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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红楼梦》也有败笔?

魇魔法姊弟逢五鬼

红楼梦通灵遇双真

上回书里提到,贾赦病了,宝玉、贾环一众晚辈过去请安。邢夫人抱着宝玉抚摸疼爱,冷落了贾环。

这一回,贾环就要报复宝玉了。

01

书接上回。小红被秋纹、碧痕一通辱骂,心灰意冷,晚上躺在床上,想贾芸相思难眠。却见贾芸上门了,还要拉她。她转身一跑,被门槛绊了一跤。醒了。

像不像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又是个“特犯不犯”。

小红再也睡不着了,翻来覆去,一夜无眠。次日一早,起来打扫房屋,提洗脸水,仍旧干她的粗活累活儿。

宝玉自从昨天见到小红,也大有好感。想叫小红跟前伺候,又担心袭人等寒心。再加上对小红还不了解,就暂时打消念头。但小红的身影,已经印在了宝玉的脑子里。

所以早起之后,宝玉来不及梳洗,就隔着窗户寻找小红的身影。

只见好几个丫头在那里扫地,都擦胭抹粉,簪花插柳的,独不见昨儿那一个。

这里暴露了宝玉的审美,也是曹公的审美:不喜欢女孩浓妆艳抹,喜欢朴素的、干净的,天生丽质才是美。小红是这样,宝钗、黛玉都是这样。

在屋里看不到,宝玉就趿拉着鞋走出房门,装作看花,四处张望。终于见远处游廊栏杆上,一树海棠后面,小红正在出神。宝玉正在纠结要不要过去,碧痕催他洗脸,只得作罢。

宝玉对小红,已起了爱慕之意。这应该是一处伏笔,只是我们无从猜测它在后文的用处。

小红正在出神,袭人走来给她派了个活儿,让她去黛玉屋里借喷壶。小红答应着就往潇湘馆来。走到翠烟桥上,抬头一望,山坡上果然一片帏幕,贾芸正坐在假山的石头上监工。小红很想过去,但不敢过去。从潇湘馆回来,无精打采,回房去了。

02

再说宝玉这边。第二天是王子腾夫人的寿诞,贾母没有过去,王夫人也没过去,倒是薛姨妈带着凤姐,还有迎春、探春、惜春、宝钗、宝玉等人去祝寿,热闹了一天,晚上才回来。

这天下午,王夫人想找人抄个《金刚咒》,以便诵读。宝玉和女孩儿们都不在。王夫人见贾环放了学,就让贾环抄。

贾环可算找到一点存在感。往炕上一坐,命人点灯,“拿腔作势的抄写”。一会儿命彩云倒茶,一会儿叫玉钏剪灯花,一会儿又说金钏挡住光了。丫头们都不搭理他。

人是很奇怪的,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各花入各眼。贾环这么人嫌狗厌的一个人,照样有人待见他。谁呢?这个姑娘叫彩霞。

彩霞赶紧给贾环端来一杯茶,趁机悄悄劝贾环,你安分点吧,别弄得大家都讨厌你。这是为贾环好。

但贾环并不领情,对彩霞说,你别哄我。你和宝玉好,不搭理我,我都看出来了。彩霞朝贾环额头戳了一下,你个没良心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彩霞说得没错。贾环正是“不识好人心”,才弄得人嫌狗厌,连奴才丫鬟都看不起他。他好歹也算个公子,用莺儿的话说,“也是个作爷的”,可是他偏偏一肚子下贱见识。

贾环的心理是扭曲的,很有点被害妄想症的意思。不管是谁,不管对他多好,他都会觉得你们要害我,欺负我,疏远我,整个世界都在跟我作对。这样的人,很难交到朋友,甚至难以建立正常的社交。

这不,这种心理又要开始扭曲了。

贾环抄着《金刚咒》,凤姐和宝玉前后脚回来了。宝玉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王夫人满身满脸抚弄摩挲,非常疼爱。摸着摸着,王夫人说,看你脸上烫得,又喝了多少酒,赶紧去躺一会儿吧。

丫鬟递来枕头,宝玉就在王夫人身后躺下。又叫彩霞来替他拍着。宝玉便和彩霞说笑。彩霞顾及贾环的情绪,对宝玉爱搭不理。宝玉拉住彩霞的手说,好姐姐,你也理理我呀。彩霞抽回手说,你再闹,我就嚷了。

这一切贾环都看在眼里,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往日对宝玉的怒气、怨气一起涌上头。报仇就在今日。

贾环看着蜡灯里滚烫的蜡油,装作不小心失手,一股脑都推到宝玉的脸上。宝玉哎哟一声。众人凑近一看,“宝玉满脸是油”。

心肝宝贝受此无妄之祸,王夫人又急又气,一边给宝玉擦洗,一边骂贾环。凤姐也凑上来,笑道:

老三还是这么慌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得高台盘。赵姨娘时常也该教导教导他。

凤姐开口,必是金句。

各位,看到这句话多精妙了吧?就在第二十回,赵姨娘在屋里训斥贾环,凤姐在窗外听见,把赵姨娘痛骂一顿:“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

现在凤姐又说,与赵姨娘相干了——是你赵姨娘没有教导,贾环才干了这等坏事。

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王夫人不骂贾环,便叫过赵姨娘来骂道:“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来,也不管管!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得了意了,越发上来了!”

