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峡谷两侧的石壁骤然开启,大批持刀的紫衣武士涌了进来,明晃晃的刀锋直逼气喘吁吁的李天下与七郎。
“刚出狼窝,又入虎穴,没得消停啊。”七郎握住李天下的手,摇摇晃晃站起身来。
“怎么,累了?”李天下做出持刀备战的姿态,“不如你先小睡片刻,我来为你杀出血路?”
“把我的命交到你手上么?”七郎耸耸肩,“那和自杀有什么区别?”
“呸,你嘴里就没有好话。”
“彼此彼此。”七郎也做出进攻的姿态。
“慢!”千钧一发之际,高处的公输白举手示意,四周的紫衣武士立时停住脚步,如潮水般向后退去。
“这个结果属实出乎幻门预料。”公输白若有所思道,“迷魂戒的效果并没有我预期的那样霸道,我还是对它太过自信了。”
“看来你们幻门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李天下不屑地笑了笑,神情颇有些轻蔑,“不在战场上以正面取胜,在背地里琢磨这些玩弄人心的邪术,无论是朝堂还是江湖,注定不会有你们的位置,因为你们不讲规矩。”
“规矩?”公输白一愣,也露出冷笑,“愿闻其详。”
“视柳树村无辜村民的姓名为草芥,肆意蹂躏,是为不仁。将堂堂晋王之子作为你幻门研制幻术的工具,将之逼入死地,是为不义。今日之前,我本与幻门无冤无仇,今日之后,我与幻门势不两立!”李天下高声喊道。
“这便是李将军口中所言的‘规矩’二字?”公输白失去了兴趣,朝一旁的紫衣武士点头示意,“我当李将军有何高论,乱世之中尚有如此少年心态,不知该是可笑还是可敬。”
“话说这么硬气,是为了激怒幻门么?”七郎叹气。
“反正都深陷死地了,先骂个痛快,气势不能输不是?”李天下握紧了刀柄,“废话说完没?该动手就动手,老子赶时间呢!”
话音刚落,凌空飞来一捆小臂一般粗的麻绳,精准地锁在了七郎的脖颈上。李天下一惊,来不及拔刀斩断绳索,第二支与第三支连续飞来,分别锁住了七郎的机关手臂与右腿。七郎只来得及闷哼一声,便被狠狠拽倒,向着不远处的刀阵摔去,挣扎着泥泞的土地上拖出一道痕迹。
“七郎!”李天下怒喝一声,正要上前,身后同时飞来密集的绳索,牢牢捆住了李天下的双臂。
“我来教你什么是规矩。”公输白低笑道,“迷魂戒乃是幻门倾尽全力研制的杀器,它绝不允许失败。方才你二人侥幸,未被控制,但也无妨。”他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二人,目光冷漠,“我们再来一次便是。再不成,还有第二次,第三次。李将军,你方才说那些所谓仁义道德,只能证明你还没见识过,什么叫真正的不择手段。”
“公输老贼,有胆儿把老子放开,咱们面对面拼一场!”李天下咆哮道,一旁的紫衣武士狠狠踢向他的小腿,李天下身子一歪,又咬着牙站直了。
“很好,很好,保持愤怒。”公输白迫不及待地挥手,“咱们接着来吧!”
紫衣武士们向着两侧裂开,早先那名身形瘦小的术士又提着香炉慢悠悠走来,径直在七郎面前揭开了盖子。
“这回你又能坚持多久呢?”公输白期待地望着七郎。
“奶奶的,公输老贼,老子今日但凡能捡回一条命,日后定要领兵踏平此地!”李天下愤怒地挣扎着,“七郎,你可别让老子瞧不起你!不要被迷魂戒蛊惑!”
