齐来,回来叫他一个人乱碰,可是不好呢。”

小红的话句句得体,“那一个”指贾芸,她说贾芸要是识好歹,就应该回话说不进来。就算进来,也得有人跟着,不能让他乱跑。

但这都是障眼法,都是为了套李嬷嬷的话,小红关心的,恰恰是贾芸什么时候来?谁陪着他来?

李嬷嬷说她没工夫,她不陪,要打发个小丫头或老婆子陪贾芸进来。

这里省略了一个信息,就是贾芸原本是在他后廊上的家里,李嬷嬷去叫,叫来后不能直接进园,而是先在贾府某个地方,等回过宝玉,再安排专人领进来。

这个领路人,就是另一个小丫头,坠儿。李嬷嬷走后,我们看红玉的动作:

红玉听说,便站着出神,且不去取笔。

我想说,红玉这一出神,曹公的笔就入化了。

红玉为什么出神?因为她在想事,想怎么能见到贾芸。如果她继续忙她的事,去找薛宝钗的丫鬟莺儿要那支新画笔,她就会错过贾芸。于是,她站在那里等,等待一次偶遇的机会。

果然,“一时”,只见一个小丫头跑来,正是坠儿。坠儿说,叫她去“带进芸二爷来”。

这里红玉刚走至蜂腰桥门前,只见那边坠儿引着贾芸来了。

脂砚斋此处批道:“妙!不说红玉不走,亦不说走,只说‘刚走到’三字,可知红玉有私心矣。”

红玉有私心,我们读者是能感觉到的。但刚才在沁芳亭,这会儿怎么到蜂腰桥了呢?既然她有私心,为什么不继续原地等待?万一错过了呢?

于是,我找来几个版本的大观园布局图,再对照文中各个建筑的位置描述,认真核对了一番。

问题出来了。

我们知道,大观园正门一进去,就是“曲径通幽处”那座假山,穿过假山,左方是沁芳亭,右边是怡红院。要到达蜂腰桥,必须过沁芳亭继续往里走。这就是红玉要去蘅芜苑取笔,得经过蜂腰桥的原因——蘅芜苑在大观园最里面。

既然蜂腰桥比沁芳亭靠里,为什么贾芸会从蜂腰桥过来呢?这就好比一个清朝皇帝要在文华殿召见一个大臣,太监居然领着那位大臣从慈宁宫过来了。难道他住在皇帝的后宫?这很不合理。

一查到这里,我心里咯噔一下,坏了,曹公笔误了,并且这个疏漏如此明显,如此低级,居然从来没人发现过。

我有一种小人得志的喜悦。

但是随即,我对曹公的信任,还是压倒了我的自信。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于是我继续查。这一查不要紧,我刚才的喜悦瞬间被击成齑粉,只有五体投地,对曹公敬若神明。曹公的严谨,简直到了变态的程度。

坠儿为什么会领着贾芸从大观园里面出来呢?

在第五十六回,大夫入园给湘云治病,这个大夫就是由吴大娘和单大娘领进大观园的。书上写道:“吴大娘和单大娘他两个在西南角上聚锦门等着呢。”

这说明,大观园的西南角上还有个小门。

在第七十八回,宝钗因抄检大观园搬出去住了,王夫人让她重新回来住。宝钗有一番话,她说:“自我在园里,东南上小角门子就常开着,原是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就图省路也从那里走,又没人盘查,设若从那里生出一件事来,岂不两碍脸面。”

也就是说,大观园除了正门,至少在西南角和东南角上,还各开了一个小门。

宝钗的话透露出两个重要信息,那个角门是常开的,且“没人盘查”。

那贾芸会不会从其中一个角门中进来的呢?

