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原地区几大节度使眼下正在彼此开战,到处都有大军在调动,成千上万的百姓流离失所,连带着一路上的山贼马贼也多了起来。李天下对于眼前的战乱景象已经见怪不怪了,他也清楚,天下一日不统一,战乱便将永无止境。
但七郎却有着别样的感触。年幼时他常去寺庙听禅,那些年迈的法师大都曾在年轻时东渡大唐求学。每当他们回忆起在大唐的求学岁月时,浑浊的眼底总会燃起火焰一般的光,脸上的神情充满了追忆与怀念。七郎看着他们的眼睛,像是能透过他们的思想看见那个流光溢彩的繁盛国度。
但当七郎真正踏上大唐的土地时,眼前的一切似乎与老法师们的回忆截然不同。这里满目疮痍,遍地是战火与废墟,老人们所怀念的那个辉煌耀眼的大唐似乎仅仅存在于幻梦里。
真是沧桑巨变,无奈得令人想要轻声叹息。
头顶竟然真的传来了什么人的轻叹,听上去莫名怅然凄婉。
七郎猛然抬头,望向头顶密集的树海。山间的风徐徐吹来,摇曳树影微微晃动。七郎努力分辨了很久,却没有看见什么人影。
“幻觉么?”七郎在心底思索。分明只是一声叹息,七郎却感到熟悉莫名,像是某个与他相识的故人。
“希望不会是你吧。”七郎低声说道。
“不会是谁?”身后的李天下探头探脑,“你在自言自语什么呢?”
七郎摇摇头道:“专心赶路吧。”
“怕是赶不了了。”李天下摇摇头,“我们已经有三日没有途径驿站了,马匹掉膘掉得厉害,只能尽量减少每日行进里程,不然马匹撑不住的。”
“最近的驿站离我们还有多远?”七郎愣了愣。
“驿站是没有,但从此地往北三十里有座小城,是朱温控制的辖区。在那里可以找间客栈补充粮草。”
“今日能到达么?”
“今日恐怕有些勉强。”李天下抬头看了看天色,沉沉阴云正在远空堆积,“正是多雨的时节,看这阵势,一会估摸着有场大雨。稳妥起见,我们还是在前头寻一处避雨处休整一番,明日直奔小城补充物资。”
“你路熟,听你的。”七郎点点头。
“倒还算听话。”李天下满意地笑了笑,策马前行。
临近傍晚,二人在荒野上的一处荒废的破庙停下脚步。寺庙不算大,但好在五脏俱全。有一座勉强能遮挡风雨的马棚,七郎将二人的马匹放置在此处。李天下则在寺庙内探查了一番,发觉庙内檐顶破开了一处大洞,房梁垮塌下来,压在巨大姜子牙塑像上。塑像歪斜着,隐隐有坠落崩塌之势。
“真是大不敬。”李天下叹了叹气,郑重向着姜子牙行礼拜谒。
“你认得此人?”七郎推门而入,见此情形好奇问道。他对大唐的文化了解不深,一时之间难以辨别此处供奉之人。
“你既然来了大唐,便可受历代名将英魂的庇佑。”李天下朝七郎挥了挥手,“这是一间武庙,是守护我们武人的寺庙。正中间的塑像便是周王朝的开国太师姜子牙,旁侧的武将乃是大汉留候张良。两侧的塑像分别有武安君白起,淮阴侯韩信,还有蜀汉丞相诸葛孔明。”他叹了叹气,“都是名震一时的天下名将啊。”
七郎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依次扫过,那些塑像已经被厚重的尘埃与蛛网覆盖,几乎难以辨别他们的面庞。但李天下却能一一说出他们对应的名字,像是与他们相识许多年了。
“李将军向往他们的功绩么?”七郎轻声问。
“何尝不向往?”李天下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但我更向往能开创一个永不凋零的太平盛世,让我的塑像能万代延续,永远不要有如今的凄凉下场。”
“深刻的理想。”七郎也勉强笑了笑,“古往今来,多少人想要达成此成就,如今又有谁真正实现呢?”