七郎摔得满脸是血,摇摇晃晃地与那名术士对视了一眼。术士背对着李天下,不紧不慢地将香炉按在七郎脸颊上,缥缈的白烟肉眼可见地被七郎吸入了体内。
“他奶奶的!”李天下大吼着朝七郎的方向奔去,数名扯着麻绳的紫衣武士都无法控制他,一名头领干脆疾步冲到李天下身后,用刀背狠狠敲向李天下后脑勺,一下、两下,李天下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地。
模糊的视线中,李天下看见术士终于满意地站起身,将香炉提在手中,转身面向他而来。那一刻李天下忽然有些恍惚,这名被兜帽遮盖得严严实实的术士竟看上去莫名眼熟。不待李天下想明其中的问题,又见七郎缓缓起身,目光落在李天下身上,神情冷漠。紫衣武士小心翼翼地松开了绳索,七郎只默默看了离他最近的术士一眼,却没有发难,像是呆住了。
李天下心头一凉,只感慨风水轮流转,这回该轮到他被七郎追着打了。
一名紫衣武士看了七郎一眼,犹犹豫豫地将七郎的长刀抛在了他面前。
“捡起它!”公输白大声命令,“杀了面前捆着绳索的男人!”
七郎看了李天下一眼,缓缓捡起长刀,向他走来。
李天下感到身后的绳索也松开了,却没有立刻起身迎战。他从心底仍不相信,七郎会如此轻易被控制,他隐隐期望着七郎是在伪装,他会在下一秒拔刀,与李天下共同迎敌。但李天下的期望落了空,七郎停在李天下面前,扯着他的衣领将他拉起,旋即便是一记凶狠凌厉的肘击。李天下只感到眼前一黑,天地都在他眼前旋转。一旁的紫衣武士纷纷叫好,公输白满意地点了点头。
“苦瓜七郎,你来真的吗?”李天下站住身子,狠狠啐出一口血沫。七郎的攻击太过狠辣,李天下感到自己眼前像是出现了幻觉,视线都变得模糊不清了。他狠狠晃了晃脑袋,强打起精神迎战,却发觉视线正变得越发模糊,眼前不知何故,弥漫起阵阵白雾。
“什么情况?”李天下迅速环视周遭,心底忽地一惊。
不是他的视线出了问题,而是整片峡谷,正在被浓厚的白雾所覆盖!
公输白最先发觉形势不对,神色一凛,放声吼道:“是烟幕弹!此地混入了暗桩!”
但此时反应已为时过晚,人群中开始出现接连的哀嚎声,空气中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刀锋在四下游走,每掠过一处便会无情地划开一名紫衣武士的喉咙。黑色的血液四下喷溅,持刀的武士们却不知该向谁发起攻击,无形的恐惧在峡谷内蔓延。
李天下趁势立即起身,高举长刀对准高处的公输白,毫不犹豫地投掷出去。公输白脸色煞白,狼狈地侧身闪过了刀锋,随即转身狠狠拍下了石壁。石壁后出现一道入口,公输白身形一闪,便消失在纷乱的人群之间。李天下低声骂了一句,从地上抄起一柄带血的钢刀,提腿便要冲入杀阵。
“省省力气吧,这是掺杂了迷幻药的烟幕弹,你我都中术了,上去战斗反而是累赘。”一旁传来一个悠闲的声音,“这是平元子的拿手好戏,把战场交给她就好了。”
说话的竟然是七郎,不知什么时候躲在了阴影下,抱着双臂悠然自得,俨然一副看戏的模样。
“果然是她,难怪方才就觉着眼熟。”李天下松了一口气,闻言毫不客气地瘫坐在地,“这一波三折的,可累坏老子了。”
静了片刻,李天下又弹起身,怒不可遏地质问道:“你分明没有中术,方才那一下算几个意思?公报私仇么?”
“幻术施展需要时间,为了转移幻门的视线,总得有人付出点儿代价。”七郎扬了扬眉毛,“我已经在你这里遭过一回罪了,这下该换你了。”
“下手确实够狠!相信是掺杂了真情实感的!”李天下捂着隐隐作痛的鼻梁,“咱俩这算扯平了吗?”
说话间,一名杀昏了头的紫衣武士不知怎么脱离了平元子的幻术范围,举刀朝着角落里的二人冲来。七郎眼疾手快,几个箭步冲上前,迅猛地挥刀。紫衣武士只看见一道寒光掠过,接着胸口裂开一道狰狞的伤口,转眼翻倒在地。
“我又救你一回,算起来你还得欠我一份恩情。”七郎淡淡地收刀。
“这也能算么?你够狠!”李天下眼角微微抽搐,“你和平元子是什么时候串通好的?只有我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么?”