赵姨娘急忙把贾环数落一顿,忙着给宝玉收拾,敷消肿药。宝玉很善良,处处为别人着想,不想把事态扩大,就说,有点疼,但不碍事。明儿老太太要是问起,就说我自己不小心烫的。

至此,贾环也挨骂了,赵姨娘也表态了,王夫人也出气了,宝玉也说没事了。按说,就真的没事了。

但是,凤姐又开口了:

凤姐笑道:“便说是自己烫的,也要骂人为什么不小心看着,叫你烫了!横竖有一场气生,到明儿凭你怎么说去罢。”

意思是,你说没事就没事了?就算你自己把锅顶了,老太太还是要骂大家的,我们难免有失职之过。

很显然,凤姐对宝玉的息事宁人并不满意。进一步说,是对王夫人这么轻易放过赵姨娘不满意。

凤姐就说了两次话,两次话都指向赵姨娘。

这是凤姐的看家本领,叫借刀杀人。

请大家留意,后文里凤姐还会祭出这一招,那时将有一场人命风波。

03

且说眼下。

这一整天宝玉不在家,黛玉闷闷不乐,没承想晚上见到宝玉,居然被烫了。黛玉很心疼,就要去看伤势。宝玉脸上都涂了药膏,脏乎乎的,他知道黛玉“癖性喜洁”,不愿让黛玉看。黛玉还是看了,不免又伤心难过一番。

过了两天,宝玉的寄名干娘马道婆来荣国府请安。

“寄名”是当时一种风俗,大户人家既想让孩子得到佛祖的保佑,又不愿让孩子出家,就认僧道尼姑为干爹干娘,在神佛前挂个名,相当于出家。后文还会提到荣国公也在道观里有个“替身”,道理一样。

寄名的干娘或义父,往往是主家比较信赖的人。

马道婆见了宝玉,问清缘故,“便点头叹惜一回”,在宝玉脸上比比画画,口中念念有词。然后说,保管你好。又对贾母说,佛典上说,大凡王公贵胄家的子弟,打生下来,就有许多不干净的东西跟着他,得空拧一下掐一下,所以越是富贵家的孩子,越是夭折的多。

贾母忙问,那佛法上有什么应对的法子没有?马道婆说,当然有,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萨,专管除邪避祟的,只要诚意供奉就显灵。

贾母已经掉进圈套了,问怎么供奉?我们来看马道婆下面的话,精彩极了。

马道婆道:“也不值些什么,不过除香烛供养之外,一天多添几斤香油,点上个大海灯。这海灯,便是菩萨现身法像,昼夜不敢息的。”

贾母道:“一天一夜也得多少油?明白告诉我,我也好作这件功德的。”

马道婆听如此说,便笑道:“这也不拘,随施主菩萨们随心愿舍罢了。像我们庙里,就有好几处的王妃诰命供奉的:南安郡王府里的太妃,他许的多,愿心大,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灯草,那海灯也只比缸略小些;锦田侯的诰命次一等,一天不过二十四斤油;再还有几家也有五斤的、三斤的、一斤的,都不拘数。那小家子穷人家舍不起这些,就是四两半斤,也少不得替他点。”

在第二十二回,惜春出的谜语就是海灯,供奉在佛像前,昼夜不灭。马道婆先搬出佛典,告诉贾母,宝玉有病有灾是大概率事件,消灾之道就是供奉佛前海灯。这是理论依据。

当贾母问需要多少灯油时,马道婆并不直说,而是举出两个例子:南安郡王妃供奉的是一天四十八斤油,外加一斤灯草。锦田侯夫人是一天二十四斤。

贾家爵位是国公,比侯爵高,贾母是贾府爵位的代表。马道婆的预期很明显,是向贾母暗示,您老要是供奉,怎么着也得一天二十四斤的标准。

但这种事毕竟没有明文标准,马道婆不会把话说绝,于是还给贾母留了选择,也是给她自己留有余地,五斤三斤一斤的都有。

最后一句更妙:就算那些小门小户人家,也不会不供奉,至少“四两半斤”。

这番话下来,贾母能不供奉吗?并且,绝不能是“四两半斤”的标准。

好戏还在后头。再看贾母的反应,书上写道:

贾母听了,点头思忖。

“思忖”什么呢?

