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早接到线报,我幻门中潜入了几只老鼠,原以为是公输几大分家的暗桩,没想到居然还有其他客人。”高处的紫袍男人低笑了两声,“而其中一个竟然是晋王李克用之子,真是天助我也。”
“李三斤、李三斤你给我清醒点!”七郎用长刀撑住身体,一只手扶住了李天下。后者中的幻术远比七郎要深,此刻已经是昏昏欲睡了。
七郎不由感到一阵恶寒,幻术究竟是什么时候布下的?从遇见李天下开始么?还是大堂里的那阵烟雾?或是更早?说起来平元子此时也下落不明,不知道是不是也中了幻门的道。七郎开始感到懊恼,此次贸然闯入幻门经营许久的暗穴,确实是仓促了些。
“你说天助你,助你什么?”七郎只得硬撑着与幻门头领对话,“是想要拉我们入伙幻门么?”
“拉你们入伙?”幻门头目有些惊奇,“那倒不必,你们信不过幻门,幻门也信不过你们。”
“那你们所求为何?”七郎意识到和他对话的人也许不止是一个小头目那么简单,可幻门的家主不是公输月么?此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所求为何,你很快就知道了。”男人冷笑道,“即刻拿下!”
后脑传来一记重击,七郎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此刻,千姬骑在马背上,回身眺望漫长的纵队。夕阳西下,残阳如血。在逐渐降临的暮色中,幻门队列的的另一侧,鬼门的大队徐徐前行。
千姬远远便能感受到鬼门弟子的暴虐气息,幻门的马匹甚至都无法靠近鬼门的队列,一旦贴近,马匹便会难以控制。
今日西出潼关,辽阔的关中平原正在眼前铺展开来。千姬自小便听家乡人描述东方的大唐,说大唐最伟大的城市长安,就坐落在一片辽阔的平原之上,像是一个挺拔的巨人。千姬自小便对长安充满向往。可今日所见,关中平原内皆是一片萧索荒凉之气,千百难民流离失所,土地屋舍荒芜破败,千姬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平原的尽头,真的会有那样一座恢弘伟大的城市吗?
“千姬小姐请看,此处便是当年大唐名将哥舒翰领军出潼关迎战安禄山叛军的路线。”一旁的幻门弟子热心介绍道,“那一战,哥舒翰大军被叛军埋伏而惨败,因此这条路随后又变成了安禄山叛军前往长安的通途。”
千姬望着路边乞讨的流民,想象着百年前那场决定大唐命运的战争,不由感慨世事流转,沧桑巨变。
“千姬小姐!”远远传来信使的呼唤声,千姬勒住马头,回身望去,只见信使快马来到了千姬身边,略一行礼,“千姬小姐,家主召你过去说话。”
一进帐篷,公输月便屏退了左右,将千姬拉到了身边。
“千姬,公输白那边有暗桩放出信鸽,信中说,他们正在研制新的机关术,威力巨大,但似乎不受幻门控制。我担心,公输白是为了向我证明什么,在强行触碰一些他不该碰的禁术。”公输月忧心忡忡地说道,“尽管我们二人对幻门的见解不合,但终究是同门中人,哪一方受了损失,都是我幻门的损失。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千姬明白。”千姬点点头,“家主需要我做什么?”
“我需要你持家主手令,即刻前往公输白的地盘,劝说他前来长安,我有话要与他面谈。”公输月轻声叹气,“告诉他,我不是要与他吵架,我只想要弥合幻门的裂痕。大敌当前,我只希望幻门弟子彼此之间不要再内耗了。”
“弟子明白了。”
弟子会尽力去做。”千姬垂下头,神色有些黯然。她明白掌门的深意,公输白名义上还是幻门中人,实际上却已经公开与公输月做对。公输月想要说服公输白来长安,却又不愿在机关会盟即将召开的当口,派出座下最优秀的弟子前去虎狼之地,相比之下派千姬这个外人就好了,反正失败了也不会有太多损失。
“此番前去,我会派幻门最优秀的几名弟子与你同行。”公输月拍了拍千姬的肩膀,“眼下人人皆知,你是我尽心培养的幻门后起之秀,由你出马,公输白不会不卖我这个面子。”
千姬一愣,抬起头来,正对上公输月期许的目光。
“我不是随意拿弟子性命去冒险的人,还希望你们不要辜负我的期望。”公输月轻声道,“今夜好好休息,明日一早便动身出发。动作快的话,也许能在长安会盟召开之前回来。”
“是。”千姬有些动容。
“去准备吧。”公输月笑了笑,握紧了千姬的手,“平安归来。”
七郎艰难地睁开眼,后脑勺传来一阵刺痛,眼前一片朦胧。这让七郎想起与李天下在旅途中醉酒高歌的那些日子,隔日醒来便是这副惨样。
“你睡了几个时辰,一直在说梦话。”黑暗中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七郎立即警觉起来,伸手要去拔刀。但他随即扑了个空,腰间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他想要启动机关手,却发觉浑身筋骨皆绵软无力,连半分力气也提不起来了。
“省省吧,在这幻门地牢里,还没有谁能逃得出去。”男人低声叹气。
“你是谁?”七郎挣扎着站起身,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待到视线逐渐清晰起来,七郎才意识到自己被关在了一间单独的牢房里,说话的人是隔壁牢房的囚徒,与七郎不同的是此人被厚重的锁链牢牢锁住了,幻门似乎对他的防备更甚于七郎。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为什么会被关押在此处。”男人戏谑地低笑道,“幻门真是好手段,不过是靠投毒和幻术两样,竟然能力压各路机关术一头。连素来暴虐的鬼门机关手,都得甘拜下风。”
“你认得机关手?”七郎愣了愣,“那么你也是公输家的人?”
