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二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奔行,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片蛛网般交织的幽深洞穴中逃窜了多久。身后追兵的脚步声若隐若现,听上去甚至有些悠闲。他们似乎并不急于将陈二抓捕或击杀,而是有意在将他往洞穴深处的某个角落驱赶。
陈二是猎户出身,他意识到狼群在追捕猎物时也是如此从容,将惊慌失措的猎物慢慢赶进死路里,届时筋疲力尽的猎物将再也没有还手之力。可是陈二手无寸铁,那些紫衣武士只消从他们手中那些五花八门的杀人武器库中任意抛出一样,陈二便只有躺平等死的份儿,就像在柳树村那样,有必要如此大费周章么?他是柳树村村民之一,紫衣武士袭击村子的夜晚,村口铁匠的小儿子想要悄悄溜走,那些冷酷的杀手甚至都没正眼瞧他,不紧不慢地甩了两支钢针。可怜的娃娃都来不及发出声音,扑通一下就栽倒在地,眼看着是要活不成了。每每回想那孩子断气前七窍流血的模样,陈二都会感到浑身止不住地发凉,连带着怀疑自己背后是不是也已经扎满了小钢针了。
但今日陈二似乎享受到了特别的待遇,以往那些杀人不眨眼的紫衣武士今夜竟然格外温柔,任由陈二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乱窜,竟迟迟没有下杀手。陈二认为自己能活到现在已经算是老天开眼了,倘若再给陈二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一定不敢趁着紫衣武士忘记锁上牢门瞬间夺门而出。
天知道是谁给他的勇气,他陈二原本只是个老实本分的农民,努力攒下家底想要成家,偶尔会对村子里正值妙龄的姑娘发发呆,看的最久的还是隔壁猎户家那个眼角有一颗泪痣的女孩。她有一双纤细柔软的双手,缝补衣裳的时候灵巧地像是在拨弄一张阮琴。虽然她并不喜欢针线活,常跟着父亲出去打猎。
陈二有时会幻想,自己务农一天回到家里,姑娘就坐在温暖的烛光便缝缝补补。两人相视笑笑,都不必多说话,陈二可以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听窗外的微风摇曳着树影,就这么听一整夜。想来真是让人向往的美好画面,陈二忽然感到无形的力量重新回到了身体里。他意识到自己还不能死在这里,他还没有活够,他还有未达成的心愿。
“奶奶的,赌这一把了!”陈二露出狰狞的表情,随手从身边的石壁上扯下一支火把,将它狠狠踩灭,旋即向着一处没有一丝火光的分岔路跑去。
他决定在黑暗中埋伏身后的追兵。他们人数至多三两人,只要能处理掉他们,自己活下去的希望将会无限增大!
陈二沉浸在巨大的杀意之中,下意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感到胸膛里像是有一团烈火在燃烧。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在出现某些令人不安的变化,某种巨大的力量正跳跃着想要操纵陈二的意识。正是这份力量给了陈二转身迎战的决心,但现在他却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
“这一切会不会正是他们计划好的?”陈二回忆着自己从牢笼中脱身的画面,紫衣武士随手带上了牢门,甚至都没有回身检查是不是已经上锁了。陈二越发意识到这也许不止是巧合那么简单。脚步声又不紧不慢地逼了上来,打断了陈二的思索。灼热的愤怒渐渐占据了陈二的心神,他高举起手中熄灭的火把,微微弓起身,手臂上暴起了道道青筋。
“圈套又如何?老子照样杀出一条血路!”陈二嘶声说,声音有如恶魔的低语。
偏偏这个时候,脚步声停住了。身后的追兵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停止了追击。他们离陈二大约数十步远,但陈二却能够听见他们的呼吸和心跳声。
“算算时间,迷魂戒这会应该已经起效了。”领头的紫衣武士低声说道,“注意到了吗?那个贱民的脚步声已经消失了,他这会估摸着正蹲在哪个拐角,想要袭击我们。”