很有可能,但证据似乎还不够。

于是,我把重心移到了贾芸家的位置,这一下,很多不确定的事情,瞬间就通了。

第二十四回,贾芸初次亮相,宝玉不认识。贾琏向宝玉介绍贾芸,是这么说的:

连他也不认得?他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

还是第二十四回,茗烟对小红介绍贾芸:

好姑娘,你进去带个信儿,就说廊上的二爷来了。

后来秋纹问,明天谁带匠人来种树?一个婆子答:

说什么后廊上的芸哥儿。

划重点啦,“后廊”。茗烟说“廊上”,只是个简语,也是指后廊。

贾芸住在后廊。

在传统建筑里,尤其北方建筑,都是坐北朝南。南就是前,后就是北。贾府和大观园都是坐北朝南,宁荣两府在前,大观园在后。

也就是说,从贾芸所住的后廊到大观园,走小门要近得多。这是其一。

其二也很关键,是薛宝钗告诉我们的,那些门是常开着的,且“没人盘查”。宝玉让外男进入大观园,本就不合规矩。而前门人又多,路又远,多有不便。那么,两个侧门贾芸走哪个呢?

还是宝钗告诉我们的,东南角小门是为了方便宝钗进进出出而开的,那里临近薛家住的梨香院。这个门显然不方便。

所以,贾芸到大观园,最近、最方便、最安全的门,就是“西南角上聚锦门”。探春请大夫入园,也是走的这个门。

贾芸从聚锦门进,到怡红院,蜂腰桥就是必经之地了。

这样,就能解释红玉的“私心”了。蜂腰桥碰见贾芸,哪里是偶遇,分明是这位聪明、大胆、主动的女孩在步步为营。

而这一切成立的先决条件,就是“后廊”。

贾芸只有住在后廊,才能毫无悬念地从聚锦门进园。否则,要么不成立,要么需要好一番解释。

红玉心细如丝,曹公下笔如神。

但是,“后廊”二字的作用还没完。

第二十四回茗烟介绍贾芸,说他是“廊上的二爷”。既然叫了二爷,应该说面子给足了,有体面了。但是贾芸怎么回答呢?

听那贾芸说道:“什么是廊上廊下的,你只说是芸儿就是了。”

有没有咂摸出一丝微妙的心理?没错,贾芸不喜欢别人说他住在“后廊”,尤其是当着红玉的面。

贾琏可以说,宝玉可以说,但茗烟一个小厮,在我喜欢的女孩面前说,我就得纠正了。

他为什么排斥“后廊”?也很简单,后廊是穷人区,是下等人的标签。

贾氏一族落魄的旁支住在那里,放高利贷的倪二住在那里,贾府下人还住在那里。刘姥姥初进大观园,去找周瑞家的,也是“绕到后街上后门上去问”,到了后街,到处是生意担子,三教九流,引车卖浆之流,“闹吵吵三二十个小孩子在那里厮闹”。

贾府和后廊的关系,就像现在市中心一座高档楼盘和它旁边棚户区的关系。

贾芸排斥“后廊”,有自卑,也有自负,有强烈的摆脱命运的动力。

值得一提的是,请留意这两个侧门,日后,大观园里一些有伤风化的事,就是从这两个侧门开始的。

言归正传。

红玉走到蜂腰桥,“偶遇”坠儿带着贾芸来了。

那贾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红玉一溜;那红玉只装着和坠儿说话,也把眼去一溜贾芸:四目恰相对时,红玉不觉脸红了,一扭身往蘅芜苑去了。

本回回目中的第一个重点,“蜂腰桥设言传心事”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

03

贾芸到了怡红院,只见院内有山石,有芭蕉,松树下有两只仙鹤在剔翎子,回廊上吊着各色笼子,各色“仙禽异鸟”,都是富贵公子玩的东西。五间抱厦,都是新样式雕窗,门头悬挂一个匾额,上书元妃改的四个字:怡红快绿。

《红楼》写人写事,甚至写景,都不是写完一个再写下一个,而是根据情节进展一点点铺开的。第十七回没有介绍完怡红院,到这回,通过穷小子贾芸的眼睛,再看一下富公子宝玉的住所。

贾芸正看着院子,屋内的宝玉隔着窗叫他,快进来吧。贾芸进屋,“抬头一看,只见金碧辉煌,文章 灼”,看不见宝玉,却见两个丫头从一面大穿衣镜背后走出来,说:“请二爷里头屋里坐。”走进一道碧纱橱,才见宝玉倚在一张小床上看书。

见他进来,将书掷下,早堆着笑立起身来。

《红楼梦》净是这些不经意的细节,写得最传神,最入微。大家琢磨下贾宝玉的心理,贾芸在屋外时,他已经看见了,还打了招呼。直到贾芸进来,他才掷下书。我们的宝二爷啥时候这么爱读书了?