用畸笏叟的说法,“是量事之大小,非吝啬也”。贾母不是不舍得。为了宝玉,再多也舍得。她思忖的是多少合适。

供奉虽没有硬标准,却有软标准,一要符合自家地位,二是看愿心大小。许的愿心大就多供奉,愿心小就少供奉。

宝玉只是不小心烫了脸,并无大碍,愿心无须过大。可是贾母短暂的“思忖”,在马道婆眼里就是犹豫不决,她必须再推一把。

马道婆又道:“还有一件,若是为父母尊亲长上的,多舍些不妨;若是像老祖宗如今为宝玉,若舍多了倒不好,还怕哥儿禁不起,倒折了福……要舍,大则七斤,小则五斤,也就是了。”

果然,贾母说,既这样,就一天五斤吧,你每月凑个整数来领。

我们不要小看一天五斤。哪怕只供奉半年,就是一千斤油。要知道,就在新中国刚成立的那些年,很多家庭一年都吃不到五斤油。在《红楼梦》的年代,每天五斤油对普通百姓是什么概念,可想而知。

顺利成交,马道婆口中念道:“阿弥陀佛慈悲大菩萨。”

这个桥段极具讽刺意味。海灯是佛教法器,意为普照黑暗,还世间光明,但它却照不到人心的黑暗与龌龊。它本是消罪去邪之器,却成为奸邪的帮凶;它是智慧的象征,却成为愚昧的道具。

这终年不灭的灯油,正是马道婆们终年可捞的油水。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桥段并非虚构。此处脂砚斋称马道婆为“贼婆”,并说,这段信口开河的浑话并非杜撰,“句句都是耳闻目睹”,“作者与余实实经过”。

贾母的一片虔诚,为宝玉带来功德了吗?

没有。

不仅没有功德,还带来了祸端。

04

从贾母屋里出来,马道婆在贾府各院各房转来转去,来到赵姨娘屋里。

赵姨娘坐在炕上,正在用零绸碎缎做鞋子。马道婆说,我正缺鞋面呢,“赵奶奶你有零碎缎子,不拘什么颜色的,弄一双鞋面给我”。

赵姨娘终于当了一次“奶奶”。

但是,“赵奶奶”显然不具有“奶奶”的修养,也不管马道婆是不是外人,是不是走家串户、说长道短的三姑六婆,当面就抱怨起来:

你瞧瞧那里头,还有那一块是成样的?成了样的东西,也不能到我手里来!……

我在贾府很委屈,都欺负我。

马道婆不管成样不成样,挑了两块就塞进袖子里。赵姨娘说,前儿我派人给你送了五百钱,想在药王跟前供奉,你收到没有?马道婆说,早替你供上了。赵姨娘说,阿弥陀佛,但凡我手里宽裕,也会经常供奉的。

马道婆特别会察言观色,说,你放心,“将来熬的环哥儿大了,得个一官半职,那时你要作多大的功德不能?”

赵姨娘“哼”的一声,罢,罢,别提了,今儿发生的事你还不知道么——

“我们娘儿们跟的上这屋里那一个儿?也不是有了宝玉,竟是得了活龙。他还是小孩子家,长的得人意儿,大人偏疼他些也还罢了;我只不服这个主儿。”一面说,一面伸出两个指头儿来。

马道婆会意:“可是琏二奶奶?”赵姨娘立刻走到门前看看动静,悄悄说,不是她是谁!又说凤姐把贾府值钱的东西,都搬到她娘家。马道婆说,还用你说,难道我看不出来。“也亏你们,心里不理论,只凭他去。……”

赵姨娘说,不凭她去能怎样,谁还能治得了她?

马道婆听说,鼻子里一笑,半晌说道:“不是我说句造孽的话,你们没有本事!——也难怪别人。明不敢怎样,暗里也就算计了,还等到这如今?”

一句话说到赵姨娘的心坎上。

赵姨娘“心里暗暗的欢喜”,问,怎么算,你要教给我法子,我大大谢你。马道婆假装推托,阿弥陀佛,你别问我了,我哪知道这些,罪过罪过。赵姨娘说,少来,你难道就眼睁睁看我们娘儿俩被人欺负不成?还是怕我不谢你?

马道婆这才确认赵姨娘是认真的。便说,要说我不忍心你娘儿俩受委屈是真的,要说谢,你靠什么谢我呀——你有几个钱我还不知道。

赵姨娘一听有门儿,便说,你是个明白人,怎么也糊涂了。要是真把他俩除了,将来这整个家业不就是我环儿的吗,到时候要什么不给你?马道婆说,到时候没凭没据,你食言怎么办?赵姨娘说,这个不难,我现在手里也攒了几两银子,还有一些衣服、簪子,都给你。另外再给你写个借据。

俩人达成阴谋。赵姨娘叫来一个心腹嬷嬷,写了一张五百两的欠契,按了手印,这就算成了。

马道婆看着一堆白花花的银子,以及那五百两欠契,满口答应。

又向裤腰里掏了半晌,掏出十个纸铰的青面白发的鬼来,并两个纸人,递与赵姨娘。又悄悄的教他道:“把他两个的年庚八字写在这两个纸人身上,一并五个鬼都掖在他们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里作法,自有效验。千万小心,不要害怕!”

发现什么问题了吧。马道婆害人的东西,居然是随身携带的,说明做这等事情,她早已轻车熟路。可恨!可怕!

贾母如此信任她,让宝玉认她做寄名干娘,她转过身就要害人家。更可恨,更可怕!