“你这人,说话倒是直截了当。”李天下白了他一眼,“我和你一个倭国人聊什么一统天下的理想呢,你又不能助我征伐天下。”
“那我换个说法。”七郎也不生气,平淡地说道,“愿将军早日马到功成。”
“借你吉言。”李天下撇了撇嘴,在心底暗骂了几声。
低沉的雷鸣声中,寺庙大门被轻轻扣响。七郎与李天下对视一眼,立即警惕起来,各自抄起长刀掩身于墙壁之后,警惕地注视着大门。
“请问屋内有人吗?”竟然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小女子孤身路过此处,想寻一处避雨歇脚之处,还望师傅放小女子进门。”
七郎与李天下对视了一眼,看见了同样的狐疑。暴雨将至,荒郊野外,哪来的独自一人出行的女子?
屋外的敲门声变得急促了几分,女子的声音中也隐隐带了些哭腔:“师傅,小女子别无恶意,仅仅是避雨罢了,求师傅可怜可怜小女子吧。”
“如何处置?”七郎低声问。
李天下低头沉思了许久,咧嘴笑了笑:“不如放她进来吧。一路上闷了这许久,也该找点乐子了。”
七郎愣了愣,鄙夷地望着李天下:“将军可是认真的?”
“我几时说过假话?去开门吧。我自有筹算。”李天下笑得神秘莫测……或者说用急不可耐形容会更贴切一些。
七郎拉开门闩,屋外女子还未来得及露出惊喜的神色,七郎一把将她扯进了屋子里,长刀随之架在她的脖颈上,冷声问道:“来的只有你一个人吗?”
女子一时没有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阵势,直接吓呆了,直愣愣望着眼前森严的刀锋,双腿一软,竟是直接晕了过去。
“嘿,我说你个暴力狂,这可是个弱女子啊!”李天下恼火地从屋子里跟出来,一把扶住了那女子,趁机在她身上上下摸索了一番,“你看你把人家吓的。”
“李将军,我可真是要重新认识你了。”七郎冷冷注视着李天下,“我原以为堂堂晋王之子,怎么说也是个正人君子才是……”
七郎话还没说完,李天下终于摸够了,冷声一笑,将一柄匕首抛给了七郎。
七郎一愣,顺手接下匕首,细细一看,竟是一柄做工精良的军用障刀。
“这女人压根就不是什么偶然路过的。”李天下冷冷说道,“这是有人在给咱们下套啊。”
“这……”七郎一时间有些窘迫,“李将军原来早就看出其中有问题么?抱歉是我误解将军了。”
“你也看出来了,不是吗?只不过你的应对方法是轰她离开,我的方法是请君入瓮,将计就计。”李天下一把横抱起女子,“更何况,送上门来的美人,怎么能再轻易退回呢?”
七郎闻言决定还是收回之前的道歉。
李天下在庙内升起一团火,借着火光打量着那名女子。确实是个标致的可人儿,说不上美艳,却也算得上秀气。睡着的时候眉毛会紧紧拧着,像是有很重的心事。李天下都不用多盘问此人,都可以猜出她背后大概的故事。家人离散,孤苦伶仃,被人威逼,参与谋害过往旅客。李天下一看这间挨着大路的寺庙竟然会空无一人,便隐隐觉出了不对。不过他向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纵是刀山火海在他面前,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一脚踩碎,而后拍拍屁股嘲讽说不过如此。
女子咳嗽了两声,悠悠转醒。见李天下拄着刀坐在她身边冷冷地看着她,吓得惊叫一声,慌忙抱紧了双臂。
“别担心,和你背后的人想比起来,我们应该算不上是坏人。”李天下淡淡说道。
女子愣了愣,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大人此话何意?小女子独自一人途径此处,不过是想借宿避雨罢了,若是打扰了大人,小女子这便离开……”
她说着便要起身,被李天下一把攥住了手心。
“诶,来都来了,干嘛急着走?再陪大爷我聊两句也无妨嘛。”李天下笑了笑,硬生生将女子扯回了原地。
门外坐在台阶上的七郎重重哼了一声。李天下这副样子与其说是在审讯不如说是在调情,七郎在心底已经默默为他打上了“老淫贼”的标签。
“说吧,你们在林子里埋伏了多少人?”李天下懒洋洋地靠在火堆边,“我料想应该不会太多,至多三五个人吧?不然也不需要你一个弱女子先混进来了。”他不动声色地摸出女子的匕首,随意握在手中把玩着,“他们是希望你怎么做?半夜时对我们捅刀子么?”