当然不是。他只是想维护一个爱读书的人设。说白了,就是青春期的那点小虚荣。

宝二爷和芸二爷,虽都是二爷,身份迥异,年龄不同,兴趣更不同,他们能走得近,全靠贾芸的亲热巴结。所以到了一块,并没有什么话可聊,无非彼此客套客套,说说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园子好,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酒席丰盛,等等。

辞了宝玉,贾芸仍由坠儿领着出去,到了路上没人的地方,贾芸就向坠儿套近乎,打听宝玉房里的情况。最后说到正题,问坠儿,刚才跟你说话的可是小红?坠儿说是的。

贾芸说,刚才她问你什么手帕的事,我倒是捡到一块。坠儿说,那太好了,她都问我好几遍了,既是二爷捡了就给我吧,我看她拿什么谢我。

原来,上个月贾芸来种树时,真捡了一块手帕,但不知道是谁的,不敢贸然说出来。现在确定是小红的,非常高兴,于是心生一计:

(贾芸)心中早得了主意,便向袖内将自己的一块取了出来,向坠儿笑道:“我给是给你,你若得了他的谢礼,不许瞒着我。”

注意细节。贾芸拿给坠儿的并不是小红那块,而是他自己的。这就是说,贾芸神不知鬼不觉地跟小红交换了手帕,这等机智,这等手法,我上一回看到,还是在一部谍战片里。

坠儿很高兴,满口答应,送走贾芸,就找小红去了。这个傻丫头,不知不觉中已经充当了贾芸和小红的邮差。

贾芸走后,宝玉懒洋洋的,百无聊赖,袭人就让他出去逛逛。宝玉出了房门,在回廊上逗逗鸟雀,出了院门,沿着沁芳溪看看金鱼。忽见两只小鹿从山坡上跑下来,贾兰手持弓箭在后面追。

宝玉说,好好的,你射它干什么?贾兰说:

这会子不念书,闲着作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

一句话透露出贾兰的性格,除了读书,就是练习骑射。

骑射是典型的清朝旗人传统。贾兰是个乖孩子,文武双修,日后好考取功名。这当然是李纨的教育理念。但如果往上追溯,其实是李纨的父亲李守中的家风。“李守中”这个名字,有“固守中庸之道”的含义,忠实的儒家信徒。第四回就说,李守中曾做过国子监祭酒,相当于大清最高学府的校长。“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这种家风一直延续到贾兰身上。

第五回李纨的判词,说她“带珠冠、披凤袄”“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说明贾兰长大后将会金榜题名,仕途发达,李纨母以子贵,做了诰命夫人。

不过,曹公显然对这种世俗价值观很不屑。李纨苦尽甘来之时,也走近她的黄泉路了,只留下一个虚名儿。

在书里,这种不屑投射到了宝玉身上,他对贾兰也并没有多少欣赏。听贾兰说演习骑射,宝玉说:“把牙栽了,那时才不演呢。”

宝玉继续逛。

来到一个院门前,“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门头上方悬着一块匾,上书三字:“潇湘馆”。

“凤尾森森”,是说形似凤尾的竹叶,枝繁叶茂。“龙吟细细”是竹林下方小溪水流的声音。第十七回里就点出了潇湘馆的特色,贾政带着众人走着走着,忽见一带粉墙,“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从后院墙下开挖一条小溪,“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在这八个字旁,脂砚斋伤感地批道:“与后文‘落叶萧萧,寒烟漠漠’一对,可伤可叹。”

