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前辈年事已高,还是要多注意身体。”公输月轻声道,“一会我会让弟子再送些安神药来,助前辈养心。”
“月掌门有心了。”公输烈淡淡笑了笑,催动马身,缓缓向着公输月走来。
公输月一愣,心底不由暗自紧张起来。方才来得匆忙,手边甚至没有一样趁手的兵器,而公输烈腰间可是挎着三尺长的钢刀的,以二人的距离,公输烈只消一个加速,手起刀落便可要了公输月的性命。
但即使如此,公输月也不会选择避让。今日幻门与鬼门的弟子皆在场看着,此刻公输月但凡流露出半分怯色,不说为鬼门所不齿,幻门弟子也会对自己的掌门有不满之意。此时门派的尊严甚至压过她自己的性命。
不过公输烈似乎并未打算对公输月做出什么威胁举动。只见他徐徐来到幻门弟子阵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目光中却像是空无一人,似乎在场的幻门弟子在他眼中宛若不存在。有大胆的幻门弟子抬头与公输烈对视,发觉老人看似虚弱老朽,但双眼却如同燃烧的炭火,锐利的光芒像是能将人撕碎。那名弟子心底一颤,险些没能站稳身子,旋即又狠狠咬下舌尖,收敛心神,挺直了身躯。
“很好。”公输烈满意地点头,“幻门有血性的年轻人倒还不至于死绝。”
“前辈此话何意?”公输月愣了愣,感受到莫名的侮辱,意识到当下已经无力维持场面上的和谐了,“幻门与鬼门原本秋毫无犯,前辈如此兴师动众逼上门来,实在有失体面。”
“体面?”对面有鬼门弟子按奈不住,高声叫嚣起来,“那么昨日夜里,趁鬼门毫无防备之际,往水源处投放毒药,便是你们幻门所谓的体面么?”
“什么?”公输月心头微微一颤,皱紧了眉头,“什么毒药?”
“这么大一件事,看月掌门的反应是不知情么?”那名弟子流露出轻蔑的神色,“私自动用幻门秘制的毒药进行投放,月掌门贵为一家之主却一无所知,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我确实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公输月强压下被冒犯的怒气,回身望向公输烈,后者悠然自得地在幻门阵前漫步,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二人的对话。
“我幻门对药物管制极为严格,所有调用都需要经过掌门的亲自批准,有心之人绝不可能不经过我的允许而投放毒药。”公输月的神情也变得不善起来,语调也随之抬高了,“这么重要的大事,还望老前辈不要妄下论断。”
“那月掌门的意思是,承认您也参与此事了?”那名鬼门弟子发出冷笑,“我就知道,幻门行事鬼祟,从来就不是光明正大之人!”
公输月怒上心头,下意识伸手探向腰间。往常那儿都会挂着几支毒针。但她立即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若不是顾忌身后还有公输烈在,她倒真想让那名不知天高地厚的鬼门弟子感受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幻门拿手好戏。
“放肆!幻门名誉岂能容尔等肆意践踏!”身后有幻门子弟愤怒地回击。公输月一愣,暗叫一声不好,正要出言制止,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只见那人话音刚落,随即狠狠抽出长刀,在公输烈骑马经过的瞬间一跃而起,挥舞刀锋直直斩向公输烈的头颅。
一阵尖锐的破空声,旋即是钢铁碰撞的金属声,最后是人体重重落地的闷响。人群中发出了一阵惊呼。
“所有人都退下!”公输月调转马头高声下令。此时她才看清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名怒不可遏的幻门弟子径直向公输烈发起挑战,看起来公输烈仅仅用了一招便击退了那名弟子的突袭。公输月认识那名弟子,是门下有名的刀手,刀术曾得到过军中久经战阵之士的赞赏,但在公输烈面前竟然连一招也抗不下。而公输烈甚至连佩刀都没有出鞘,似乎仅仅用手掌便击退了他。
那名弟子受了不轻的内伤,一张嘴便涌出了一大滩鲜血,被两名弟子搀扶着退到了阵后。公输烈仍旧维持着平淡的神色,缓缓将掀起的袖袍放下。那是一只怎样饱经沧桑的手臂,大大小小的刀痕翻卷着手臂上的肌肉,能够保住足以令人不可思议,竟然还能聚集起惊人的力量。现在公输月可以确认,方才公输烈倘若想要对自己发难,自己绝无在他手下生还的可能。
空气微微沉默了片刻,鬼门武士们骤然爆发出潮水般的欢呼声。
公输烈失去了阵前巡阅的兴致,调转马头慢悠悠回到了鬼门阵前。方才那名对公输月叫嚣的弟子欣喜地迎了上去,似乎是要向公输烈邀功请赏。公输烈居高临下冷冷看了他一眼,停住马身,高举起马鞭,未等所有人反应过来,狠狠一鞭抽在了弟子脸颊上。
“是谁让你如此放肆?”公输烈冷声说道,紧接着反手又是一鞭,空气中传来清脆的皮鞭声,“我平日是如何教导你们的?”