“罢了,反正也被困在此地无处可去,也就与你闲聊一番好了。”男人打着哈欠,坐直了身子,“我叫公输刚,乃是公输伐门家主公输叟座下护法,你可知晓伐门?”
“听闻过,专长工程器材建造,你们为各大节度使都打造过攻城武器。”七郎淡淡说道,“这天下果真是四处遍布公输家。”
“公输门内事,你一个外人也不会明白。”公输刚有些不悦,“家主注意到幻门在此地的动作,特地遣我前来此处打探虚实。你有没有发觉此处的幻门子弟有何不同?”
“行事风格。”七郎点点头,“他们与我熟悉的幻门截然不同,幻门虽然算不得名门正派,却也不是滥杀无辜之辈。”
“天真,这世道,有哪家手上没有无辜之人的鲜血?”公输刚对七郎的判断嗤之以鼻,“不过大体方向是对的,幻门在此处凭空造出了无数杀孽,确实有古怪之处。你可曾注意到,这些幻门子弟提及他们的家主就在此处?”
“公输月么?我并未见到她。”七郎皱眉,他回想起大堂那个发号施令的男人,难道那就是幻门弟子口中所谓的“家主”?
“你的信息太滞后了。”公输刚摇了摇头,“此处的幻门头领名为公输白,曾是公输月座下四大护法之一,前些日子叛出师门,率领门下子弟自立门户了。”
“前些日子?”七郎皱眉,“前辈在说笑么?此处的暗穴若非数年经营,绝无可能建造。”
“所以你明白公输白在暗中筹备了多久么?”公输刚低笑起来,声音沙哑,带着莫名的嘲讽,“家主也被公输白的动作迷惑,以为他不过是跳梁小丑不足为惧罢了。谁曾想,谁曾想啊……”
“曾想什么?”七郎莫名感到一阵不安。
“谁曾想,公输白在此地,竟研制出了机关术历史上最可怕的武器。”公输刚一字一顿说道,“可怕到,足以改变整个天下的格局!”
“前辈此话何意?什么武器?”七郎没来由打了个寒噤,连声追问。
“迷魂戒。”公输刚肃然回道。
七郎后背一凉。他想起陈二异于常人的进攻欲望,想起紫衣武士临死前的嘲讽。倘若公输刚口中所说的迷魂戒确有其事,根据七郎的观察来看,它能让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农夫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假使它能够作用在千万名普通士卒身上,届时真的能汇集成一股改变天下格局的力量。公输刚的形容,竟毫不夸张。
“如此,我便明白,幻门为何要对柳树村的村民下手了。”七郎冷声说道,“公输幻门,真是在下一盘大棋。”
“前辈对迷魂戒可还有什么了解?”七郎追问。
“了解可就太多了。”公输刚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露出一嘴泛黄的牙齿,“你可知道,我公输伐门原本派了两位优秀的暗桩潜入幻门?”