到那时,潇湘妃子林黛玉,已经香消玉殒,潇湘馆人去楼空,只剩一片萧条。

只是现在,梦中人尚未醒来。

宝玉走到窗前,先闻到一缕幽香,再靠近窗子,听到细细的一声长叹:“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宝玉听了,不觉心内痒将起来,再看时,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对比。就在刚刚,贾兰是读完书就练习骑射,而宝玉很不屑,浑身慵懒,百无聊赖。但林妹妹一句唱词,就让他“心内痒将起来”。

听林妹妹这么一叹,宝玉来劲了,隔着窗户笑道,为什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呢?一面说,一面掀起帘子进来。

(黛玉)不觉红了脸,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睡着了。

黛玉为什么害羞红脸呢?因为她念的这句,正是《西厢记》里崔莺莺的唱词,是崔小姐思念张生而唱。

宝玉正要去扳黛玉的身子,黛玉的奶娘和两个婆子过来了,说,妹妹睡觉呢,等她醒了再来吧。

刚说着,黛玉便翻身坐了起来,笑道:“谁睡觉呢。”

可是转过身,黛玉就撒起娇来,对宝玉说:

人家睡觉,你进来作什么?

说实话,一般的直男,根本就没法跟黛玉相处。只有宝玉这样,对女孩体贴入微,天生怜香惜玉的男孩,才会进入黛玉的世界。

宝玉问,你刚才说什么?黛玉说,我什么都没说。宝玉笑着说,我都听见了。见林黛玉“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神魂早荡”,宝玉已经得意忘情了。

俩人正说着,紫鹃进来了。宝玉跟紫鹃又开了几句玩笑,说:“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

黛玉刚才用了《西厢记》的唱词,现在宝玉也用《西厢记》。黛玉念的是崔莺莺,宝玉就用张生对崔莺莺的丫鬟红娘说的话,意思是,若你从中牵线搭桥,让我和你家小姐同床共枕,我以后怎么会让你叠被铺床呢?

在当时,这无异于赤裸裸的调情。所以黛玉“登时撂下脸来”,二哥哥,你说什么!——不叫他宝玉了,换成了“二哥哥”。这是大户小姐本能的矜持。

宝玉说,我没说什么。黛玉一下子就哭了,说,你净在外面听那些浑话,看那些混账书,拿我取笑,拿我解闷儿!“一面哭,一面下床来往外就走。”

宝玉说,好妹妹,我该死!我要再说,就让我嘴上长疔,烂了舌头,“你别告诉去”。

单看这段,可能会莫名其妙,“你别告诉去”。是告诉谁呢?况且黛玉也没说要告诉谁呀。

但如果大家记忆力够好,联想到第二十三回宝黛共读《西厢》那次,一切就明了了。那次宝玉也是引用了《西厢记》张生的话——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黛玉听后也急了,说要告诉舅舅、舅母去。

这次宝玉又“调戏”黛玉,就是上一次的复调。

不同的是,上一次宝玉把黛玉哄好了,这一次,没来得及哄,袭人就来了。

袭人进来,对宝玉说,赶紧换衣服吧,“老爷叫你呢”。宝玉又是一阵发怵,慌慌忙忙换了衣服,赶紧出了园子。

到了二门,看到茗烟。宝玉问,老爷找我做什么?茗烟不正面搭话,只说赶紧吧,横竖要去见的。俩人紧赶慢赶,穿过大厅,只听见哈哈一阵大笑,薛蟠走了出来。

薛蟠说,要是不撒个谎说姨父叫你,你哪能这么快出来。宝玉这才明白过来,茗烟也跪下了。薛蟠说,别难为了小厮,都是我逼他说的。宝玉说,你哄我就罢了,为啥说我父亲?我告诉姨娘去。

