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远处的七郎忽然警惕起来,下意识按住了刀柄。
“怎么,大人是要对我动刀么?”平元子白了他一眼。
“噤声!”七郎低声说道,缓缓抽出了仪刀,“你有没有发觉,周边静得吓人?”
“是太安静了。”平元子皱眉,随之警惕起来。距离幻门的第一波攻势已经过去近一刻钟,更多的幻门人马却迟迟没有到来,甚至通道深处连哀嚎与脚步声也听不见了。
“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七郎压低了声音。虽然目力所及之处未见敌兵身影,但他却隐约感到了无形的危机,后背无声地发寒,像是什么人正贴着他的后背缓缓拔刀。
大厅内的李天下与公输刚也察觉到了异样,背对背靠在一起,各自拔出了兵刃,警惕地四下环视。
“有什么人在暗中窥视我们。”七郎低声道,“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
“等等。”平元子拉住了七郎,“你闻到脂粉味了吗?”
“脂粉味?”七郎一愣,空气中分明只有浓厚的血腥味,什么人会在遍地是死尸的地方涂抹脂粉?
电光火石间,七郎猛然反应过来,毫不犹豫地抽出一支火把,反手向着他们的头顶甩去。
跳跃的火光照亮了众人头顶漆黑的岩壁,七郎感到浑身的血液无声无息地凉了下来。
在他们头顶,密密麻麻地吊满了身披紫纱的幻门杀手!
“当心头顶!”七郎放声大吼,同时迅速抽出两柄障刀甩向岩壁。布满岩壁的幻门杀手如同受惊的鱼群,在七郎拔刀的瞬间便四散开来,两柄障刀扑了个空,刺入了岩石缝隙中。接着整片大厅像是下了一场紫纱雨,铺天盖地皆是紫衣杀手自头顶飞落,在落地的瞬间向着四面八方弹射毒针与飞镖。七郎当即弹射出机械手的锁链,以自己为圆心横扫周边几丈范围内的杀手。平元子掩护七郎的后背,在第一时间击发出手中的全部毒针。幻门杀手的数量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多,不能给他们从容瞄准的时机,唯有在第一时间全力削减他们的数量。
与此同时,李天下与公输刚也陷入了死战之中。通道深处再度传来熟悉的嘶吼声,大批幻门武士与术士一拥而上,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人群中竟然出现了柳树村村民的身影,想必是早先被幻门用来实验迷魂戒效果的那一批人。李天下意识到那些村民某种意义上甚至比那些幻门武士还要危险,因为他们受迷魂戒控制的时间更长,强化的也更为彻底。一名村民咆哮着扑上前来,公输刚一记突刺贯穿了他的右臂,村民竟然毫无反应地迎着陌刀持续前进,直到陌刀切了他的整条手臂,与此同时村民也突进到了公输刚面前,高举起手中的屠刀。公输刚一时间竟然愣住了,还是李天下反身一刀切下了村民的头颅才救下公输刚一命。
“当心,老家伙,可别拖后腿!”李天下又陷入鏖战当中,“这些被狂化过的人可不会怜惜你!”
公输刚狠狠咬下舌尖,收敛了心神。方才那一幕令他想起自己与同伴拔刀相向的场景,迷魂戒控制下的人已经不能用“人”来形容了,他们只是遵循杀戮本能的恶鬼。
“奶奶的,来吧!该死吊朝上,不死翻过来!”公输刚放声大吼。
“老家伙好兴致!”李天下也变得兴奋起来,“咱俩没准也挺对脾气!”
