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天下站在空荡荡的大厅中央,聆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与呼吸声,默默握紧了刀柄。他在回忆每一次临战前夕,当汹涌的敌军咆哮着、怒吼着冲到阵前时,他是如何挥舞长刀,如何指挥千军万马,如何斩将夺旗,如何取得一场又一场的胜利。当记忆中的画面与此刻重叠时,李天下睁开眼,感到浑身充满了直面敌阵的勇气。
他至今仍会记得第一次斩下敌军人头时,自己仓皇又狼狈的模样。那是一场恶战之后,父亲率军追击溃逃的敌军。战事尘埃落定之时,父亲认为年幼的李天下也是时候该见识什么是真正的战场,便让他直面一名被重重包围的敌军校尉。那校尉也是久经沙场之人,尽管身负重伤,却悍勇依旧。李天下持刀与他对峙,几次险些被他当场斩杀。最终还是校尉的伤势帮了李天下一把,趁敌人反应不暇之际,李天下握紧长刀狠狠刺入了他的心脏,自己也脱力倒地了。
“记住今天的战斗。”晋王在马上远远看着,声音洪亮,“这就是战场上决定生死的反应。”
这就是战场上决定生死的反应。李天下弓起身,双手持刀,做出了战备姿态。洞穴深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个,两个,随即越来越密集,整个洞穴仿佛都随着颤抖起来。在众人看不见的角落里,数不清的敌兵正汹涌而来,洞穴内回荡着他们痛苦的嘶吼声。迷魂戒一面强化着他们的身躯,一面摧毁他们的精神,那是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
“来了!”七郎高呼一声,抽出了仪刀。
第一批敌人出现在洞口时,迎面撞上了平元子设置的绊线。通道两侧弹射出了数枚钢针,都是平元子从幻门术士身上缴获的,携带有幻门精心调制过的剧毒。毒针精准地贯穿了数名敌兵的脖颈,浓黑的血飞溅而出,喷洒在石壁上。被贯穿的幻门武士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倒地,迷魂戒消除了他们的痛感,幻门武士持刀猛冲而来,在距离七郎仅有几步远时轰然倒地。是毒针上的毒素在人体内发挥效用导致的,但他们并未立即殒命,而是剧烈地挣扎着,手中的长刀仍不肯放下,徒劳地挥舞着,不顾一切想要爬到七郎脚边。
李天下与七郎对视了一眼。他们也算久经战阵,但今日的场面对他们而言依然过于震撼,这是远远超出常规战争的血腥与残酷。
李天下率先反应过来,高举横刀,结束了他们的生命。
“逝者安息。”他在心底默念。
更多幻门武士出现在通道口,平元子连续发射手中的毒针,在高强度的消耗下很快便所剩无几。一部分敌兵注意到旁侧这名小小的骚扰者,分出一小队人马向着平元子追去。但更多人被远处的七郎与李天下所吸引,高举兵刃向着二人冲杀而来。
“互相掩护!”李天下高声吼道,与七郎背身相对,交替迎敌。三名幻门武士呈“品”字形向李天下攻来,李天下放平横刀向前突进,正面撞上了领头一名敌兵的刀锋,剩余两人则立即从左右两侧突刺上来。七郎见状,毫不犹豫抽出一柄障刀抛掷出去,精准刺入一名幻门武士的脑门,那人闷哼一声便翻倒在地。紧接着七郎又替李天下挡住了另一名敌兵的突袭,李天下得以集中精力对付面前的敌人。只见他单手持刀与敌兵对峙,反手从七郎背后抽出另一柄唐刀,狠狠刺入正面敌兵的胸膛,熟练地旋转刀柄,将敌人的内脏一并摧毁。敌人发出了痛苦的哀嚎,声音之惨烈简直不像是人类能发出的。李天下皱了皱眉,一脚踩在敌兵胸前,狠狠抽出了横刀。浓重的血腥味与惨烈的嚎叫声吸引了更多敌兵的注意,他们宛如猎食的狼群,向着包围圈中心的七郎与李天下一拥而上。
“来吧!”李天下竟然大笑起来,积压已久的杀气不加掩饰彻底释放。