古时礼法森严,晚辈是不能拿长辈开玩笑的,薛蟠显然有点冒失,赶紧道歉,说,忘了忌讳这句话,改天你也哄我,说我父亲就完了。这真是呆霸王的语气。他父亲早就死了。

宝玉很无语,只能骂茗烟出气。

薛蟠这才说正事,对宝玉说,是这样,五月初三是我生日,古董行的程日兴送了一堆礼物,有这么粗这么长的粉藕,这么大的西瓜,这么长的一尾鲟鱼,还有一只暹罗国进贡的用灵柏香薰的暹猪。我已经孝敬了母亲,给你家老太太、姨父姨母也都送了些,剩下的,咱们几个朋友一起吃,大家乐一乐。

宝玉跟着薛蟠来到书房,只见詹光、程日兴、胡斯来、单聘仁都在,还有个唱曲助兴的。前文说过,这些人大多是贾府的清客,帮闲文人之类,比如詹光和程日兴在营建大观园时就帮过忙。从名字谐音看,作者是讽刺态度。可惜关于他们的文字太少,我们不知道贾府败落后这些人都干了什么。

可以肯定一点,他们都是依附贾府这棵大树讨生活的,原来是围绕着贾政、贾琏、宝玉这些贾家的爷们儿,现在已经渗透到薛家了。程日兴孝敬薛蟠,绝不是仰慕他的人品或者才华。薛家有当铺,当铺有古董,程日兴恰是古董行的。

大胆猜测一下,贾家、薛家落难后,牵涉那么多古玩珍宝,程日兴一定还有不少戏份,他的同行冷子兴也会闪亮登场,来一个全书的首尾呼应。比如,以演说荣国府开始,又以演说荣国府结束。那将是多么震撼的文字呀。

言归正传。薛蟠说他生日快到了。宝玉说,我寿礼还没送来,倒先来叨扰了。薛蟠开玩笑说,正是呢,明儿你送我什么?宝玉说,金银吃穿的东西你也不稀罕,唯有给你写一幅字、画一幅画啥的,才是心意。

薛蟠一听画,来了兴趣。

薛蟠笑道:“你提画儿,我想起来了。昨儿我看人家一张春宫,画的着实好。上面还有许多的字,也没细看,只看落的款,是‘庚黄’画的。真真的好的了不得!”

宝玉一肚子疑惑,这“庚黄”是哪位画家呀?从来没听说过。想了半天,笑了,在手里写下两个字,问薛蟠,是不是这两个字?薛蟠说,看得真真的,就是。众人朝宝玉手掌心一看,原来是“唐寅”。

到这里,我们要稍微停留一下,说说薛蟠。

不知道大家发现没有,现在走到我们面前的薛蟠,已经不知不觉改变了,不再是第四回那个纵容家奴打死人还若无其事的恶少了,他变得有人味儿了。

这种改变不是突然的。从凤姐、宝玉中魔法那一回,他就开始变了。不妨思考一个问题,那一回里,贾府乱作一团,人来人往,薛蟠怕宝钗、香菱被人占了便宜,但当见到林黛玉时,他却酥倒了。说白了,就是看好自家女人,却惦记着别人家的女人。书里还说,薛蟠到贾府后,跟着贾府子弟混,比往日更坏十倍。这样的行为原本令人厌恶,但我们一一读来,对他却恨不起来。很奇怪是不是?

这一回还是。春宫画在当时等同于色情画。薛蟠对字画艺术的欣赏,仅限于色情画。画上文字稍微多点,他就认不全了。认不全还不想让别人知道,装作很有文化的样子。

这样的人物,放在《儒林外史》里,放在《官场现形记》里,我们还会在讽刺的前面加个程度词,叫辛辣。可到了《红楼梦》,辛辣味道就淡了,变得微微辣,吃起来没那么沉重了。恶少薛蟠,居然可爱起来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想说,是曹公太通透了,他太知道人性是怎么一回事了。当所有的人情世故,形形色色的人都看透时,他写起来是释然的、轻松的,也是包容的。因此《红楼梦》写了那么多人性的污点,作者却很少毒舌。曹公看他笔下的人物,不是路人,不是仇人,也不是社会批评家。像什么呢?