七郎愣了愣,一时之间未能理解公输刚话里的含义,却隐隐感受到他语气中莫名的悲伤。
“没事,很快你就知道了。”公输刚收起笑意,重新遁入了黑暗中,任七郎如何呼唤,也不再看他一眼了。
远处传来紫衣武士的脚步声,打头的是一名身形瘦小的幻门术士,打开了七郎的牢房门。牢门一开,四名武士立即将七郎团团包围起来,沉重的锁链拴住了七郎的双手,两柄钢刀旋即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你们已经对我下了药,还需要如此防备么?”七郎鄙夷地望着那些紫衣武士,“也不知是你们家主太看重我,还是太信不过你们……”
七郎话音未落,一名紫衣武士反手甩了他一耳光,抽得七郎眼冒金星。
“现在省点力气少说两句吧,一会就有你受的了。”术士压着嗓子说道,宽大的兜帽遮住了他的面颊,七郎只能看见他的半边下巴。
“期待你们的新花样。”七郎昂起头,吐出了一口血沫。
穿过一条幽暗狭窄的走道,眼前出现了一道厚重的石壁。几名紫衣武士解开了七郎的铁链,警惕地向后退了两步,用面巾牢牢捂住了口鼻。队尾那名术士走上前来,手中提着一支陶瓷炉子,里边散出袅袅白烟。七郎忽然感到大脑一阵恍惚,双腿也有些发软。没等他反应过来,紫衣武士便推开了石壁,将七郎狠狠推了出去。
七郎踉踉跄跄跌进了一片刺眼的光幕中。待到视线恢复,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来到一处狭小的山谷中,四面八方都是陡峭险峻的山崖。七郎进入山洞时还是深夜,此时竟然又是日暮西山,一日将尽了。
“何为心智?何为渴望?”公输白——深山一隅的公输幻门之主,高高站立在石阶之上,目光遥望远方,不知在对谁说话,“你与柳树村的陈二交过手,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变强。其实是因为迷魂戒,它能激起一个人内心深处最强烈的渴望,那份渴望会强大道到足以吞噬一个人的心智,将他变成为了欲望而甘愿听从力量驱使的机器。”
“白护法真是好雅兴,居然向我一个外人介绍迷魂戒的原理。”七郎晃晃悠悠站直了身子,“就我所知,夺人心魄,这应该算是机关术中的禁术吧?”
“你不懂,世人需要迷魂戒,这天下需要它。这世间有数不清的人,有膨胀的野心,却缺少达成野心的力量,迷魂戒就是为了他们而存在。”公输白高声地回答。
“让他们屈从于力量,再让这份力量屈从于你。”七郎耸耸肩,“我当你和那些杀人如麻的宵小之徒有什么区别,原来你只不过是比他们更神经一点。”
公输白笑了笑,目光中满是嘲讽:“不要太高估自己,没人能拒绝它的力量。”
“说了这么多,到底什么是迷魂戒?一枚戒指么?”七郎感到好奇。
公输白下意识低头抚摸着指尖一枚墨绿色的戒指,低声说道:“是,也不是。戒指本身并无迷魂之力,但是记载了公输家先辈所研制的秘术配方。凭借这一配方,我能让幻门重现先辈的辉煌。”
“这就是你的野心么?原来你也是被迷魂戒吞噬的人。”七郎叹了叹气,“所以为什么要将我带来此处?只是单纯想与我谈天说地么?”
“我在等你的药效发作。”公输白冷冷地注视着七郎,“比起陈二的发作时间,你已经拖的足够久了,久到令我惊叹。”
“想知道原因么?”七郎弓起身,感到力量正在一点点回归身体,机械手的力量也变得活跃起来,“因为我从来不相信所谓力量的诱惑。我的心智,只能由我自己掌控!”
他骤然发难,朝着公输白的方向弹射机关,浓厚的烟尘转眼覆盖了公输白所站立的石台。
烟尘散去之后,公输白不见了踪影,高处却依然传来他的声音。
“你的心智非常坚强,这点着实令人敬佩。”公输白赞叹道,“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他,就很容易堕入力量的诱惑之中。”
“什么?”七郎一怔,忽然感到了巨大的危机。
对面的石壁徐徐滑开,一道熟悉的身影自石壁中缓步走出,每一步都带着沉重的威压。
是李天下。
“这才是我想要的局面,不是吗?”公输白大笑起来,“让两个无意识的机器彼此搏杀,全无意思。一个清醒一个疯狂,斗起来才叫有趣,是不是?”
“李三斤,你给我清醒点!”七郎无视公输白的嘲讽,毫不犹豫地向着李天下发射机关。后者灵活地侧身避开了七郎的攻击,迅速抽出了长刀,几个箭步猛扑了上来。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公输白兴奋地击掌,“李天下,我命令你,杀了他!”