女子脸色微变,伸手去探自己的腰间,发觉那里已经是空空如也了。
“你们想要做什么?”女子陡然收起了楚楚可怜的神色,露出了冰冷的眼神。
“果然是老手了,感情收放自如。”李天下轻轻击掌赞叹,“我和逼迫你杀人的那帮子畜牲不同,我还是比较怜香惜玉的。”
他说着便站起身,将手中的长刀拔开一线,抵着女子的脖颈:“告诉我,你们在山里埋伏了多少人,准备何时动手。”
那杀手毕竟是女儿身,眼见刀锋逼迫到眼前,嘴唇不由微微颤抖起来。
“不准备说实话么?”李天下冷笑,“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来。”他说着缓缓将刀锋贴近了女子的皮肤,女子几乎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寒气。
“这次埋伏的,不是我们的人。”女子终于坚持不住,放弃了抵抗,“是另一帮人,他们挟持了我们,逼迫我们配合他们行动。”
“另一帮人?”李天下皱了皱眉,回身望向门外的七郎。七郎似乎也意识到了某种危机,牢牢按住了刀柄,站起身来。
一阵惊雷撕破天际,天色彻底阴暗下来,狂风卷着硕大的雨点砸向大地,寺庙眨眼被厚重的雨幕覆盖。
“接着往下说。”李天下严肃起来。
“那帮人大约有十数人之众,为首的是个身穿白衣的公子。”女子哆嗦着说道。
“十数人?”李天下皱紧了眉头,“有这个人数他们为何不径直杀向寺庙,却需要你一个弱女子打头阵?”
“别说了,此地不宜久留。”七郎几步贴到院门外聆听了片刻,“这场大雨对我们双方的行动都不利,他们现在不一定清楚里面发生了什么,我们应当趁机离开此处。”
“不可。”李天下摇摇头,“夜幕下还不知道他们又布下了几道陷阱。我有预感,这帮人不像是冲着劫财来的……”
话没说完,李天下忽然警惕地转过身来:“你怎么了?”
李天下是对那女子说的。因为他忽然问到女子身上散发出了一阵难以形容的恶臭味,像是一具腐烂已久的尸体。
“我怎么了?”女子像是有些茫然,伸出双手看了看。
接下来的场面令李天下与七郎皆感到不寒而栗。只见女子的双手不知何时竟布满了腐烂的斑块,粘稠的血液正从斑块中缓缓流出。女子惊恐地尖叫了一声,下意识捂住脸颊,发现脸颊上也开始浮现斑块。女子的身躯像是烈日下暴晒过的花瓣一般扭曲蜷缩起来,黑色的脓血正从她身体里各个角落渗出。即使如此女子竟没有立刻断气,而是拼尽全力向离她最近的李天下伸出双手:“大人,大人,救救我……”
李天下惊愕地退后了几步,看着女子在极度的痛苦中挣扎,终究是于心不忍,狠狠一咬牙,手起刀落,斩下了女子的头颅。
寺庙内终于安静下来。浓稠的黑血溅了李天下满脸,他慌忙用手帕擦拭着血迹,一面低声咒骂着什么。半炷香前,还在李天下刀下瑟瑟发抖的鲜活生命,转眼变成一具散发着恶臭的死尸,这样的死法超出了李天下和七郎的认知。
“此人在出发之前被人下了蛊。”李天下眉头紧皱,“这种死法,我也只在军中的老仵作那里听说过,下蛊的人定然是个用毒好手。”
“你说要将计就计,眼下我们又该如何处置?”七郎冷声问道。
“老子能猜到这背后会藏着这么深的阴谋么?”李天下勃然大怒,“我这一路上何时招惹过来头这么大的势力?你要是有什么更好的想法就给老子趁早说,不然就别他妈念叨风凉话!”
“我告诫过你,林中猛虎也会被鬣狗分食。”七郎拔出长刀,“现在鬣狗要上门了,我们无处可去,只有背水一战!”