对了,像佛。

一面是怒目金刚,下手狠;一面是低眉菩萨,心里慈。

又因为太通透,太洒脱,不爱板着脸说教,往往就能写出生活有趣的一面。伟大作家和普通作家的区别,就在这里。

故事继续。

众人见是“唐寅”二字,都笑了。这笑不是嘲笑,不是讥笑,而是友好的笑。又说:“想必是这两个字,大爷一时眼花了也未可知。”

这就是清客的基本素养,必须懂得给主人找台阶。薛蟠也哈哈一笑,管他“糖银”“果银”呢。

大家正说笑着,神武将军冯唐的公子冯紫英来了。冯紫英是书里最神秘的人物,我们以后再聊,且说现在。

小厮一报,冯大爷来了。薛蟠说,快请!进了屋,冯紫英开玩笑,好呀你们,也不出门,净在家找乐子。宝玉薛蟠问,老世伯身体可好?紫英说,家父还好,就是家母着了风寒。薛蟠见他脸上有青伤,笑问,这是跟谁挥拳了,都挂了幌子了。

冯紫英笑道:“从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儿子打伤了,我就记了再不怄气,如何又挥拳?这个脸上,是前日打围,在铁网山教兔鹘捎一翅膀。”

这段有几个信息需要留意。

一,冯家与贾家、薛家关系很好,是世交。秦可卿生病,是冯紫英推荐了张太医张友士。秦可卿出殡,冯紫英也到场了。

二,跟贾家一样,冯家也是以军功起家。但现在有多大势力,很难说,别看他父亲是“神武将军”,其实跟贾赦的“一等将军”一样,只是沾了祖宗的光,并无实权。

三,以《红楼梦》的笔法习惯,冯紫英打伤仇都尉的儿子,应该是个伏笔。

四,“打围”就是打猎,地点在铁网山。第十三回,薛蟠送给贾珍给秦可卿的棺材板,就出自铁网山。这其中很可能有神秘的联系。

眼下紫英说完,宝玉问,啥时候的事儿?紫英说,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宝玉追问,怪不得我前儿初三四在沈世兄家喝酒没见你,你是一个人去的,还是和老世伯同去的?

冯紫英说,我是没法了才去的,难道我闲疯了,咱们在家喝酒不香吗?去受那个罪!然后又说,这次大不幸中又有大幸。

宝玉薛蟠一听来劲了,拉紫英坐下慢慢说,冯紫英却不说了,喝了两杯酒,说家里还有事,慌忙告辞。整个过程神神秘秘,至于那个不幸中的大幸是什么事,他说回头再说。

04

宝玉回到怡红院,正和袭人说话,宝钗来了。说起这次酒席,聊这些稀罕食物,闲谈唠嗑,大家都很高兴。

却不承想,另一个人就要伤心了。

原来,宝玉走之时,林黛玉听说他被贾政叫去,后来半天不回来,很担心。晚饭后听说宝玉回房了,赶紧来看他。

走到半路,远远看见薛宝钗也进了怡红院。等黛玉走到门口,大门却关着,推不开。

还不到休息的时候,怡红院为什么这么早关门呢?

巧了。原来这会儿晴雯正和碧痕拌嘴,正在气头上,见宝钗来了,就把气撒在宝钗身上,站在院子里正在抱怨:“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就在这时,听到有人敲门,晴雯也不管是谁,大声喊,都睡下了,明儿再来吧!