“无妨。”另一人回答,“前边就是陷阱门,今儿一早,里头不知怎么掉进来一只大熊,被尖刺贯穿后竟然还在喘气,力气大得很。咱们的兄弟想要上去料理他,被那大熊给挠伤了,这会不知道是不是还在蹦跶。”
“你以为咱们为什么要把这贱民往此处赶?”首领冷冷一笑,“家主早已计划好了。这贱民乃是手无寸铁的乡野村夫,没杀过人没做过兵,若是在迷魂戒狂躁化的刺激下能够宰了那大熊,咱们这新机关术的测验也算是成功了一半了。”
“还是家主想的深远。”紫衣武士低声赞叹。
“行了,把陷阱门打开,让那贱民与坑洞里的畜牲斗上一斗!”首领兴奋地摩擦着手掌。
什么人启动了石壁上的机关,黑暗中传来齿轮转动的嘎吱声,一道沉重的铁门徐徐升起。门后是一片幽深而潮湿的石穴,浓重的血腥味顺着开启的大门扑面而来,像是地狱之门打开了一般。
大门前立着一道提着木棒的人影,向着陷阱门内眺望,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咕哝,像是野兽扑食前的示威。那竟然是陈二,不过此刻的他已经没有多少作为“人”的意识了,滔天的怒火占据了他的心神,此时的他心中所想的只有杀戮。
“好戏开演了。”远处的紫衣武士发出窃笑。
但他们的期望似乎落了空,陷阱门里并没有冲出什么大熊,倒是有嗡嗡的飞蚊在漫天飘荡。
“坏了。”首领意识到了什么,暗骂了一声,“那大熊在尖刺上扎了一天,这会怕是已经断气了!奶奶的,还是高估了这畜牲的生命力。”
“这?”一旁的紫衣武士似乎有些失落,“那这贱民怎么处置?”
“老规矩,一发毒针料理了,别靠太近,招惹了这小子就不妙了。”首领叹了叹气,似乎也有些遗憾。
但异变在此刻骤然发生了。陷阱门中突然窜出两道人影,在陈二面前分为左右两翼。其中一道人影飞速绕到陈二身后,凌空跃起,以掌为刃,狠狠劈在陈二的天灵盖上,掌锋如刀剑般逼人。陈二只来得及闷哼一声,身子一歪扑倒在地。另一道黑影则径直向着拐角后的紫衣武士冲来,双指为刃,直指二人的太阳穴。首领下意识要抽刀防御,终究是慢了一步。来者身形轻巧灵活,脚步变幻如鬼魅,常人根本难以防御。首领只来得及握住刀柄,便感到太阳穴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旋即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另一名紫衣武士则获得了片刻的准备时间,两袖下的毒针已经握在了指尖,只待击发。但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来者反身一脚弹开了紫衣武士的双手,惊慌失措的紫衣武士只看见两支纤细的手指朝着自己的门面刺来,这便是他所能看见的最后画面了。
“呼,应该没有更多敌人了。”平元子站起身,微微松了口气,“刚才真是惊险呢,那个人的毒针都握在手里了,差点我就要殒命于此了。”
“你也不是第一回经历这种出生入死的事了,怎么还像新手一样大惊小怪?”七郎耸耸肩,俯身去探陈二的呼吸,“此人看上去平平常常,听那些幻门杀手的意思,是希望让这个村夫与那头熊搏杀么?”
平元子似乎有些不开心,低低“哼”了一声,别过了头去。
“你怎么不说话?”七郎茫然地抬起头来。
“我……”平元子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算了,你真是一点也不懂女子的心思!”
这话着实戳中了七郎的痛处,他委实琢磨不透女子的心思,相比之下临阵搏杀真是再轻松不过了。
“你我本就是两路人,猜不透彼此的心思也是常事。”七郎干巴巴地说道,“现在我们还是先探探此处的虚实吧。”
“大人真是找了一口好说辞。”平元子不屑地撇嘴,正要再多调侃七郎两句,却忽然发现了脚下的异样,脸色骤然一变。
“七郎,小心!”平元子放声大喊。
七郎感到身后传来巨大的杀意,后背一凉,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身闪避。黑暗中传来一声狮子般低沉的咆哮,一道漆黑的身影猛扑上来,狰狞的面孔扭曲得不似人类。平元子立即朝着七郎的方向投出一支火把,跳动的火光照亮了袭击者的面孔,竟然方才被七郎击晕的是陈二!