“李三斤,你怎么活的像条狗一样?”七郎动了怒气,也不顾会不会伤及李天下,毫不犹豫地放出了机械手的全部杀招,浑身的筋骨暴涨,巨大的力量灌注在七郎全身。
李天下也不甘示弱,双手持刀,运用多年在战场上锤炼出的杀人意识,刀刀直逼七郎要害。两人有如两个精密咬合的齿轮,彼此交织又分离,谁也不能破开对方的防御,但谁都不能放松哪怕半刻。他们唯有不停地挥刀,用尽自己已知的全部杀人手段攻击对方,至死方休。周遭的泥土被一层层掀开,石块都被七郎的机械手击碎。一刻钟前和谐静谧山中峡谷此刻化为两只恶鬼颤抖的修罗场,天地在二人的战斗中都为之变色。
“李三斤,你还不清醒,我只能下死手了!”七郎怒喝道,“你听到了没有!”
李天下听不见。
在他的意识深处,自己已然是黄袍加身,成为这浩大天下的皇帝。十万铁甲齐声山呼万岁。那是何等美妙的画面,掌握至尊权力的快感,怎么可能不叫人迷失……
李天下悠闲地漫步在朝拜他的人群之中,当他的目光投向某处时,就会有成片的文武官员战战兢兢地垂下头——那是对皇权绝对的敬畏,对李天下绝对的敬畏。
“高呼吧,为你们的皇帝高呼!”李天下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大殿上回荡。
这时他忽然感到有些孤单了。他意识到身边似乎缺了些什么,隐隐约约像是缺少了一个人。一个什么人呢?李天下想不起他的面孔了,却模糊地想起,自己和他有一个约定,当他登上权力巅峰之日,那个人会站在自己身后,看天下归一,万臣驯服。
可是那个人在哪呢?李天下四处眺望,也找不到他的人影。
这时他忽然对手中的权力感到索然无味了。你拥有了全天下,却找不到一个可以陪你喝酒吃肉,游荡江湖的好朋友。
李天下有些茫然地按住了脑袋,感到心底像是缺失了一些什么。
自己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情?
他有些茫然失措地站起身,先前站满人的大殿此刻竟变得空空荡荡。李天下在巨大的立柱之间飞奔,血色的残阳将漆黑如墨的影子投映在幽深的宫殿里。李天下忽然感到莫名的恐惧,他迫切地想要见到阳光。于是他跌跌撞撞地奔出了宫殿外,灼热的火光照亮了他的面孔。但迎接他的不是阳光,而是一整座燃烧的城市!
李天下震惊地站立在城头,看着脚下巨大而恢弘的城市在火光中化为飞灰,他看见他从未去过,但在梦里见过千百回的大明宫,看见熙攘繁盛的长安一百零八坊,看见笔直延伸向天际的朱雀大街,可这一切都在灼热的火焰中逐渐消散。
“怎么会这样?”李天下喃喃着,眼底不知何时挂上了泪珠。
“因为那只是你的幻想,你野心的映射。”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呼唤,“回到现实中来吧,你想要开创一个全新时代的理想,只有在现实中才能实现。”
这时又有另一个声音跳出来制止:“你已经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为什么要放弃呢?这不是你一直渴望的吗?”
“我一直渴望的?”李天下茫然地回过头,看着那些没有面孔、没有生命的将士与臣子,看着脚下这座毫无生机的城市,这是自己所渴望的么?
“不,这不是。”李天下低声回答。那个充满诱惑的声音依然想要劝阻,李天下却缓缓抽出了长剑,对眼前那些虚假的幻觉露出嘲讽的微笑。
“对不住了,我必须要杀了这个沉浸在野心中不可自拔的李氏帝王,做回那个,靠自己的双手创造新时代的李天下!”李天下方声大喊,用手中的长剑狠狠贯穿了胸膛。
七郎筋疲力尽地向着李天下投出最后一击,被李天下轻松地弹开了。周遭的峡谷已经被破坏得不成样子,旁人看来更像是凶恶的野兽在此地厮杀之后留下的痕迹。七郎已经没有力气再发起下一轮攻击,李天下只需要再挥一刀,七郎便要殒命于好友刀下。
李天下提起长刀,一步一步向着七郎逼了过来。
“着没想到,最后是这么个窝囊死法。”七郎幽幽叹气,闭上了双眼。
长刀狠狠穿入了地下。刀锋贴着七郎的脸颊而过,在泥泞的土地上轻微地晃动着。
七郎迷茫得睁开眼,看见李天下对他伸出了右手。
“起来,苦瓜七郎,你不会这么不扛打吧?”李天下咧嘴一笑,眼底闪烁着清澈的光芒,一如他们的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