十数名彻底狂化的幻门武士同时扑了上来,李天下左右持刀,交叉于胸前,做出防御的姿态,狠狠撞上了迎面而来的十几柄钢刀。巨大的威压逼得李天下连连后退,但他依旧全力维持着防线的完整,但凡他漏过一柄钢刀,便立刻会被自上而下贯穿。
立刻有人试图攻击李天下的下盘,李天下闪避不及,小腿被刀锋划伤。但偷袭的敌兵也没能笑到最后,李天下退后的瞬间,七郎接替了他的位置,高举仪刀一跃而下,一次斩断了三名敌兵的手臂,腥红的血溅了七郎满脸。在落地的瞬间,七郎立即启动机械手,灌注了巨大力量的手臂在半空中横扫过一道扇面,将数名想要趁机发难的幻门武士逼退,顺势用手中的仪刀贯穿了一名敌兵的脑袋。与此同时他立即从李天下背后抽出另一柄仪刀,接替机械手防御从四面八方挥砍而来的刀锋。
“当心!”李天下大吼着冲了上来,双刀挥舞替七郎抵挡了来自防御缺口出的刀锋,顺势接替了七郎的位置。七郎立即翻滚着退居阵后,毫不犹豫甩出两柄障刀,一左一右贯穿了两名幻门武士的心脏。两人交替掩护杀敌,刀口卷刃了便从彼此背后拔出新的武器,有如机械一般麻木地挥砍劈刺。所有的怜悯与犹豫在此刻被一扫而空,这里便是双方不死不休的战场。倒地的尸体越来越多,汩汩鲜血混合着模糊的肉块在漆黑的岩石上缓缓流淌,逐渐汇成了一条暗红色的小溪。源源不绝的幻门武士踏着同伴的尸体与鲜血冲锋上前,仍未断绝气息的敌兵拖着残缺的断肢艰难地爬行,哪怕是用血肉模糊的双手也要将二人的性命终结于此。
随着战局不断白热化,把守通道口的公输刚也不得不加入战团。他占据有利的地理位置,狭窄的通道口处敌军大队人马不便展开,公输刚连续刺出手中的陌刀,每一次突刺都能收割一条人命。但渐渐的后方有幻门术士陆续进入战场,众人必须时刻防备不知从何处发射的而来的毒针,战斗陡然变得狼狈起来。
好在平元子并未像其他三人一般陷入重重包围动弹不得。当主力部队几乎都被三人吸引时,平元子辗转腾挪的空间陡然变得宽裕起来,她有如战场中神出鬼没的幽灵,无声地猎杀着所有藏在暗处发射毒针的术士,同时补充自己几乎消耗殆尽的远程暗器。
“后退,我们上二层!”七郎大吼着,一把攥住李天下的衣领,将他甩开了几步远,同时避开了一大片横扫而来的刀幕。一名在人群后蛰伏已久的幻门武士发现二人的防御间隙,一个飞跃突破到七郎面前,抡圆了长刀要劈砍而下。七郎一手护住站立未稳的李天下,一手从腰间拔出障刀,在幻门武士尚未落地的瞬间将胁差刺入了他的胸膛,旋即一把将他的尸体推开。那也是七郎手中最后一柄障刀,手无寸铁的七郎只得用机械手硬抗下铺天盖地的刀阵。
“我们需要武器补充!”李天下振臂高呼。在外线游走的平元子立刻接受了指令,径直向着武备库杀去,旋即又被更多幻门术士所阻拦。
“先后撤,我们把守二层通道,借助地利消耗他们!”七郎奋力推开成片的敌兵,拉住李天下向二层退去。
但这次七郎显然失算了。虽说狭窄的通道口仅能容纳两人并肩而行,但密集的幻门武士并未选择从通道口一拥而上。他们沿着石壁,沿着高墙叠起人塔,从四面八方攻上了二层。这让七郎意识到迷魂戒并未完全摧毁他们的意识,仅凭战斗本能他们也能组合出高效的作战计划,几乎叫人应对不暇。而在脱离了一层大厅宽阔的环境后,二层狭窄的空间更加限制了二人的身手。好在敌军方面也在面临同样的困扰,李天下反身劈下了关押村民的栅栏门,以门为盾抵御刀锋,隔着缝隙与幻门武士对砍。两人手中最后的唐刀在高密度的劈砍下已经变得残缺不堪,七郎只能冒险去捡敌兵尸体掉落的武器。此时的两人皆有些狼狈,高强度的战斗下他们已经气喘吁吁,浑身上下密布大大小小的伤口,更致命的是此时他们手边甚至没有一把趁手的武器。
关键时刻,平元子的支援到了。她贴着石壁一跃而上,从高空抛下成捆的刀具,被李天下一把借助。七郎注意到平元子的右臂渗着汩汩鲜血,显然是在突进到武备库的路上负伤了。
“不要分心!”李天下狠狠将一柄仪刀拍在七郎胸前,“敌人是什么?挥刀斩断就好了!”