那名弟子受了两鞭后立即站稳了身子,脸颊上抽出了两条深深的血痕,鲜血汩汩流淌。但他依旧笔直地目视前方,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家主责罚的是,是弟子逾越了。”他大声回道。
“这两鞭,算是给月掌门赔礼。”公输烈平复了情绪,淡淡说道。接着他缓缓回过身,直视着公输月的双眼,“老夫一向赏罚分明,做错了事的人,便要受到应有的惩罚。昨日夜里,我鬼门座下有数十名弟子喝下了投有幻门秘制毒药的清水,如今皆倒地不醒,奄奄一息。敢问月掌门,对于做错了事的人,你们幻门又是如何论处的呢?”
公输月注视着公输烈与一众鬼门弟子的神情,意识到对方可能并未在说谎,顿时感到事情正逐渐变得复杂起来。
“事出突然,不瞒前辈,我也是刚刚知晓此事。”公输月斟酌着词句,感到万千思绪萦绕心头,“此事重大,一时之间我也无法做出决断,还望前辈给我一些时间彻查此事,若有结果定第一时间告知。”
她犹豫了片刻,低声问道:“如果方便的话,前辈能否让我幻门术士进入鬼门营地,亲自查验中毒弟子的情况?”
“不可!”方才那名鬼门弟子忽然激动起来,“家主,这正是幻门的计谋!眼看长安机关会盟在即,我鬼门此番携带大量新式机关皆在营地中,若是幻门宵小暗中伺机破坏该如何处置?”
公输月微微皱眉,忍不住又想伸手去探腰间了。
“你们鬼门不要欺人太甚!”幻门弟子们终于忍无可忍,放声大吼起来,“空口无凭,你们一张嘴就将弟子中毒赖在幻门头上,却偏偏不敢让幻门去查验实情,是认准了要将罪过扣在幻门头上么?我还说是你们的水源本身就有问题!今日莫名上门打伤我幻门弟子,此番又口出狂言,自以为缩在铁壳子里便天下无敌是么?早几年你们鬼门又能算的了什么?”
“大师兄说的对!”有人高声附和,“你们鬼门那点机关术算得了什么?幻门从来没放在眼里!以己度人,看看究竟谁才是小人?”
“放肆!干尽背后下毒的卑劣之事还敢此狺狺狂吠?”对面的鬼门弟子也激动起来,“你们幻门会后悔今日的狂言!”
局势转眼变得不受控制。公输月与公输烈隔着空地遥遥对视,谁也没有出言制止的意思。彼此都已撕破维持和平的伪善,两家积累已久的矛盾在此刻彻底爆发。
成群的鬼门披甲武士骤然行动起来,纷纷合上了脸部的面甲,空气中一阵令人心悸的金属碰撞声,红色的浪潮随即涌动起来,如林的长枪指向天际,在阳光下反射着凌冽的寒光。
幻门武士们也不甘示弱。紫衣武士居前列阵,高举手中的烟幕弹与致幻迷药,术士们则在十指间备好了致命的毒针,在转瞬之间便可全部击发。
两军已完成战备,只待火星点燃,一触即发。
公输月下意识攥紧了缰绳,手心微微出汗。两军正面交战,幻门弟子显然处于下风。幻门所专长之处本就在于药物而非近战,在这个距离上,鬼门武士只消几个呼吸便可以突进到阵前,而幻门的药剂可能还来不及彻底发挥效用。
应该出言制止么?此时对鬼门示弱,无异于向天下明示,幻门无力与鬼门抗衡。在即将到来的长安会盟上,幻门的处境将极为不利。但倘若幻门在此地遭受惨重损失,纵使胜利了又能如何?