李天下反手甩去长刀上的黑血,与七郎并肩而立。大雨倾盆,浓厚的夜色中传来密集的脚步声,似乎有大队人马正在朝此处围攻。
“很奇怪。”七郎皱紧了眉头,“你听出他们脚步声的诡异之处了么?”
“老子不聋!”李天下没好气地说道,“他们在绕着院子转圈。”
“你觉得他们在等待什么?”七郎沉思着,心底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我怎么知道……”李天下低声说,忽然使劲抽了抽鼻子。
“你闻到了吗?”他转头望向七郎,忽然感到握刀的手失去了力气。
“一模一样的恶臭味。”七郎脸色沉了下来,“他们是在等蛊毒传播开来!”
“奶奶的……”李天下想要开口骂人,一张嘴,浓稠的黑血喷涌而出。
这一瞬间,两人同时做出了决断。李天下毫不犹豫地挥刀撕开了手腕上出现的第一道斑块,七郎则狠狠撕下一块布条牢牢捆住了李天下的小臂,接着封死了小臂上的穴道。
“不知道能拖延多久,那老仵作有没有告诉你如何解此蛊毒?”七郎焦急地问道。
“取,取一块生肉来,盖在疮疤上,将那蛊虫勾引出来。”李天下虚弱地说道。
“生肉是么?”七郎回身看了看马厩内的两匹马,“我知道了。”
“靠,那两匹可是父亲精挑细选的好马。”李天下有气无力地笑了笑。
“那你来年可得记得去它们坟前好好祭奠。”七郎压低了声音,将长刀狠狠塞进了李天下怀里,“把刀握紧了,我会尽量保证你的安全!”
话音刚落,寺庙大门被狠狠撞开,成群的持刀黑衣人涌了进来,从四面八方向着二人包抄过来。
“奶奶的,这么多人,还他妈需要下毒?”李天下气得又喷出一口黑血,“真是看得起老子!”
七郎二话不说挥刀突进了人群之中。他不愧是用刀的好手,一手居合斩使得出神入化。所谓居合斩,便是要在与敌人对峙的瞬间拔刀制敌,以一击必杀之技斩下对手人头。拔刀之后便是正面迎敌,七郎的惯用刀法为立刀法,在刀术中亦称之为“牙突”,以刀刃向上,手腕、手臂与刀柄几乎在一条直线上,刀锋向上挑空挥舞。这样能在保证手臂力量最少消耗的同时保证敌方伤口最大化。在刀口挥舞至半空抵达临界点时,刀锋骤然翻转向下,成为第二刀的蓄力。如此反复突进,寻常的刀客可以在一次居合斩之后连接三次挥砍,用刀的好手也许可以挥舞六次,而七郎可以毫无迟滞地挥舞九次!
在攻入寺庙的敌兵看来,手握长刀的七郎有如黑夜中的鬼魅,每一次挥刀都会精准地撕开一名同伴的胸膛,而上一次挥刀的收尾,立刻会变成下一次攻击前的蓄力,让每个直面刀锋的人应接不暇。这是一场一比十几的对峙,但在七郎的刀口面前每个人都感到自己像是在孤军奋战。
但刀术再精湛的人也无法同时兼顾所有方向上的突袭。连续挥出九刀之后,七郎的进攻出现了片刻的迟滞。他没有将半分精力放在防御上,因为他坚信连续的进攻便是最好的防御。因而此刻当他的进攻出现间隙时,也意味着他的防御也随之崩塌。立刻有一名黑衣人趁虚而入,一刀撕开了七郎的后背。七郎反身,狠狠地回击,一刀斩下了黑衣人的头颅。雨水冲刷着汩汩鲜血,在寺庙空地前汇聚成河。又有一名黑衣人想要故技重施,高举长刀一跃而起。千钧一发之际,阵后的李天下用尽全部力气抛出了手中的佩刀,一击贯穿了企图偷袭的黑衣人,将他狠狠钉在了地上。
这一击也吸引了剩余黑衣人的注意。他们立刻分出二人向着李天下袭来,李天下暗叫了一声不妙,反身狼狈地朝寺庙内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