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今城中情况如何?”李天下问。
“不太妙。”七郎眉头紧皱,“城南有三间客栈,前日夜里皆出现有来往旅商不明原因惨死案件。据说死者死状之凄惨为闻所未闻,像是被一群猛兽撕咬过一般。”
“什么人下手如此狠毒?”李天下闻言不由打了个寒噤。
“尚不确定。但三间客栈的死者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是两人结伴而行,都是在近两日入住客栈。”七郎眯起眼睛注视着李天下,让他感受话里的深意,“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意味着,那些人都是替死鬼。那些杀手是冲我们来的。”李天下阴沉着脸,下意识要拔刀。
“武器在进城时都被收缴了,出城后才能归还。”七郎淡淡说道,“所以我们现在是手无寸铁,还要面对蛰伏在暗处的杀手。”
“那我们即刻出城。”李天下站起身来,“我的体力恢复的差不多了,可以立刻上路。”
“不行。”七郎叹了叹气,“如果你指的是光明正大的出城的话,我们暂时走不了了。”
“为何?”李天下皱眉。
“你自己看窗外。”七郎朝外边丢了个眼神。李天下狐疑地起身,向窗外望去。那些披着蓑衣的怪人似乎移动了方位,但始终在客栈附近晃悠。在他们身边不远处,成群披甲迅捷的步卒列着队列穿街而过。
“你要我看什么?”李天下感到疑惑。
“那些官兵。”七郎叹了叹气,“你没注意到他们一直在客栈附近来回巡视么?自从前日夜里,旅客惨死案发生之后,驻守将官便在城中余下的几间客栈外布下重兵,不允许任何外人进出,势要将凶手缉拿归案。”
“所以我们现在同时也被官兵监视着?”李天下的神情逐渐变得凝重,“如果我们硬要走呢?”
“大概会被视作与杀手同谋,当场拿下。”七郎耸耸肩,“所谓乱世,就是无论是兵是匪,都不会与人讲道理。”
李天下沉思着在七郎对面坐下,低声问道:“你方才说,你出去探查情况去了,身上还受了伤。是被何人袭击?”
“不是被人袭击,是袭击别人。”七郎从身后取下一支包裹,随手在李天下面前展开,“看看这个,是不是觉得有些眼熟?”
李天下的目光落在桌面上的物件上,脸色一点点变得铁青。
那是一只木制的机关手臂,李天下和七郎都曾经见过它,在一个背后长着八只手的老妖婆身上。
“难道说,是那个老妖婆又杀上门来了?”李天下皱眉道,“老东西还真是阴魂不散。”
“那些披着蓑衣的男人。”七郎把玩着那支机关手,淡淡说道,“不出我所料,皆是傀儡人。我尝试偷袭了他们中的一个,将它肢解后,带回了这支手臂。眼下城中剩余的几间没有死人的客栈外,到处遍布着这些东西。他们是在等我们出现。”
“奶奶的!”李天下忿忿地拍桌,“他们究竟是什么人?非和我们过不去?”
“那个八只手的怪人,和前日在武庙中袭击我们的黑衣人,想来应该属于同一个组织。不是什么人盯上了我们,是有一个机关术门派,盯上了这支机械手了。”七郎静静抚摸着狰狞的机械手,神情阴郁。
“那一定是冲着机关会盟去的。”李天下敲了敲桌,“奶奶的,这帮宵小之徒,不敢堂堂正正在演武场上一决高下,倒是喜欢在暗地里搞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我们前几日在大概是武庙中杀了他们的一个头目,激起了这个组织的仇恨了。”七郎用袖口小心地盖住了机械手,“不然单纯只是争夺机械手,他们不至对那些旅客下如此狠手。”
“既然选择出来混迹江湖,就要接受这些生生死死的离别。如今天下大乱,哪里没在死人呢?谁家没背负着血海深仇呢?”李天下对这个说辞嗤之以鼻,“远的不说,就说武庙里横死的那个姑娘,她又做错了什么?需要下那么狠绝的蛊毒?而且只是为了自己那点不可告人的野心?依我看这样的人死了也罢,那些嚷嚷着要为这种人复仇的同党,也不会是什么好货色。”
“这个世道,身边生死相依的伙伴就是仅有的一切了,与至亲之人相比,所谓公道和规矩,又算得什么呢?”七郎幽幽说道,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那么你今日外出探查之后,有什么计划么?”李天下终于想起了重点,“我们总不能在此地坐以待毙吧?”
“我们等。”七郎一字一顿道。
“等什么?真就等死么?”