该如何决断?公输月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
千钧一发之际,公输烈忽然高举右手,轻轻挥了挥。
方才还在积蓄攻势的鬼门武士骤然解除了战备,长枪纷纷落下,动作严密整齐有如机械。
“月掌门,念在你是晚辈,有些道理还不太清楚,老夫可以先原谅你一回。”公输烈直视着公输月的双眼,嘴角挂着意味深长的笑,“相信你也不会想看到,我鬼门铁甲全力冲锋的样子。”
公输月脸色微微泛白。她知道,方才自己心底的迟疑和畏惧皆被公输烈尽收眼底。
“一天。”公输烈高声道,“我给幻门一天时间,交出下毒的凶手。门下弟子的中毒症状,老夫随后会遣人记录并送来,还望幻门能依此为我们提供解药。这对堂堂用药名家而言应该不是难事。”
他调转马头,像来时一样慢悠悠地远去:“老夫赏罚分明。明天日出之前,若未能交出凶手,很遗憾我不得不对幻门做出惩罚。”他轻声叹气,“那么伶俐的姑娘,月掌门应该很看重她吧?”
“什么?”公输月闻言一愣。没等她反应过来,浩浩荡荡的鬼门队列已经整队远去了,扬起的烟尘遮蔽了视线,公输烈的身影也变得模糊不清。
“禀告家主,是弟子无能。”一名把守大门的幻门弟子来到公输月马前,神色惭愧,“千姬小姐她……被鬼门的人掳走了!”
蒙在头上的黑布被猛然掀开,刺眼的光如水般倾泻。千姬下意识想要用手遮挡光线,却发觉自己的双手不知何时被沉重的锁链铐住了。周遭一片空旷,锁住千姬的铁链牢牢捆在一支两人合抱一般粗的木桩上,一名披甲的鬼门武士拄着刀立在一旁看守。远处是密集的鬼门帐篷,暗红色的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你们这是做什么?”千姬挣扎起来,“我这是在哪?”
她记得自己分明是在幻门大营门前等待公输月,但随后骤然遭到了一群身披重甲的武士的袭击。她所能记住的最后画面便是鬼门武士狰狞森严的面甲,和面甲之下的一双冰冷的眼睛。
看守的鬼门武士慢悠悠地看了千姬一眼,换了个姿势持刀,默默眺望远方。
“你们鬼门行事如此不讲章法么?在幻门大营门前随意抓人,真当我幻门无人么?”千姬冷声质问,“公输月掌门定会上门兴师问罪!”
鬼门武士像是没有听见千姬的话,手指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刀柄,浑身的铁甲在炽热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千姬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她被击晕时,天光刚刚大亮,而此时却已然是正午了。自己被鬼门掳走了几个时辰,为何家主那边仍旧毫无反应?难道幻门出什么变故了么?
千姬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观察鬼门内的情况。她注意到,和最初与鬼门队列相遇时比较,此刻鬼门内的弟子数量似乎稀疏了许多。正午时分正是营地开伙的时候,可粥棚下打粥的队列竟只有寥寥十数人。千姬意识到其中定然存在蹊跷。更远处的帐篷千姬看不清了,但隐约注意到那儿有大批披甲武士重兵把守,还有提着药箱的医官进进出出。千姬侧耳细听,风中似乎传来隐隐的哀嚎声,这座营地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凭空多出了一大批伤病患。
难道鬼门与幻门开战了?千姬无不忧虑地揣测着。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千姬急切地问道,“我要见月掌门,你们没有资格将我关押在此!”
看守终于感到不耐烦,右手按住刀柄,有意无意地扒开了一线刀锋,森冷的寒光将刺眼的光线反射在千姬脸颊上。
千姬双眼被刺得生疼,下意识转身避开。看守冷笑了一声,收刀回鞘,嘴里低声念道:“所谓幻门,不过如此。”
“所谓鬼门,亦不足称道。”千姬冷冷地回击,“你们也不过只是一群只能在女人身上做文章的宵小之徒罢了。”
“放肆!”看守勃然大怒,猛然拔刀,这次一整个完整的刀锋彻底暴露在阳光下。
“你看,你们到头来也只会这些。”千姬不屑地眯起双眼,“你刀甲在身,我动弹不得,最后居然还要靠拔刀威胁让我闭嘴么?”