前脚骗贾母的求佛保佑钱,后脚又赚赵姨娘的弄鬼害人钱。把一件功德变成一桩罪孽。非常可恨,也非常可怕!

人心生恶意,鬼魅当汗颜。

05

几天过去了。这一天,黛玉闲来烦闷,来找宝玉。一进门,屋里热闹极了,李纨、凤姐、宝钗都在。黛玉说,今日齐全,倒像是谁下了请帖似的。凤姐说:“前儿我打发丫头送了两瓶茶叶去,你往那去了?”

黛玉笑道:“哦,可是倒忘了,多谢多谢。”

各位,又要考验记忆力了。这两句话,除了茶叶的事,还有其他信息吗?

初读好像没了,对不对。但是我们认真多读几遍,就会发现不对劲。凤姐问的是,前几天我给你送茶的时候,你不在家,你去哪儿了?也就是说,凤姐的问题的答案,应该是一个地点和一个事件。而黛玉回答的是,我差点忘了你送茶的事儿,多谢多谢。

答非所问呀。

“心较比干多一窍”的林妹妹,什么时候变迟钝了?

当然不是。这样的回答,非但不是迟钝,恰恰是因为她极其聪明,极其敏感。

让我们回到第二十四回开头,彼时,黛玉刚刚和宝玉共读《西厢记》,又一起葬花,又听了《牡丹亭》警了芳心。回去路上遇到香菱,才知道凤姐派人给她送茶来,紫鹃找不着她。

现在,凤姐问她当时去哪儿了,若要回答,就是在沁芳闸边桃花林。那凤姐很可能追问,去那儿做什么?

那将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总不能说和宝玉一起读《西厢记》、一起葬花吧。

聪明的林黛玉小姐,居然也是装糊涂的高手。

既然说起茶叶。凤姐就问,你尝了,好不好。宝玉接话,我喝着不太好,不知道别人尝着怎么样。宝钗说,味道很轻,就是颜色不太好。凤姐说,那是暹罗(泰国)进贡来的,我尝着也不好喝,“还不如我每日吃的呢”。

中国茶叶举世闻名,贾府这样的人家肯定都喝好茶,喝不惯暹罗茶很正常,所以大家都不喜欢。

可是林黛玉喜欢。

黛玉说,我喝着好。大家留意黛玉的口味,偏轻,喜欢清淡,后文还有一段喝茶的好戏。

见黛玉喜欢,宝玉说,把我的也给你吧。黛玉说,真给我?那我叫人去拿了。凤姐说,不用去了,我叫人给你送去,“我明儿还有一件事求你,一同打发人送来”。

林黛玉听了笑道:“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们家一点子茶叶,就来使唤人了。”凤姐笑道:“倒求你,你倒说这些闲话,吃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众人听了一齐都笑起来。黛玉红了脸,一声儿不言语,便回过头去了。

明清婚嫁风俗,男方给女方下聘礼,有个文雅的说法,就叫“茶礼”。去下聘礼,就叫“吃茶”。吃了茶,婚事就算定了。所以民间还有“好女不吃两家茶”的说法,就是好女不嫁二夫。

凤姐这句玩笑,传递出一个重要信息,就是黛玉和宝玉的婚事,虽没有正式明说,但贾府上下都是知道的。后文还有多处印证,连下人奴仆都知道。

凤姐说完,李纨对宝钗说,我们的二婶子真是诙谐。有的版本这里写黛玉“含羞笑道”——“含羞”是本能反应,“笑道”是内心所愿,反击凤姐,呸,什么诙谐,不过是耍贫嘴罢了,真讨厌。凤姐说,你别做梦!给我们家做媳妇,是人品、门第配不上你,根基、模样配不上你,还是家私配不上你?

林黛玉更羞了,起身要走,被宝钗一把拉住。

前面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解读黛玉的“答非所问”,到这里应该清晰了。可以说,这段“吃茶”的对话,不是从黛玉开玩笑开始的,而是从黛玉进门第一句话就开始了。而它的伏笔,在宝黛共读《西厢》那天就埋下了。

黛玉进门,见大家都在这里,第一句话是,人真齐,“谁下帖子请来的”,然后凤姐问那天给她送茶时她在干什么,再然后答非所问。

这一连串“送茶”(下聘)——宝玉表白(多愁多病身,倾城倾国貌)——下请帖——吃茶,正好是一套完整的婚配流程。

曹公这支笔,太可怕了!