四人再度陷入如同先前一般的苦战当中,由于幻门杀手的加入,战斗变得越发艰难。大部分时候他们都在狼狈地四处逃窜或是寻找掩护,以免被暗处的杀手瞄准。打仗打成如此窝囊样,李天下心中不免淤积了满腔的怒气。四人且战且退,最终在通道口的武备库门前汇合,以武备库为最后的阵地,一面补充武器消耗一面抵御铺天盖地的刀阵。平元子的伤口在战斗中崩裂开来,只能暂且退居阵后,为居前的三人不断提供刀具。公输刚在连番的高强度战斗下也多有不支,作战的压力陡然落在七郎与李天下二人身上。
“奶奶的,真他娘的晦气,咱们不会就这么交待在此地吧?”李天下喘着粗气大喊。
“区区几个不入流的贼人而已,能要了你堂堂李将军的命?”七郎用尽全部力气投出一柄障刀,将面前的幻门杀手与她身后的幻门武士一同贯穿,“那所谓少年英豪原来也不过如此!”
“老子,老子最恨的就是杀女人!”李天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可是这帮心狠手辣的娘们,各个都想要咱们的命!”
“留着力气杀敌吧!不知道还有什么糟心事呢!”公输刚忍无可忍地打断道。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话,整片大厅骤然传来剧烈的颤动,通道尽头传来巨大的碰撞声,像是有一口巨大的铜钟贴着他们耳边炸响。冲击波沿着通道一路传向大厅,掀起几丈高的尘埃,巨大的冲击力顿时将厮杀中的众人掀得人仰马翻。
“奶奶的,老东西脑袋嘴是开过光么?说什么来什么?”李天下狼狈地起身,却见整片大厅的颤动仍未有停止的迹象,反倒愈演愈烈。不断有巨大的碎石砸落,大厅内的幻门子弟首先遭殃。碎石砸落之处,遍地是飞溅的黑血与残缺的肢体。李天下一行人见状,心下骇然,也顾不上战斗,立即躲进了武备库中。
但就在如此极端恶劣的环境之下,残余的幻门弟子仍未停止杀戮,依旧不顾一切地想要杀进武备库中。不过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甚至来不及挨到武备库大门的边,便被漫天坠落的石块所砸中。纵使有幸存的敌兵杀到门前,也能被武备库中的四人轻松解决。这场不知从何处来的震动倒是帮了他们一个大忙。
不过很快他们便意识到情况不太对劲了。石壁背后传来一阵又一阵沉重的撞击,仿佛远处正有无数大门正在依次闭合。细细聆听之下,石壁内竟然传来吱呀的齿轮转动声,似乎某种巨大的机关正在徐徐启动。
“糟了!”公输刚脸色煞白,“这声音对公输门下弟子再熟悉不过了,每当有公输家据点即将被外敌攻陷时,家主有权力启动门内的净化机关,以求保存公输家的秘密不至外泄!”
“什么净化机关?”李天下大喊道,此刻他们几乎需要竭尽全力大吼才能让彼此听清要说的话,“奶奶的!这种要命的事情能不能一次性说清楚?”
“说白了就是把屋子拆了,屋子里不论活的东西还是死的东西,一律埋葬在地下深处,不给外人留半分机会!”公输刚大声回道,“这点你要相信公输家的技术,我们在制造大型毁灭机关方面可是天赋异禀!”
“听起来你好像还很得意?”李天下几乎要被气笑了,“你们公输家就是喜欢折腾一些意义不明的东西!现在的情况是大家要被你们公输家天赋异禀的毁灭机关一起带走了!”
“够了!有没有办法终止机关?”七郎实在忍无可忍,强势地切入话题。
“有,但我们得冒险进入通道深处,幻门的中枢机关我还是打探过的!”公输刚露出狰狞的表情,“作为伐门的暗桩,我一直在履行使命!”