她也冷笑两声:“所谓鬼门,不过如此。”
“臭婆娘,寻死是不是?”看守狠狠将长刀插入地下,大步上前,一把攥住了千姬的头发,“告诉你也无妨,你们幻门的无耻小人昨夜在我鬼门的水源内下毒,明日日出之前幻门若不交出凶手,家主便将用你的脑袋提醒提醒幻门,什么叫江湖规矩!”
“幻门下毒?”千姬眉头紧皱,一半是因为疼痛,一半是因为震惊,“月掌门绝无可能做出此事,你们鬼门这是诬陷!”
“事到临头还嘴硬?”看守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我算是看透了你们幻门的嘴脸,谎话连篇,是不是连自己都骗过去了?你们以为我们鬼门还像过去一样好欺辱么?幻门的杂种,你们是不是从来就瞧不起我们?”
看守说着一把掀开了自己的面甲,面甲之下是一张苍白而怒的年轻面孔,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脸颊两侧各有一道深深的疤痕,隐隐渗着血,似乎是今日的新伤口。
千姬感到头顶传来钻心的剧痛,但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半分哀嚎,迎着看守的目光瞪了回去。她从来就不是一个轻易服软的人。
“欺辱我们的俘虏,就可以找回你的尊严么?”身后传来一个老人苍凉低沉的声音,“如此天下便会高看鬼门一眼么?”
看守一愣,手上的力道立刻卸下了。
“家主。”看守惶恐地转过身,战战兢兢地行礼。在他身后,身披灰袍的老人默默矗立,眼神寒冷如冰。
“今日那两鞭子,是不是还嫌抽得不够?”老人沉声问道。
“弟子知错了。”看守垂下头来。
“我认为你还是不知错。”老人看也不看他,“一会自己去领十五杖刑,一下也不能少。领完后再回来见我。”
看守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随即狠狠剜了千姬一眼,在老人面前毕恭毕敬地躬下身:“是。”
接着,他从地上拔出长刀收入刀鞘,默默远去了。老人缓步来到千姬面前,居高临下望着他,目光如刀般锋利。
“我是公输烈,你作为幻门的小辈,总该听过我的名号。”公输烈面无表情说道。
“其烈如火,其静如岳。”千姬点点头,“你是鬼门的家主。”
“我确实执掌着鬼门,但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家主。”公输烈俯身解开了千姬的锁链,“比起家主这个称谓,我更希望自己是薪柴。”
“薪柴?”千姬愣了愣,忍着痛爬起身来。
“在老夫看来,鬼门的年轻一代像是干草,稍有些许火星便可令他们熊熊燃烧。但那样的大火是不会长久的,极盛之时便是衰弱的开始。我希望自己是薪柴,可以保鬼门永世燃烧,直至,点燃这浩大天下。”公输烈轻声说道。分明是问鼎天下的豪言,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却是如此平静,像是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前辈的志向晚辈不置可否。如今天下动荡,有同等志向的人想必不在少数。”千姬活动着酸痛的手腕,轻声叹气,“只不过前辈可能忽略了一点,薪柴比之于干草固然能燃烧得更久,但终归也会有熄灭的那一天。世间没有什么火焰是能永恒燃烧的。”
公输烈不由多看了千姬一眼,千姬面无惧色地直视回去。沉默良久,公输烈斑驳的脸颊上渐渐泛起一丝笑纹。
“有意思,有意思。”他轻声赞叹,“我可以理解,为何公输月会如此看重你这个外人了。”
“恕晚辈冒昧,今日幻门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要抓我来此?”千姬皱眉,“月掌门现在在何处?”
“孩子,搞清楚你在谁的地盘上。”公输烈冷笑一声,“你还没到有资格问问题的时候。不过现在,有一项事关你个人生死的重要任务,要交给你来完成。倘若办得漂亮,我便会将今日发生之事说与你听。”
千姬低头沉思了一会,低声问道:“何事?”
“炼药。”公输烈一字一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