“等入夜。”七郎淡淡道,“你不觉得这些官兵在此,反倒是帮了我们一把么?如此严密的防护之下,那些傀儡杀手倘若贸然行事,官兵想来也不会坐视不管吧?那我们为何不引一个二虎相争,浑水摸鱼呢?”
李天下略一盘算,理解了七郎的计划,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
“作为一个倭国人,你的官话水准倒是进步神速。”李天下小声赞叹。
“过奖过奖。”七郎点点头,端起茶碗扔在李天下面前,“现在,接着给我斟茶!”
夜幕即将降临时,城外的竹林里,铁壕正在静静等待帮主。
帮主正在打磨自己的佩刀。从午后到傍晚,帮主以磨刀石和清水打磨了佩刀几个时辰,一遍又一遍,以旁人看来难以理解的细致,将横刀打磨得如同刚刚铸就时一般锋利。铁壕隐隐感到,那柄从不出鞘的横刀,今夜似乎即将迎来它的使命。
或者是宿命。
“玄婆有消息传来么?”竹林深处传来帮主的声音。
“她……”铁壕有些迟疑,“她拒绝我们插手,说是要独自处理此事。”
“这个玄婆,过了多少年,脾气还是一如既往地倔。”帮主叹了叹气,“时刻留意城中动向。今夜官兵的视线也在关注此事,倘若有失,你全力支援玄婆,我来对付二人。”
“帮主,你已经久未出手,属下担心……”
“我明白你的意思。”竹林中走出了帮主的身影,青色的饕餮面具反射着落日的余晖,“不必为我担心。我不断获取力量,便是为了这一天。”
他将手中的横刀插入刀鞘,挺起胸膛,有如即将决死冲锋的武士。
夜幕完全降临了。街边没有了百姓旅商来往的喧嚣声,官兵巡街时整齐的脚步声便显得格外响亮。街头空空荡荡,手持火把的披甲士兵昂首挺立,冷冷注视着街道尽头。领地内发生如此恶劣的杀人案,令此地的统兵将官大为震怒。今夜城内各家客栈门前皆有数十名披甲士卒严密把守,还有流动的巡街部队来回支援。倘使凶徒今夜想要再度作乱,数以百计的官兵将纷至沓来,将凶徒当场缉拿。
不过今夜凶徒似乎没有动手的打算。已经临近后半夜,各家客栈回报的信息皆是一切如常。看起来官兵严阵以待的阵势似乎是将凶徒吓退了。
一名步卒活动着酸痛的手臂,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他正对着客栈的大门,身后是一条幽深的小巷。这个位置被认为是凶徒最可能发难的地点,因此将官在巷道的另一头也安置了步卒把守,巷子里还有两人持火把来回巡视。想来别说凶徒,连一只野猫也无法在巷子里藏身才是。
于是步卒的注意力稍稍有些分散。警戒了大半夜,四肢难免酸胀。趁着巡街的伙长没来,他干脆倚在墙壁上揉起了大腿。
四下一片静谧,仅有远处警戒的同伴偶尔发出的咳嗽声,和身边火把燃烧时的噼啪声。士卒皱了皱眉,忽然感到什么地方有些不对劲。太安静了,巷子里本该能听见巡逻队的脚步声,按照时间算来,他们应该已经走到巷口了才是。
士卒高举火把向着小巷深处探去,发现火光被一团浓厚的黑影遮挡住了,似乎那里立着一堵高墙。
士卒骤然警惕起来,从腰间拔出钢刀,以火把居前,谨慎地向着黑影靠近。当火光足够逼近时,士卒终于看清了高墙的本体。
那是一群层叠起来的人形,披着黑色的蓑衣,蓑衣上皆沾染着点点血迹。沿着蓑衣往上看,士卒看见了无数张面无表情的脸,和一双双冷若寒霜的眼睛。
“你听见什么了吗?”七郎皱眉。
“我什么也没听见。”李天下从小桌前站起身。
“这就是问题。什么声音也没有了,火把声,脚步声,甚至连风声也停下了。”
“他们来了。”李天下弓起身,做好蓄力状。
两人小心翼翼地贴向房门,仔细聆听走廊外的动静。一道沉重的脚步声自走廊尽头传来,由远及近。脚步声经过之处,房门会依次打开,每一声房门闭合声之后,都会紧接一声短促的哀嚎。七郎脸色变得煞白,敌人今夜大概是失心疯了,竟然想要杀光客栈内的所有人。
脚步声不断逼近,房门开合声也在随之临近,李天下感到自己的呼吸声也在随之变得沉重。
微弱的月光投洒进客栈庭院里,将来者巨大的影子投映在房门上。李天下和七郎仰头看着那个巨大的黑色人影,等待着他破门而入。