“行了,知道你想为同伴复仇了,告诉我们该怎么走?”李天下无奈喊道。
“等震动停止。现在应该是机关启动时的震动,不会持续太久。”公输刚探身向外望去,“等到毁灭机关真正启动的那一刻,你们会见到什么叫真正的毁天灭地。”
“抱歉,没有兴趣!”李天下心底暗骂了一句老疯子,直起身子向外眺望。此刻大厅内的尘埃正在逐渐退去,如公输刚所言,第一波震动似乎即将结束了。
“快,赶紧出发!”李天下迫不及待道。
“诸君。”角落里传来平元子虚弱的声音,“我可能……要给大家拖后腿了。”
七郎一愣,回身望去,只见平元子捂着血流不止的小臂,脸色苍白,额间布满了汗珠。七郎心底陡然一颤,俯身要查看平元子的情况,却被平元子推开了。
“别,是我没留神,阴沟里翻船了……”平元子愧疚地说道。
“让我看看!”七郎不容置疑地呵斥道,一把掀开了平元子衣袖,心头一颤。
平元子的手腕之上,插着半只断裂的毒针。
“方才的战斗中,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平元子轻声笑了笑,“她们数量太多了,很难防得住。”
“毒素正在蔓延。”公输刚查看着平元子已经发黑的静脉,“好在她第一时间封住了穴道,让毒素流动的速度变慢了,粗略算来,她还有不到一刻钟的时间。”
“抱歉,虽然这么说有些伤人,但她现在已经无异于一个死人了。”公输刚拍了拍七郎的肩膀。
“身为武士,便要做好时刻赴死的准备。”平元子笑了笑,“这样你也轻松了,争夺《缺一门》的路上,你们也少了一个对手。”
此话一出,公输刚不由多看了三人一眼,似是若有所思。
“少说话。”七郎扯下一条碎步,牢牢绑住了平元子的手臂,“这样可以再争取一些时间,我带你走。”
“去哪?”平元子有些茫然。
“找解药。幻门不会蠢到让弟子配备没有解药的武器,倘若误伤了自己人,不是伤一个少一个?”七郎笑了笑,不等平元子拒绝,将她背在了背上,“我不会让你死在这里的。这不是千面玉藻的死法,你想让以后的游吟诗人怎么写你的扉句?”
他清了清嗓子,用只有他和平元子才能听懂的语言轻声念道:“她像刀剑一样锋利,却如樱花一般坠落,坠落在地底深处,再无阳光。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七郎看不见平元子的表情,却感到急促的呼吸喷在他的脖颈上。旋即,他听见身后传来平元子的一声轻叹。
“谢谢你,七郎。”她轻声说。这回终于轮到她这么说了。
沿着通道一路穿行,沿途众人仍在不断处理残余的幻门弟子。越踏入幻门深处,他们才发觉为何抵达大厅的幻门子弟都是伤痕累累。隧道深处遍布尸体,是清醒的幻门子弟与狂化者双方的,死状比大厅内的尸体还要惨烈,李天下几乎很难找出一具完整的尸体。浓厚的黑血泼满了整片石壁,已经接近干涸,难以想象此处究竟发生了怎样的血战。
“玩火自焚,公输白在试图复原先辈禁术时,便该想到幻门会有如此一天。”公输刚冷声嘲讽。
“给他们最后的尊重吧。”李天下轻声说,“他们不过是被家主的野心裹挟进来的普通人,无意义地活着又无意义地死去,这是很可悲的事。”
“与其黯然神伤,不如先赶上你的朋友吧。”公输刚朝远处丢了个眼神,“那姑娘是你朋友的相好么?已经独自跑得很远了。”
李天下望向七郎的背影,背着不省人事的平元子一路奔行,背影正在离他们越来越远。他忽然意识到,在这远离家乡的异国,平元子是七郎身边唯一的故人了。
“别睡着了,平元子。”七郎低声道,“睡着了可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背后的平元子无奈地睁开眼,呼吸微弱,艰难地笑了笑:“七郎大人是盼着我死么?”
“我盼着你能有一个配得上身份的死法。”七郎头也不回道,“作为武士而言,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呢?”
“七郎大人真的是……”平元子气若游丝地叹气,“一点也不懂怜香惜玉。”
“你现在这么说话,就很像千姬小姐了。”
“之前不像么?”