李天下已经杀红了眼,幻门武士们身上所残留的迷魂戒也在无形地影响着其他人。七郎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控制住内心蠢蠢欲动的心魔,拔刀加入了战团。
战斗像是永无止境,二人不清楚自己究竟挥了多少次刀,只知道面前铺天盖地的刀幕背后是一张张狰狞扭曲的人脸,只清楚任何一次疏忽都会致使自己与身后的同伴被咆哮的凶兽所吞没。渐渐的,七郎意识到刀阵的袭击不像方才一样密集了,李天下甚至可以甩开栅栏主动发起攻击。再接着,二人甚至能喘上几口气再迎接下一个敌兵,敌人的密度肉眼可见地稀疏了许多。最后,二人筋疲力尽地持刀而立,意识到自己脚边已经堆积了厚厚的尸体,目力所及之处已经没有一名站立的幻门武士了。
李天下与七郎彼此对视,发觉两人身上已经是伤痕累累,浑身上下都被血污所覆盖,活像两只从地狱归来的恶鬼。
超过三十名幻门武士在激烈的遭遇战中当场殒命,剩下还有近二十名敌兵是被斩断了小腿或手臂,奄奄一息却仍杀气冲天,在场唯一体力较为充足的公输刚正提着陌刀挨个终结他们的性命。
“让他们少受些苦,对吧?”李天下低声说,声音透着无尽的疲倦。这与两军交战,临阵杀人不同,他们本与这些幻门子弟无冤无仇……好吧可能多少有那么一些怨气,但远不至于要在此地以命相搏,杀得血流成河。
“究竟是谁放出了迷魂戒?”七郎一屁股倒坐在满地血肉当中,“公输白失去对幻门的控制了么?”
“这件事留给幻门去操心,我们还是先想想自己吧。”李天下阴沉着脸,“方才的战斗持续了不过区区两刻钟,村民能逃出多远尚不可知,但幻门子弟显然不止这么一点。以我们目前的战力,还能坚守多久?”
“怎么?李将军后悔了?”七郎笑了笑。
“笑话,当众许出的诺言,是能轻易推翻的么?日后我李天下还怎么在这片地界上混?”李天下瞥了七郎一眼,忽地叹了叹气,“趁着第二轮攻击还没到来,抓紧恢复体力吧。我可不希望你个苦瓜脸死在我前边,那样你死了我也会狠狠嘲笑你。”
“彼此彼此。”七郎耸耸肩。
“公输家那个老家伙好像有了什么发现。”李天下站起身,拍了拍屁股,“我过去瞧瞧。”
“我去看看平元子的伤势。”七郎也站起身来。
“明明还是很在意的嘛。”李天下在心底暗笑。
平元子独自靠在角落里,用残破的布条包扎小臂上的伤口。是一处刀伤,大概是取武器的时候被突然袭击了,刀口在平元子白皙的手臂上留下了一道细长的疤痕,倘若再深几分,整条手臂大概是要废了。
独臂的九州大盗。不知为何,联想到那样的场景,七郎竟感到某种古怪的滑稽,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笑。
“七郎大人好雅兴,百忙之中还不忘来取笑我。”平元子闷声说道。
“哦,抱歉,冒犯了。”七郎连忙收敛表情,“我是来查看你的伤口的……要紧吗?”