06

曹雪芹有个根深蒂固的人生经验,就是否极泰来,乐极悲生。《红楼梦》大到结构布局,小到细碎情节,都遵循这套逻辑。我们来看。

凤姐、宝玉、黛玉正在和大家高兴呢,“只见赵姨娘和周姨娘两个人进来瞧宝玉”。前面说过,周姨娘是贾政另外一个小妾,没啥戏份,我们知道有这么个人就行了。

赵姨娘进来,李纨、宝钗、宝玉都赶紧让座,不失礼节。“独凤姐只和林黛玉说笑,正眼也不看他们。”这时王夫人房里的丫头来报,说舅太太来了,请姑娘、奶奶们过去。

舅太太就是王子腾的夫人,凤姐的娘家婶子。所以李纨和凤姐赶紧要起身过去,姑娘们也跟着过去。赵姨娘周姨娘本来就是问候一下,也跟着出去了。

黛玉也刚准备出去,宝玉说:“林妹妹,你先略站一站,我说一句话。”凤姐回头又开黛玉玩笑:“有人叫你说话呢。”说着把黛玉往里一推,带着众人出去了。

这里宝玉拉着林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的笑,心里有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此时林黛玉只是禁不住把脸红涨了,挣着要走。宝玉忽然“嗳哟”了一声,说:“好头疼!”

已经中了马道婆的巫术了。

但此时黛玉尚不知情,还当是宝玉闹着玩,就说,该,阿弥陀佛。宝玉接着大叫一声,我要死了。然后乱蹦乱跳,胡言乱语,发疯发狂。

黛玉这才害怕起来,赶紧去通报贾母和王夫人。

一时间,贾母、王夫人连同舅太太,带着姑娘、奶奶们都赶到宝玉屋里。贾母“心肝肉”地痛哭乱叫。不大一会儿,贾赦、邢夫人、贾珍、贾政、贾琏、贾蓉……还有薛姨妈一家,都挤到宝玉这边。

真是祸不单行。全家心急火燎之际——

只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

周瑞媳妇带着几个壮妇夺过钢刀,抬回房里,平儿、丰儿等几个小丫头哭作一团。贾府上下,顿时乱作一团。

如果一般人来写,到这里肯定会紧锣密鼓地讲下去,因为读者的情绪已经调动起来了,会想知道宝玉、凤姐怎么样了,全家如何着急,等等。

但曹公总是能出人意料,我们以为该说什么了,他偏不说。之前咱们讲过他的“横云断岭”,就是这个意思。

现在,又飘来这么一团云雾。书上写道:

别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

第二十四回开头,香菱在意料之外出现;现在,薛蟠也是。这仅仅是告诉读者,薛家的故事也一直在进行吗?

远不止这些。这里的信息量之大,相信大家都看出来了。这团“云雾”不是普通云雾,是从巫山飘来的。担心薛姨妈和宝钗可以理解,为什么担心香菱呢?因为贾府里贾珍这样的人太多,不分远近亲疏,不顾人伦纲常,见到漂亮女人就想搞到手。

这话由薛蟠“说”出来,特别有说服力,因为他和贾珍、贾琏经常混在一起,太了解贾珍。第四回就说,薛蟠自从到贾府,贾家子弟“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

他们都是同道中人。

曹公具有天才的幽默感。薛蟠担心母亲,疼着妹妹,护着小妾,但只要看到别人家的女孩,立刻垂涎三尺。这里有一种举重若轻的笔力,如此污浊、如此严肃的隐事,调侃着就说出来了。

我甚至感到作者有某种神性,他对他笔下的人很少有分别心,他爱每个人物。这一段就包含对薛蟠的喜爱。

07

眼下宝玉、凤姐都中邪发疯了。众人七嘴八舌,有人让请医,有人让求神,有人去问卜,都不见好。金陵王家,凤姐的叔叔王子腾也亲自来了;史家、邢夫人娘家,亲眷兄弟都来探望。

但凤姐、宝玉病情越来越重,浑身发烧,不省人事。二人都被抬到王夫人的上房里,派人日夜照看。贾府像天塌了一样。

这天,贾赦要去请僧道,贾政说,别请了,这都是儿女们的天命,人力不可为。贾赦也不理贾政,“仍是百般忙乱”,只是并不见效。

这一段颇感意外,关键时刻,老大贾赦反而有了做长辈的定力,忙前忙后,不轻易放弃。可见《红楼梦》写人的复杂性,坏人并非全无是处,好人也并非毫无瑕疵。

三天过去了,凤姐和宝玉躺在床上,奄奄一息,都已经在准备寿衣了。女眷们哭是自然的,贾琏也跟着哭。他对凤姐是有感情的。

只有两个人欢喜。一个是赵姨娘,一个是贾环。

第四天早晨,宝玉忽然睁开眼,胡言乱语:“从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收拾了,打发我走罢。”贾母、王夫人一听,几乎哭死过去。

这时赵姨娘开口了。

赵姨娘在旁劝道:“老太太也不必过于悲痛。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也免些苦;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他在那世里也受罪不安生。”

一句话未了,贾母朝赵姨娘脸上就是一口吐沫,呸,你个烂舌根的混账老婆,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你怎么知道他在那世里受罪?怎么就不中用了?“你愿他死了,有什么好处?”他死了,我只和你们要命。都是你们这些淫妇调唆的,天天让他老子逼他读书,胆子都吓破了。说完又哭起来。

贾政担心贾母再出个好歹,赶紧来喝退赵姨娘,安慰老母亲。

这边还没安慰好,忽然有人大声回话:“两口棺椁都做齐了,请老爷出去看。”