但那人影竟然停住了,巨大的手掌悬在半空,偏偏迟迟没有推开。七郎一愣,猛然意识到事情有什么不对。
接着,他感到浑身的汗毛都无声地竖立起来。李天下也察觉到了什么异样,二人同时缓缓回头,只见窗户敞开着,月光如水般倾泻进来。窗沿之上,手提着两柄带血钢刀的傀儡人静静伫立,随手将两个血淋淋的人头抛在七郎与李天下面前。
“上!”李天下断然高喝一声,与七郎一同一跃而起。异变几乎在同时发生,房间大门被傀儡人狠狠撞开,手持钢刀凶猛挥舞。但它显然扑了个空,埋伏在大门前的七郎与李天下不知从何处牵起一根小臂一般粗的麻绳,两人一左一右直扑而上,瞬间将窗台处的傀儡人束缚起来。七郎以机械手为刃狠狠劈下,自上而下斩断了傀儡人的头颅。傀儡人失去动力后紧握双刀的手也随之松开,李天下立即接过双刀,反身挡下了门前那名傀儡人的突刺,而后紧接一脚将傀儡人踢翻在地,一个虎跃扑了上去,将他撞出了房门,手中的两柄钢刀随之没入了傀儡人的胸膛。
巨大的打斗声唤醒了整片夜色。整个客栈的灯火依次亮起,惊慌失措的旅人探头出了查看情况,惊恐地发现整个庭院内竟然遍地都是身披蓑衣的傀儡人。有的旅客想要推回屋内,被一跃而起的傀儡人一刀劈倒在地。尖叫声与哀嚎声此起彼伏,成群的旅客从屋子里鱼贯而出。李天下反手将一柄钢刀抛给了七郎,二人各自对上了数名傀儡人,战斗一时陷入胶着当中。有旅客试图穿过战场,一不留神便被胡乱挥舞长刀的傀儡人斩断了脖颈或是手臂。
“当心!”李天下大声发出警示,“不要贸然穿过!尽量集合起来,保护自己!”
李天下的提示惊醒了手足无措的旅商。乱世之中大部分敢于跑商路的旅客多少都是会一些防身术的,有的商队甚至聘用了镖师和趟子手,这些都是实打实的战斗力!
很快便有人高举火把或从地上拾取钢刀加入战团。激烈的厮杀从客栈一层二层一直蔓延到了街道上。七郎站在二楼,反身飞上围栏,借助自上而下的巨大动力将一名冒失的傀儡人一脚踹出了十数步,径直从沿街的窗台翻出,摔落在街道上,摔得四分五裂。紧接着七郎也从窗口飞跃而出,因为他的身后还同时跟着四五名杀气腾腾的傀儡人。
“官兵都死绝了么?人都哪去了?”有旅商气愤地大吼起来。七郎落地后立即挥刀,替那名旅商挡下了傀儡人的袭击,旅商立刻反应过来,配合七郎斩下了傀儡人的头颅。
“看看四周,官兵的损失的确不小。”七郎阴沉着脸说道。
整条街面上散布着十数名精锐披甲兵的尸体,皆是从身后一刀毙命,几乎没有多少激烈抵抗的痕迹。这些傀儡人不知在暗处蛰伏了多久,才能在瞬息之间将满街官兵同时斩杀。
“奶奶的,他们怎么越杀越多?”客栈内传来李天下的骂街声。他所面临的战局不容乐观,源源不绝的傀儡人从檐顶一跃而下,远远看去仿佛下了一场人雨。客栈内的抵抗渐渐支撑不住,倒地的旅商越来越多,勉强维持的防御阵线转眼变得摇摇欲坠。
“坚持住,支援马上到了!”七郎放声高呼。他并非是在安慰众人,因为街角确实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明亮的火把几乎点燃了整条街面,关键时刻,巡城的官兵大队及时赶到了。
于是街面上的战局再度升级。官兵加入战场后傀儡人的数量优势便不复存在,但激烈的战斗仍然在进行。到处都是飞溅的鲜血和倒地的人体,有旅商的,有官兵的,更多是傀儡人的。李天下提着刀在战场四处游走,不时对陷入险境的官兵和旅商施以援手。最后他找到了同样酣战中的七郎,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袖,放声大吼道:“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我们撤吧!”
“现在还不行!”七郎一刀挡住了一名傀儡人的突袭。李天下一刀劈断了它的手臂,又跟上第二刀贯穿了它的头颅,这才怒声反问:“为什么?”
“敌人的底牌还没有亮出来!”
“什么底牌?”