“真是难得的关心,小女子可担待不起。”平元子干脆别过了脸去,“大人只需照顾好自己便是了。”
七郎立刻为自己不知死活招惹平元子的行为感到后悔,他下意识回身去看李天下与公输刚,二人凑在一起不知在聊些什么,七郎倒真希望自己此刻能和他们站在一块。
而李天下与公输刚这一头,在检查尸体时,有了更为惊人的发现。
“这是什么?”李天下翻阅着手中一份被血污浸透的书卷,那是从一名幻门术士身上寻得的。
“关于迷魂戒起源的记载。”公输刚沉声说道。
“起源?”李天下凑近了看那份记录,发觉上边密密麻麻的小字他竟一个也不认识,“上边都写了些什么?”
“这是春秋时期的鲁国文字,以金文做批注,说的是墨家的故事。”公输刚幽幽回道,说道“墨家”二字时,他的语气显然有些不屑,“但记载的时间是在始皇帝年间。”
“慢着,史书我还是读过的,始皇帝年间怎么还有鲁国文字流传?老家伙你可别唬我。”李天下有些茫然。
“因为墨家的创始人,正是来自鲁国。鲁国文字起初便是墨家内通用的文字。后来始皇帝一统海内,墨家转入暗中发展,为了显示与所谓暴虐之秦的区分,依旧坚持使用鲁文。”公输刚从李天下手中扯过书卷,“看不懂就别逞强,交给懂行的人看就好了。”
“行行行,老东西你懂的多,姑且先忍你一回。”李天下强压下怒气,“可这幻门不是公输家的么?怎么会有墨家的文献?”
“这就要说到迷魂戒的奇妙之处了。”公输刚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倘若了解公输与墨家,便会对这迷魂戒感到迷惑。公输家以辅助机关术为专长,所打造的机关皆需要以人体进行操作。墨家追崇独体机关术,门下机关皆以脱离人体独立运作而闻名。你细细想想,这迷魂戒,是以人体为器皿,但却剥离人体意识,让其单独凭借杀戮本能而运转,像是公输家,又像是墨家,却又两头都不像。”
“两头都不像……”李天下沉吟道,“那么迷魂戒的原理究竟是什么?”
“我没法确定。”公输刚坦然地摇头。
“说了这么多最后就得出一个无法确定?”李天下又感到火气冒上脑门了,“看来你知道的也不比我多多少嘛,懂行人。”
“年轻人,你的无畏来自无知。”公输刚嗤之以鼻道,“这迷魂戒的一项关键配方,你可知道是什么?”
“什么?”李天下一愣。
“首山金的粉末。”公输刚一字一顿道。
“首山金?”李天下听得满头雾水,“什么是首山金?”
“相传始皇帝年间,濮阳郡有天降陨石坠落,史官记载为荧惑守心。那天降陨石带来了某种天外物质,是开天辟地以来世间从未有过的物质。墨家先祖得到了这种物质,遂将其命名为,首山金。”公输刚幽幽叹气,语气莫名惋惜。
“老东西你是不是叹息公输家比墨家慢了一步发现首山金?”李天下反应过来。
“少啰嗦!哪来那么多废话?”公输刚莫名大怒,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收敛了情绪,“总之,墨家通过对首山金数百年的开发,发现它能够激发物质蕴含的某种能量,在机关术的辅助下可以使其自如运转。没人清楚首山金是如何做到的,在发现首山金的数百年时间里,墨家一直将它应用在金属与木质机关领域。但公输家也不甘示弱,无数先祖也在暗中观察首山金的效用,有一名先祖曾将自己对首山金直接应用在人体本身的想法记录下来,将配方刻制在了随身的戒指上,这也是迷魂戒名称的由来。那名先祖当时仅仅有一个想法,却苦于无法获得足够的首山金作为实验。直到这天下大乱的时刻到来,幻门的后辈小子公输白不知从何处获得了首山金的粉末,又将它与鬼门刺激人体机能的药物混合配置,于是……”公输刚顿了顿,回身看着满地的尸体,沉默下来。
“于是便有了我们今日看见的这群狂化的疯子?”李天下替他说完了剩下的话,回想着今日所见的一幕幕,回想被牲口一样抓来实验的柳树村村民,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这个公输白,当真是个疯子!”李天下咬牙切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