“在牢房内,是我伪装成幻门术士,将七郎大人带至此处。”一旁传来平元子的声音,远处的战斗不知何时结束了,峡谷内横七竖八倒着十余具幻门弟子的尸体,皆是一刀毙命。
“你这倭国老娘们倒是……”李天下顿了顿,“呸,冒犯了,是倭国女侠。女侠好功力!李某真要庆幸我们的对手不是你了。”
“区区幻术而已,幻门不过是大意了,给了我施展的时间。”平元子笑笑。
李天下忽然竖起耳朵,隐约听见身后的石壁内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与叫喊声,神色骤然一冷。
“此地不宜久留,幻门的支援大概很快要到了。”李天下提醒道。
“哦,应该不是支援。”平元子倒是神色平静,“在伪装成幻门术士之前,我先潜入了幻门的马厩,点燃了那里的干草。你知道,幻门暗穴这种环境,一旦起火,烟雾会顺着山洞传遍整个暗穴,接下来大概得让他们忙上一阵了。”
李天下一愣,细细聆听了片刻,石壁后的脚步声密集却又杂乱,其间还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咳嗽与叫喊声,看来平元子所言非虚。
“女侠果然心思缜密!”李天下不由肃然起敬,“相比之下我们今日的表现倒是拙劣了,如此轻易地着了幻门的道,实在惭愧。”
“李将军过奖了。”平元子捂嘴轻笑,目光又滑向七郎,“七郎大人对此又有何评价呢?”
七郎一愣,神情看上去有些窘迫,伸手抓了抓后脑勺。
“我还以为你会趁机溜走。”七郎低声说。
“嗯哼?原来这就是七郎大人对平元子的真实的看法吗?”平元子掐着腰望着他。
“行了,再拖延,幻门该把大火扑灭了。”七郎别过头去,“暗穴内此刻陷入大乱,我们也许能趁机做些什么。”
“我没意见,七郎大人领路吧。”平元子坦荡地侧身让开路,平静的脸上看不出情绪。
“女侠大可不必往心里去,苦瓜七郎纯属木头脑子,不解风情也是情理之中。”李天下倒是笑脸相迎,“我俩都是被幻门押送来的,哪有女侠您熟悉路线?还是烦请女侠带路吧!”
“李将军客气。”平元子笑了笑,默默瞥了七郎一眼,神色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哀怨,“随我来吧。”
七郎心底微微一动,下意识去看平元子,却只见她与李天下相谈甚欢的侧脸,纤长的睫毛在白雾中微微颤抖着。不知为何,这让七郎想起了千姬。
洞穴内部一片兵荒马乱,刺鼻的烟尘四处蔓延,几乎遮盖了视线。密集的脚步声在洞穴内回荡,夹杂着什么人的哀嚎声,宛如地狱。
“这个阵势,可不像是只点了把火。”李天下皱眉。
“不太对劲。”七郎警惕起来,“所有的守卫都在朝一个方向赶,连那些位高权重的长老都惊动了,只是为了扑灭区区马厩的大火,这可能么?”
“难不成马厩里养着当年武皇帝御用的汗血马?那玩意可值钱了,长老们心疼也情有可原。”李天下小声说。
七郎瞥了他一眼,捂住口鼻,闷着头继续往前赶路。
“你那算什么眼神?”李天下感到莫名的冒犯,因为他从七郎的眼神中看见了某种怜悯,对,就是那种可怜他智商不太够用的怜悯,“咱们刚刚死里逃生,说点笑话活跃气氛有何不可?”