哈哈。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悲伤的情节,我每次读,却都会不厚道地笑起来。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热闹极了,好看极了。

贾母听了,如火上浇油一般,便骂:“是谁做了棺椁?”一叠声只叫把做棺材的拉来打死。

能把做棺材的人打死吗?当然不会。下令做棺材的就是贾政,且只能是贾政。贾政不发话,没人敢去做棺材。

贾母之骂,包括骂赵姨娘调唆着逼宝玉读书,其实都指向贾政。这对母子在对宝玉的教育问题上,一直是对立的。但在忠孝观念盛行的时代,贾政只能忍耐,拼命讨好。后面我们还会看到这一矛盾的大爆发,这是后话。

言归正传。

正当贾府翻天覆地的当头,一阵隐隐的木鱼声传进这深宅大院,还伴着一句“南无解冤孽菩萨”,又听见说道:“有那人口不利,家宅颠倾,或逢凶险,或中邪祟者,我们善能医治。”

来得正是时候。

贾母、王夫人听了,赶紧命人去请。贾政本来不信这些东西,但又觉得不可思议,这深宅大院的,外面的声音为何听得如此真切!

不大一会儿,人请来了。

众人举目看时,原来是一个癞头和尚和一个跛足道人。

贾政问,两位道友在哪座庙修行?癞头和尚根本不跟贾政客套,说,长官无须多言,我们是来治病的。贾政说,我家确实有两个人中邪,不知二位有什么符水?

跛足道人说,你家里有现成的稀世珍宝,还问我们要符水?贾政明白了三分,说,小儿出生时,确实从娘胎里带了一块宝玉,上面说能除邪祟,谁知竟不灵验。

癞头和尚说,长官哪里知道那块宝玉的妙用——

只因他如今被声色货利所迷,故不灵验了。……

划重点了。什么是被“声色货利”所迷呢?

被声色所迷,指的是贾宝玉;被货利所迷,指的是王熙凤。

我们要注意这次宝玉和凤姐中邪的时间,是刚刚搬到大观园里。第二十三回,写宝玉搬进大观园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四首即事诗记录他的富贵生活——小鬟骄懒,佳人幽梦,帘卷朱楼,烹茶煮酒。然后就是戏黛玉,近彩霞,迷小红。这都是宝玉的基本操作。在佛家眼里,这就是“声色”。

而凤姐“货利”的毛病就更明显了,放高利贷,弄权牟利,最近又安排贾芹、贾芸管事。他们都是要“孝敬”凤姐的。

宝玉沉迷“声色”,得罪贾环;凤姐一心“货利”,得罪赵姨娘。不妨回忆一下赵姨娘母子二人的话。贾环这次对宝玉之恨的爆发点,是宝玉和彩霞说笑,拉彩霞的手。赵姨娘对凤姐的恨是全面的,但她对马道婆骂凤姐时,说了这么一句:“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送到娘家去,我也不是个人。”

凤姐敛的财不管有没有搬回娘家,她确实敛财了,“货利”了,因此招恨。

“因果报应”可以说是佛教里的基础理论,凡事皆有因果,所以在这一僧一道看来,宝玉、凤姐中邪,还是自身的罪孽造成的。

当然了,不是说赵姨娘、马道婆没有罪,她们也有她们的罪,日后同样难逃恢恢天网。

贾政见有希望,就把宝玉脖子上的玉取下来,递给癞头和尚。那和尚接了过来,擎在掌上,长叹一声道:“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

小说家对时间的掌控,极其考验天赋。在小说叙事里,“时间”很难写出分量感,有时候甚至是累赘多余的,但好的小说就能写出时间的分量。比如《百年孤独》的开头,马尔克斯把将来时和过去时融合在一起,带出两个关键情节点,瞬间制造出一个巨大的故事空间,就把我们拽进去了。

癞头和尚这一句,也写出了时间的分量。从第一回这一僧一道出场后,他们再没有同时出现过,那块玉也很少露面,就在我们快要忘记他们的存在时,却被这一句话拉回故事的开端。十三年了,贾宝玉十三岁了,那块伴随贾宝玉从娘胎里出来的石头,也历经红尘十三载了。

随后,和尚对这块玉念了两首诗,又窃窃私语一番,递给贾政,说,“此物已灵,不可亵渎”。悬挂在卧室上方,将宝玉、凤姐搬进去,“除亲身妻母外,不可使阴人冲犯。三十三日之后,包管身安病退,复旧如初”。说完飘然而去。

贾政一一照办。到了晚间,宝玉、凤姐渐渐醒来,开始叫饿。

这真是,能打败魔法的,只有魔法。

这里顺便说一下贾宝玉和他脖子上那块宝玉的关系。

为避免混淆,脖子上那块宝玉,暂且叫它美玉。它和贾宝玉的关系,到这一回就非常明朗了。

第一回里说,那块石头是女娲补天时剩下的残次品,它通了灵性,自怨自叹,后来遇到一僧一道,就求僧道带它到“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僧道同意了,但同时也警告它,“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它到红尘中的方式,是化作美玉,随着贾宝玉一起降生。

到第八回,薛宝钗要看这块美玉,书里明说:“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的幻相。”还有一首诗嘲讽它,其中一句是:“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亲就臭皮囊。”好好的石头你不做,有真果(真谛)的境界你不留,幻化了来亲近贾宝玉这副臭皮囊,何必呢?