李天下话音未落,只听远处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哀嚎,只见成片的步卒如同割麦子一般倒下,战场形势骤然发生逆转。更多傀儡人从街道尽头涌来,茫茫月色下,一道巨大的人影凌空飞起,八只手臂在她身后依次展开,像是一双只有骨架的翅膀。
关键时刻,玄婆抵达战场,狰狞的目光四下扫视,如同黑夜中的恶鬼。
“奶奶的,老妖婆终于出现了!”李天下朝地上很啐一口唾沫,凶狠地提起钢刀。
“那是什么东西?”有领兵的伙长颤颤巍巍地喊道。一名步卒咽了咽唾沫,呐喊着朝玄婆扑了上去,挥刀要砍。玄婆看也不看他,八只机关手中的四只从左右钳制住了那名步卒。那名步卒惊恐地大叫起来,玄婆只冷声一笑,四只机关手接着狠狠撕扯——
黑夜中弥散开了一团血雾,被撕裂的步卒自高空坠落,在地上绽开了一团血花。玄婆兴奋地舔了舔嘴角的鲜血,嘶声说道:“两只小老鼠,你们在哪儿呢?今日可没有人能救得了你们哦!”
还在坚持战斗的官兵们顿时陷入了崩溃之中。他们不知道玄婆所说的小老鼠是谁,但看玄婆今日的姿态,杀光整条街的人大约不在话下。
“奶奶的,我去宰了这老妖婆!”李天下提刀便要上前。
“不,把她交给我吧。”七郎拦住李天下,伸出机械手活动了一番,“一家机关术,还是要交给另一家机关术来解决。”
李天下愣了愣,从七郎的神色中看见了某种巨大的决心,只得侧身让开了道路。
激烈的战场上,两个静止不动的人影遥遥对峙。七郎手持长刀,做出居合斩的起手式,对玄婆投以鄙夷的目光。
“来吧!”他高声喊道,“你们不是一直在找我么?现在我就在你们面前,想要机械手的话,就凭自己的本事来拿吧!”
高处的玄婆注意到了底下的七郎,轻蔑一笑:“手下败将,是谁给你的勇气独自挑战我?”
她缓缓爬落在地,贪婪又嫉妒地注视着七郎的机械手,八只手臂在她身后蠢蠢欲动。
“你的伙伴呢?我和他还有一笔账要算。”玄婆冷笑着,一面寻找七郎的破绽,“他杀了我的朋友,我要他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七郎发出嘲讽的笑声,伸手指了指周遭惨烈的战场,“你如果真的信血债血偿这种鬼话,现在就应该老老实实站在原地,等着官兵斩下你的狗头。”
“少废话!”玄婆寻找到了七郎的防御间隙,一个猛扑冲了上去。八只机关手从四面八方向着七郎袭来,玄婆料定七郎绝对无法在同时防御所有方向的进攻。
但玄婆的预判显然失误了,因为七郎从头到尾就没有想过进攻。他一切的防御姿态都是为了诱骗玄婆,促使她优先发起攻击!
接下来,玄婆只看见黑夜中划过一道鬼魅般的步伐。七郎在八只手臂发起攻击的瞬间,精准地判断出了玄婆攻击的空当,径直突刺进了玄婆的攻击死角!
这一式便是无刀取的变体,核心依旧是在敌进攻的间隙主动近身。但这次七郎的目的不再是夺取对手的兵刃,因为他的手中还握着一柄未出鞘的长刀!
居合斩,紧接牙突!七郎的战术便是将居合斩与无刀取合二为一,有鉴于前几番战斗中,七郎与李天下便是陷入与玄婆机关手的胶着对抗中,从而被玄婆发现间隙而落败。因此想要战胜玄婆,便只能依靠速攻!
千钧一发之际,玄婆毫不犹豫地回收了两支机关手,将它们横亘于胸前。一阵沉闷的撞击声,玄婆胸前的两支机关手应声碎裂,玄婆也随之退出一丈远,口中喷出一股鲜血。新伤旧伤一同发作,玄婆几乎无法站稳身子,仅能依靠剩下的六支机关手勉强支撑。
而对七郎而言,牙突的九刀,他才只挥出了一刀而已。
“我们继续。”七郎冷冷说道,再次举起长刀。
夜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咆哮,顿时打断了七郎的攻击。大地微微颤动起来,黑暗中似乎有一道巨大的人影正在狂奔而来。没等七郎反应过来,房檐上骤然跃下一道壮实得可怕的人影,迎面便是一击铁拳袭来。七郎连忙持刀格挡,却被那铁拳震得周身一颤,长刀应声断裂,自己也随之飞出几步开外。
“青囊帮,铁壕,愿闻其详。”巨大的人形站稳了身子,如同铜墙铁壁一般拦在玄婆身前,一字一顿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