“这不可能!”七郎感到心下骇然,此人只是普通的村夫而已,方才那一击,纵使是训练有素的精兵也要被放倒了。难不成此人是在隐藏实力,实则是一名深藏不露的武学大师?
陈二一击未成,顿住身形,又朝着七郎的方向扑了过来。七郎注意到陈二的进攻方式全无章法,全然是一通乱挥,用中原人的说法是叫“打王八拳”,怎么看也不像是世外高人的模样。七郎心下有了判断,反手挡住了陈二挥来的拳头。但在格挡的瞬间,七郎脸色忽然一变。他原想借力打力,顺势卸去陈二拳中的冲击力,旋即再制服他。
可陈二的小臂竟然硬得像块钢板,七郎一掌竟然未能弹开他的拳头,掌心甚至传来一阵刺痛。眼看陈二的攻势即将突破到眼前,七郎只得狼狈地后退,避开了陈二的攻击范围,心有余悸地站稳了身子。他意识到自己的判断也许出现了致命的偏差,陈二纵使不是精通武学的江湖人士,身上也必然有一些古怪。
陈二两次攻击未能得手,似乎进一步激发了怒气,转而仰天咆哮,浑身的骨骼在咆哮声中嘎吱作响。
“堂堂恶鬼斋七郎,竟然也会有失手的一天呐?”平元子抱着双臂在一旁看热闹,“不是说只是普通村夫么?怎么还弄得如此狼狈?”
“这人身上有古怪。”七郎莫名感到侮辱,“不过并非到了不能解决的程度。接下来的战斗你不必插手,让我自己来!”
“这既然是你的决心,平元子肯定不敢违背。”平元子笑得格外开心,“我会好好欣赏诸君的战斗!”
“真啰嗦!”七郎暗骂一声,拔出了长刀。不过他并不想伤害陈二的性命,于是选择以刀背迎战。
“来吧!”七郎朝陈二招了招手。
陈二低吼一声,向着七郎疾跑而去,几乎是瞬间便突进到了七郎面前。七郎向着陈二横劈过去,第一刀劈在了陈二的脖颈,得手之后七郎立即收刀后退,迅速挥出了第二刀。这一刀劈在了陈二的膝盖,这次七郎的挥刀速度更快,陈二刚刚在刀劈之下歪倒了身子,第三刀已经落在了陈二的太阳穴上。每一次得手后,七郎的攻击速度都会再快一分,直到一旁的平元子再也无法判断七郎究竟挥出了多少刀,只能感受到空气中几乎凌厉的破空声,叫人莫名心悸不已。
“这便是七郎的实力么?”平元子在心底感叹,“只有在地狱中走过一遭的人,才能驾驭这样恶鬼般的刀术吧?”
当七郎挥出第二十一刀时,面前的陈二再也无法站立。纵使是刀背劈砍,如此凌厉的攻势与力量也在陈二的身体上留下了一道又一道伤痕。倘若七郎以刀锋发起攻击,此刻陈二大概很难留下一具完整的尸体。
“结束了。”七郎利落地手刀,伸手在陈二面前轻轻一点。陈二咕哝了一声,仰面瘫倒在地。
一旁传来平元子的掌声:“真是精彩的战斗,恶鬼之名,确非虚言。”
“别这么叫我。”七郎神色有些黯然,“他也不过是个被幻门摧毁了生活的可怜人,我也尝过被改造的滋味,那绝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体验。”
平元子愣了愣,望着面前持刀沉默的男人,忽然发觉自己对他的过去还是不够了解。正当她思索如何打破眼前的沉默局面时,七郎忽然警觉地抬起了头。
“看来堂堂九州大盗也会有失手的时候。”七郎沉着脸,向平元子身后丢了个眼神。
原来是方才被平元子击晕的紫衣武士头目,不知什么时候悠悠转醒了,此刻正小心翼翼地向后爬去。
“料你也不过是个没胆识的贪生之辈。”平元子冷笑了一声,“你怎么不敢趁着我们未加防备时偷袭呢?”