林黛玉只当那丫头不知道是她,就提高嗓门说,是我,还不开吗?晴雯偏就没听出来,也提高嗓门说,凭你是谁,二爷吩咐了,一律不让人进来。

黛玉一听,小心脏顿时就崩溃了。自伤自怜起来,我到底是客,在人家屋檐下,无父无母,命怎么这么苦呀。眼泪滴溜溜就滚下来,站也不是,回也不是。正独自伤心呢,又听见里面一阵欢笑,正是宝玉和宝钗的声音,这下更难过了。开始胡思乱想,一定是前头宝玉调情,以为自己要告他的状,还生着气呢。

于是越想越伤心,越伤心越想,也不顾路口风寒,站在墙角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直哭得花魂沉默,宿鸟惊心。

正哭着,只听“吱喽”一声,怡红院的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人,正是薛宝钗。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05

本回故事结束,我们说说人和事。

先说事。

这一回主要情节是两条爱情线。

小红和贾芸经过多日秋波暗送,彼此试探,终于跨出实质性的一步,要交换手帕了。这是古代典型的爱情信物。

黛玉和宝玉这边。通过上一回凤姐的“吃茶”玩笑可知,宝黛二人的亲近,在贾府已是公开的秘密,上到主子王熙凤,下到丫鬟婆子,无人不知。但二人的情感发展一直是缓慢进行。第二十三回共读《西厢》是个契机,宝玉借此开玩笑,把自己比作张生,将黛玉比作崔莺莺。不过,这也是个过渡事件。

真正捅破那层窗户纸,是在这一回。黛玉春心躁动,体香幽散,情思睡昏昏,“星眼微饧,香腮带赤”。宝玉神魂荡漾,说出那句“共你家多情小姐同鸳帐”,二人感情也进入实质阶段。

这是青春的味道,是春天的情绪。

再说人。

其实敏感的读者,在第二十四回结尾就应该发现不寻常了。

那回结尾介绍小红的身世:“原来这小红本姓林,小名红玉。”

在姓和名两处,分别两条脂批:

“又是个林。”

“‘红’字切‘绛珠’,‘玉’字则直通矣。”

再明显不过,林红玉和林黛玉,是作者特意设计的又一组对照人物。这两个是怎么对照呢?

让我们从第二回说起。

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贾雨村有一段人物论,是作者借贾雨村之口,说出他对人的理解。我们都快要忘了,作者没忘,全书几百个人物,都跳不出这段人物论。

贾雨村说,世上所有的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而《红楼梦》里,没有大仁大恶之人,写的就是占绝大多数的中间层的普通人。

这些人之间没有“大异”,“小异”还是有的。我们常说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大多数就是这种“小异”。

这些“小异”是怎么产生的呢?有两大原因。

一是天生的。天地间有正邪两种气,人一落娘胎就带在身上。正气多,这个人就正直、善良、光明磊落等等;身上邪气多,人就会自私、阴暗、嫉妒等等。所以古时有个著名的争论,就是《三字经》上说的“人之初,性本善”到底对不对。襁褓中的孩子,并没人教他作恶,可是为什么会夺别人的东西,会打人,会不讲道理?这能叫善?

《红楼梦》就给出了一种解释,人生下来,其实自带邪气。这倒是跟进化论不谋而合,所有生物为了生存都是可以放弃“善”的。

第二是后天因素,一个人成为什么样的人,是成长环境塑造的,包括时代、社会、家庭等等。人身上的正邪两气一直是斗争状态,不同的环境,决定正邪的此消彼长。用书里贾雨村的话说,正邪集于一身,这个人既会有“聪俊灵秀之气”,也会有“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对于贾宝玉,贾雨村说,这样的人——

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

即便同一种天赋,不同的境遇,也会塑造各种各样的人。但他们之间,没有“大异”,只有“小异”。如宝玉和秦钟。贾雨村还举了一堆例子,有时候他们是陶潜、阮籍,有时候是唐明皇、宋徽宗,有时候是唐伯虎、李龟年。若托生个女人,有时候是卓文君、红拂,有时候是薛涛、王朝云。

西方经典文学其实也一直在探讨后天因素对人的塑造。包法利夫人如果不是出身贫贱,而是生在一个富裕家庭,她很可能就是个浪漫、开朗、善良的交际花、贵妇人;《罪与罚》的男主罗佳,如果不是生在堕落的时代、贫寒的家庭,他一定会成为一个有为青年。罗佳流放西伯利亚的时候,在广袤的俄国大地上某个角落,一定有另一个“罗佳”,成为时代的弄潮儿。同样,包法利夫人吞下砒霜的时候,法兰西国土上也会有另外一个“爱玛”,过着幸福光鲜的生活。