这一回,癞头和尚又对美玉说了偈语:“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你的烦恼、是非,都是自找的。当初不让你来,你非要来。

又说:“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贾宝玉喜欢调脂弄粉,这块美玉也沾染上了,它本身的“宝光”就被污染了。日夜游走于朱楼绣户,周旋于莺莺燕燕之间,都是一场春梦,终究会散场的。

这块玉,就是贾宝玉的隐喻。

二者可不是都叫“宝玉”这么简单,玉和石,本相是一样的东西。贾宝玉有的毛病,玉也有。宝玉会困于迷津,玉也会。当他们大梦醒来时,都会回归本相。贾宝玉会成为和尚,美玉会变回石头,尘归尘,土归土。

故事继续。宝玉、凤姐奇迹般醒来,贾母、王夫人当然欢天喜地,赶紧弄来吃的。众姐妹也松了一口气。

林黛玉听说,不自觉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宝钗见了,扑哧一笑。惜春说,宝姐姐笑什么?宝钗笑道,我笑如来佛可真够忙的,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度众生,宝玉和凤姐姐病了,还要赐福消灾。今儿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缘了”。

连薛宝钗都认为,宝玉和黛玉的婚姻,是贾府主流意见。

黛玉听了,不觉红了脸,啐了一口道:“你们这起人不是好人,不知怎么死!再不跟着好人学,只跟着凤姐贫嘴烂舌的学。”说着,摔开帘子出去了。

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08

这一回的回目是,“魇魔法姊弟逢五鬼,红楼梦通灵遇双真”,都跟神鬼有关。我们就来聊聊神鬼。

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觉得这一回——确切说是宝玉、凤姐中魔法这一情节——是全书中写得最差的,是曹公的败笔。

原因很简单。《红楼梦》是一本写实小说,绝大部分文字都闪耀着真实的质感,不应该有神鬼之事。开头的女娲神话、一僧一道、石头通灵等文字,让故事具有神秘色彩,或寄托更深寓意,或是某种看不见的命运之手,这是完全可以的,只要能为小说主题服务。

但有个最基本的底线,就是这些神鬼佛道不能干预现实故事的发展。它的极限,不能超过给贾瑞的风月宝鉴。

显然,这一回里的“神仙和鬼怪”都抢戏了,严重干预现实故事发展。《西游记》可以这么写,《聊斋》可以这么写,《红楼梦》不行。

《水浒传》也有这个毛病,写到梁山军马征辽,双方打着打着,本来是冷兵器战场,忽然妖风四起,群魔乱舞,居然需要借助罗真人的法术才能打胜仗。在我看来也是败笔,很容易让人出戏。这三军主帅哪里是宋江,分明是姜子牙呀!

这一回是不是败笔,不重要,我本是一家之言,不一定对。说不定在很多人看来,这还是神来之笔呢。甚至等我再年长些,或许又会否定现在的自己。

我更感兴趣的是曹公对神鬼的看法。

先抛结论。我觉得曹雪芹是不信鬼神的,不仅不信,而且是“毁僧谤道”的。只不过他一个白衣穷文人,不能像韩愈那样上达天听,大喊一声,“事佛求福,乃更得祸”而已。

古典小说对鬼神前后有三种态度。

最开始,六朝志怪小说,作者是相信鬼神的。用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的话说,这一时期小说里的鬼神魔怪元素,是人们相信“人鬼乃皆实有”才写的,“与记载人间常事,自视固无诚妄之别矣”。今天我们看来是虚构,但当时人写起来,是当作真实存在的事情,他们不认为是虚构。

第二类,是存疑,是孔子说的“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既然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姑且不靠近他。像王维、苏轼等佛教徒,他们更多的是把宗教当作修身哲学,不靠它求富贵求平安,只是作为精神力量和精神慰藉。

这一类占大多数。所以神鬼元素在小说里的地位,一直长盛不衰。六朝志怪小说之后,唐传奇,宋元戏曲,铺天盖地的超自然元素。到明清小说,更是发挥到极致,《西游》《水浒》《封神演义》《聊斋》等等,不管什么题材,都有神迹和鬼影。连起义的农民,开国的帝王,都会给自己策划一个神神道道的出身背景。

当然,这些揭竿而起的人是真的信,还是将之作为政治工具,我们就不得而知了。比如朱元璋加入的明教,什么弥勒佛降生,明王出世之类,在民间非常有煽动力,一呼百应。可是明朝建立后的第一年,朱元璋就禁止了一切“宗教”,包括大明教、白莲教和弥勒教,官方定了两个字:邪教。