紫衣武士自知逃跑无望,索性停住身形,仰天大笑起来,笑声中满是嘲讽之意。
“为何发笑?”平元子的眼神寒冷的像是能杀人。
“我笑你们这些外乡人无知可笑!”紫衣武士嘶声说道,“你们以为迷魂戒控制下的狂化者是如此轻易能被制服的么?一旦对宿主完成控制,迷魂戒便会不断强化宿主的力量,你击败他一次,他就会变得更强,直到你杀了他,或是他杀了你。”紫衣武士说罢又大笑起来,“你们的妇人之仁,反倒帮我们训练出了一个所向披靡的怪物啊!”
“放肆!”平元子怒喝一声,反手甩出一枚毒针。那是从紫衣武士身上搜刮的,平元子当然不会将危险的武器留在敌人身上,方才紫衣武士纵使存了背后偷袭的心思,也会发现自己手无寸铁。
毒针精准地刺入了紫衣武士的脖颈,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用来随意收割人命的武器有朝一日竟会落到自己头上,惊慌失措地捂住流血不止的脖颈想要自救。但这努力也是徒劳,仅仅两个呼吸之间,紫衣武士的嘴角便吐出了漆黑的血沫,眨眼便没了动静。
但比紫衣武士丧命速度更快的是瞬间发生的异变,七郎还未及消化紫衣武士所言的“迷魂戒”、“宿主”所指何意,地上的陈二双掌拍地,骤然凌空跃起,竟做出猛虎下山之势,向着七郎直扑而来。七郎一惊,毫不犹豫地以刀锋迎敌,却发觉面前的敌人忽然不见了踪迹。
“当心!”七郎放声大喊。原来陈二虽然没了意识,却保留了基本的判断能力,既然七郎的防御无法突破,那就去偷袭背对自己的平元子。由于一切皆发生在转瞬之间,平元子只来得及回过身,手中甚至来不及准备好下一支毒针。眼看要被陈二蓄力已久的两只铁拳正面砸中,平元子下意识闭紧了双眼。
只听一声闷响,平元子感到温热的血液溅在脸颊上。预料中的攻击迟迟未到,她茫然地睁开眼。只见面前一只漆黑狰狞的机关铁拳贯穿了陈二的胸膛,铁拳后还挂着一道漆黑的锁链,一直延伸七郎的方向。关键时刻,七郎终究还是启用了那支不详的机关手,救下了平元子一命。
“对不起。”七郎沉重地叹气,催动机关,铁拳带着腥红的血液回到了七郎手臂上。
陈二有些愕然地看着胸口血流不止的大洞,缓缓跪倒在地,似乎略微恢复了意识。
“小环,小环是你回来了吗?”他低声喃喃着,声音细微得几乎令人难以辨别,“我看见你逃跑了!我想来找你,可是没成功。”他断断续续地说道,涣散的目光落在平元子脸上,似乎将平元子认作故人了。
“可惜啊,可惜!”陈二苦涩地笑了笑,一咧嘴,源源不断的鲜血从嘴角涌了出来,这回他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可惜啊,还没活够……”他最后这么说道,身子一歪,轰然倒地。最后一刻,陈二浑浊的目光直勾勾盯着厚重的石壁,像是想要穿过这幽深的地底,与什么人重逢。
平元子看着陈二的尸体,犹豫了片刻,替他合上了双眼。一旁的七郎擦拭了铁拳上的血迹,默默来到平元子身边。
“他最后说了什么?”七郎问道。
陈二最后的话只有离他最近的平元子能听清。
平元子抬头望向七郎,看着那双满是疲倦与愧疚眼睛,微微张了张嘴。她意识到七郎其实已经被厚重的杀孽压得很累了,只不过是一直在强撑着去战斗罢了。如果可以,自己想要替七郎分担一部分负担。平元子自己都被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吓了一跳。
“没什么,他来不及说什么话,而你下手干脆,他走的没什么痛苦。”平元子轻声回答,“是幻门将他逼到了这个地步,你是替他解脱了。”
七郎默默注视着平元子,又低头看了看陈二的尸体,疲惫地笑了笑。
“谢谢你,平元子。”他说。这是这个夜晚,第二次说出这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