我们可以把曹公的“人物论”总结成一句话:拥有类似的、不可变的天赋和秉性,会产生一群精神状态相似的人;而千差万别的后天环境,又让这群人产生不同的行为。

所以在贾雨村列举的名单上,我们还可以加上两个,一个是林黛玉,一个是林红玉。

林黛玉生在“公侯富贵之家”,是情痴情种。

林红玉生在“薄祚寒门”,却有一颗不安分的心,不甘做一辈子走卒健仆,遭庸人驱使。

但在精神层面,她们其实是一类人,也包括晴雯。

这样一来,本回的情节安排和人物穿插就奇妙而复杂了。

先看回目,明确而郑重地将红玉和黛玉做对比。林红玉对待爱情非常主动,步步为营,费尽心思,在蜂腰桥秋波暗送。按照当时的礼法,这就是淫荡。

而林黛玉是大家闺秀,从小受礼教影响,明明渴望爱情,明明情思躁动,可是宝玉表白后,她却是生气、羞怒,觉得受辱了。

在贾雨村列举的例子里,还有一个精心安排的人物,就是崔莺莺。

而崔莺莺,恰恰成为红玉和黛玉的“偶像”,红玉是用实际行动重走偶像之路,黛玉是在精神上向偶像致敬。

这是巧合吗?我觉得不是。

为了让读者明白这层意思,曹公甚至费尽心机,还给两位各安排了一位红娘。

黛玉的“红娘”是丫鬟紫鹃;红玉是给别人当丫鬟,自己没有丫鬟,怎么办?曹公大笔一挥,好办。于是有了坠儿。“坠儿”,脂批说,“赘也”,是累赘,是多余的人。坠儿最大的作用,就是稀里糊涂当了红玉的“红娘”。

还有更“巧合”的。

众所周知,宝玉爱红,前世是“绛洞花王”,住的是怡红院,爱吃胭脂,爱看海棠。林红玉也是“红”系女孩。

上一回开头,不知道大家是否留意到一幅画面?宝玉头天晚上初见小红,第二天一觉醒来就要找小红,对那些“擦胭抹粉,簪花插柳”的庸俗女子视而不见。宝玉看到的小红,倚在廊下栏杆上,正好被一株海棠花遮着。美人斜依栏,海棠半遮面,是含情脉脉极具美感的画面。宝玉喜欢小红。

或许有人会问,既然宝玉爱红,为什么不让黛玉也带个“红”呢?

其实,黛玉的“红”,一如她的身份,要含蓄,要内在,要在灵魂深处。不是没有“红”,而是“红”得更摄人心魄。

在前世,她是绛珠草(“绛”是红色);在今生,她要哭出血泪,也是红。茜纱窗下(“茜”是红色),公子无缘;黛玉的茜纱窗,就是宝玉的伤心地。

袭人和史湘云都说宝玉,这爱红的毛病,啥时候能改?

我想代宝玉回答一下:这个真改不了,娘胎里带的。

第二十四回结尾,小红遭秋纹、碧痕排挤羞辱,心灰意冷。下一回我们还会看到,其实排挤小红的众丫头里还有晴雯。甚至可以说,以晴雯为首。

而在本回结尾,让黛玉吃闭门羹、伤心不已的也是晴雯——尽管她并非有意。

林黛玉和林红玉,都是受欺负体质。但是这两个人却有截然不同的命运,侯门千金为爱流尽血泪,红颜薄命;薄祚寒门者,却有情人终成眷属。

上哪儿说理去!

这是《红楼梦》告诉我们的道理——命运向来无常。 Xo9Ma7hBpyqZN3YiijJXOixiZNblm4TiPghaJNAaCpeidCmlO6V36AMFT/VS8WO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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