第三类是完全不信。

明清时期民间自发产生的这教那教,多如牛毛,很多与信仰无关,全是打着信仰旗号招摇撞骗的,大多数被官方所禁止。

但老百姓对这玩意的需求却一直存在,创造出各色各样的神仙。求子的有送子观音,求财的有财神,求姻缘的有月老,求雨的有龙王爷,灶台有灶王爷,出海有海神,动土盖房拜土地爷,看家护院有门神,想金榜题名拜文曲星……数量之多,足够编一套神仙大辞典。第二十一回巧姐出天花,凤姐还请来了痘疹娘娘,专业细分到令人发指,连神界都内卷了。

与此同时,每到王朝中后期,土地兼并严重、社会矛盾激化,遇到旱涝、蝗灾、瘟疫之类,就会出现大量的流民乞丐,他们最喜欢的容身之地就是各种寺庙道观,什么信仰呀、修行呀,根本不存在的,不过是混口饭吃——朱元璋先生应该深有体会。

这些所谓的僧道尼姑为了生存,会活跃在社会各个角落、各个行业,无孔不入。很多尼姑道婆,打着结善缘保平安的旗号,说媒拉纤,坑蒙拐骗,甚至拉皮条,不干一件好事。所以时人对三姑(即尼姑、道姑、卦姑)六婆之流,是非常警惕防范的,尤其曹雪芹,因为他小时候目睹过这些人的行骗招数,写在书里,聊以平愤。有趣的是,连脂砚斋、畸笏叟这些批书人,也常有附和文字——骂得好。

在《红楼梦》里,我们看到这些尼姑道婆可以随意出入贾府。第七回周瑞媳妇送宫花,遇到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和她师父。本回又是马道婆,在贾府里跟逛公园似的,各房各屋,随意出入。

那么是谁纵容了她们呢?

这就是《红楼梦》复杂深刻的地方了,既有菩萨心,也有刀斧笔。虽然文字表面是写这群尼姑道婆,但处处也在讽刺贾母、王夫人这样的庸众,用书里的谐音梗来说,她们的名字都叫“余信”——愚信也,愚蠢,迷信。

先说贾母。其实马道婆的骗术非常拙劣。她明明是个道婆,却口口声声引用“经典佛法”,说宝玉可能多灾多难,有促狭鬼跟着。而破解之道,居然是供奉“大光明普照菩萨”。我真害怕有一天她会搬出圣母玛利亚,当贾母答应每天供奉五斤香油时,马道婆再来一句“阿门”。

这等江湖骗子的拙劣表演,贾母居然看不出来。她对佛道修行的理解,仅限于花钱消灾,行善积德。所以谈好了供奉香油的事,书上紧接着写道:

贾母又命人来吩咐道:“以后大凡宝玉出门的日子,拿几串钱交给他的小子们带着,遇见僧道穷苦人好舍。”

元妃应该是十二钗里缺点最少的人。但在第二十九回,元妃要“做好事”,在清虚观打醮祈福。这原本是个很正常的事,甚至是积功德的好事,而曹公用的回目是,“享福人福深还祷福”——你已经贵为妃子了,世上女人有几个能有这样的福气?还不够吗!还不满足吗!

是的,这就是人性,从本质上讲,求福和求财求色求权一样,永远不会满足。

所以本回里的“灯油”很值得回味。这个看似“光明普照”却黑暗肮脏的法器,正是贾母这样的“愚信”之众供养的。

再说王夫人。有名的“大善人”,整天吃斋念佛的,其实也是“愚信”,让宝玉认马道婆作寄名干娘,肯定是贾母和王夫人干的,往好听里说,是遇人不淑;难听点说,就是“认贼作母”。结果引狼入室,差点害死宝玉。这都是贾母和王夫人造的孽。

后文第七十七回,抄检大观园后,水月庵的智通,还有地藏庵的圆信,三言两语就把王夫人骗了,把芳官、蕊官、藕官三个女孩拐了去。书上曹公明说,这两个僧尼,就是两个“拐子”。这些女孩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无须多言。

其实这个名单上还有妙玉和惜春,这回写不下了,以后再说。

总之,作者在怒斥这些三姑六婆的同时,没有放过引贼入室的人。借用现在一句话,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没有愚信,就没有撞骗。

《红楼梦》是一把造型流畅优美,却锋利无比的手术刀,用最文雅的文字,解剖最深幽的人心。

这种菩萨之心、刀斧之笔的思想,都寄托在贾宝玉身上。

不知诸位还记得吗?袭人说宝玉一堆毛病,其中一个是“毁僧谤道”。贾宝玉有没有毁僧,有没有谤道?其实不明显。倒是作者本人既毁僧,又谤道。

可能有人要问,书里不是还写了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吗?还有警幻仙姑,他们可都是正面人物吧。

没错,但我们不要忘了,一僧一道来自哪里呢?

大荒山,无稽崖。

警幻仙姑来自哪里呢?

太虚幻境。

荒唐啊!无稽啊!虚无啊!幻相啊!

神仙都是假的,人性才是真的。 7+VZm8kg8pdMF6rMopAKfsCv5huH71VDquYGOdWYY127SJ/aW2SGUUwjhIPtdgv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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