“李将军好雅兴。”烟尘背后传来七郎悠悠的回应。
“这边来。”平元子默默拉住李天下,朝岔路口一指,“七郎走的方向错了。”
沉默了片刻,七郎默默转身回来,跟上了平元子和李天下的脚步。李天下又不紧不慢地瞥了七郎一眼,于是七郎便从李天下眼里看见了如出一辙的嘲讽。
沿着岔路前行数百步,烟尘渐渐散去了,火势似乎尚未蔓延至此处。沿着迷宫一般的洞穴走了许久,李天下与七郎已经无法判断出发时的地点离自己有多远了。不过平元子倒是轻车熟路,领着众人一路穿行,待到七郎反应过来时,三人已经回到了关押柳树村村民的那处大厅。
“居然又绕回来了,女侠的寻路能力果然高超。”李天下啧啧称奇,“我看女侠也别找什么《缺一门》了,不如投奔晋王麾下,领一支前锋骠骑,少说也可封个校尉。”
平元子一愣,低声笑了笑。
“谢李将军好意,日后若有机会,我定会考虑的。”她委婉地表示了拒绝。
“李三斤,省省吧。”七郎低声说,“我们这样的人,一生都在努力挣脱挽具,不会轻易选择寄人篱下的。”
“你们这些倭国人的心思倒也古怪。”李天下耸耸肩,“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趁着幻门自顾不暇,我们把村民护送出去,然后立刻远离这摊浑水。”七郎正色道,“无论幻门在此处有什么图谋,他们最终的目标,必然是长安的机关大会,甚至是《缺一门》本身。”
“你的意思是……”李天下一愣。
“你觉得,公输白在此处做的事,被幻门的正牌家主公输月知晓了,她会做何处置?”七郎幽幽问道。
“有意思,二虎相争,咱们坐收渔翁之利。”李天下反应过来,兴奋地摩挲着双掌。
“不要一副急色的表情,当务之急是先将村民护送出去。”七郎转身朝牢房走去。
村民们也注意到幻门的动乱,纷纷围在木栏边好奇地张望。见七郎一行人走来,又惊慌失措地躲进了阴影里。七郎看着他们每一个人的面孔,都是久经战乱后迷茫有沧桑的模样。
“诸位父老不要怕,我们是晋王的兵马,是专程来惩治这些宵小之徒的!”李天下振臂高呼,“你们现在安全了!”
村民们面面相觑,沉默了片刻,彼此低语起来。
“晋王?就是那支常年和朱温大人作对的兵马?”
“好像前些年也有大军从柳树村过,强征了不少粮草。”
“晋王的人会放我们出去么?不会是和幻门串通好的吧?之前陈二出去了,就再没回来。”
“我觉得不可信……”
李天下的脸色渐渐变得有些难看。他忽然意识到朱温在这片土地上还是广受民心拥护的,相比之下父亲的兵马在他们眼里倒成了不善的来者了。日后倘若出兵攻占此地,民心是否可用委实存疑。
“人命关天。”七郎看出了李天下的不悦,拍了拍他的肩膀,“民心是需要时间慢慢争取的,今日你以晋王之名救下他们,他日便将成为此地口口相传的功绩。”
“我明白。”李天下收敛了情绪,大步上前,挥剑狠狠斩断了锁链,“大家对晋王多有不信,先前若有冒犯,在下在这里代晋王大人为诸位父老致歉。”他诚挚地注视着满腹狐疑的村民,“无论大家此刻对晋王观感如何,当务之急是逃出这片虎狼之地。在下在此以性命起誓,定会护得诸位父老周全!”
村民们再次窃窃私语起来。少顷,有人高声问道:“我们如何信你?我们怎么相信这不是那帮紫衣恶徒的圈套?”
李天下笑了笑,大声喊出了一个名字。话音刚落,所有人立刻朝一个方向齐刷刷地看去。人群中缓缓站起一名壮实的中年男子,与李天下对视了片刻,轻声说道:“烦请少侠再说一次。”
“小环。”李天下一字一顿道,“这个名字你们应该熟悉吧?我正是受她嘱托,前来营救大家!”
身后不远处的七郎莫名打了个寒噤。他忽然想起,在被公输白下套擒获之前,李天下的那番发言。他问七郎是真的在乎村民的性命,还是为了减轻心中的罪孽。那番关于仁义道德的批判令七郎感到陌生,他不确定,那一刻的李天下是在中了幻术后的无心发言,还是真实所想,更不确定此刻的李天下与那一刻的李天下,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