“也像,但不容易让人察觉。”
“我明白了,七郎大人喜欢的是说话轻声细语的女子。”平元子笑笑,“而我,用中原人话说,是过于刁蛮了。”
“刁蛮也有刁蛮的好,我并不介意说话的语调。”七郎说,“世上没有两个人会是一模一样的,若人人皆是一副面孔,该是多无趣?”
“很深刻的道理,七郎大人。”平元子的声音弱了下去,额头搭在了七郎的后背上。
“别睡着了。”七郎努力晃动着平元子,“你听,有什么人在接近我们。”
黑暗中陡然传来巨大的杀机,七郎止住脚步,一手扶住平元子,一手抽出长刀,对着通道深处大喊:“出来吧!我听见你了!”
黑暗中缓步走出一道白袍身影,七郎不由暗自叹气。来者竟然是今日的老冤家,公输白。
他的模样看上去也有些狼狈,白色的衣袍上沾满了鲜血,单手提着刀,握刀的姿势暴露了他不擅刀术的事实。作为昔日幻门四大护法之一,公输白的专长本就在于药物研制而非冲锋陷阵,平日里时刻处在重兵环绕的包围之下自然稳如泰山,但今日却遭遇部下的反戈一击,仅仅一夜之间,公输白便失去了一切家业。
“鼠辈,是你,是你们放出了迷魂戒,让我幻门儿郎无端送死!”公输刚举刀对着七郎,双手不住地颤抖,“我今日便要你们为他们偿命!”
“不是我们做的。”七郎无心与他废话,“不过眼下如何解释也是徒劳,你不是我的对手,我也不想伤你,还请你让开道路,我急着救人。”
“救人?”公输刚望向七郎背后的平元子,发出嘲讽的笑声,“你自己手中满是累累血债,以为救下一个比你好不到哪里去刽子手,就能减轻你的罪孽?”
“这与你无关。”七郎脸色一沉,抬腿便要走,被公输白举刀拦下了。
“我说了,你不是我的对手,我不想伤你。”七郎叹气,“今夜公输家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寻常状态,我自然不是你的对手。”公输白冷声一笑,从怀中抽出一包药剂,当着七郎的面狠狠灌进了喉咙里。
七郎怜悯地望着他,并未阻拦,只沉重地叹了叹气。
“但是迷魂戒可以。”公输刚冷笑一声,旋即剧烈咳嗽起来,头顶的青筋肉眼可见地暴涨,浑身的皮肤泛起了令人不安的血红。
“这是何苦呢?”七郎低声道。身后传来李天下与公输刚的脚步声,二人一见面前的情景也愣住了。
“这是?”李天下问。
“毛头小子,这是刚刚服下了大量迷魂戒药剂,要和我们鱼死网破。”公输刚一眼看穿了眼前的形势,冷声一笑,“行了,诸位,现在是我们公输家的家事了。感谢老天给了我复仇的机会,请务必将公输白留给我来处置。”
“你随意,我们还要赶着终止机关。”李天下耸耸肩,“告诉我们路怎么走。”
“沿着大道一直到尽头,往左是机关室,往右是药剂库,里边药物种类繁多,能不能找到解药就看运气了。”公输刚一拱拳,“诸位好运。”
“你也是,有朝一日,咱们长安见。”李天下一挥手,转身要走。
“等等。”公输刚忽然喊道,“那位不怎么说话的兄台,可是倭国人士?”
“正是。”七郎一愣,点了点头。
“伐门近日收到线报,公输月掌门身边出现了一位天资卓越的新晋弟子,是个女孩,据说也是倭国人士。”公输刚说,“也许会是你的某个故人。长安凶险,多个盟友便是多条路。”
七郎略一思索,眼底闪过一丝欣喜,朝着公输刚微微鞠躬致谢。
“滚吧,下次见面,便是敌人了。”公输刚挥了挥手,拔出了身后的陌刀。
李天下与七郎一行人远去了,片刻之后,他们听见身后传来公输刚嘶哑的怒吼声,和武器碰撞的金属声,两位公输门人的战争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