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树村地处群山环绕之间,仅有一条山道联通外界,本是片平静安宁之地。而打黄巢之乱爆发以来,天下已争战不休数十载,柳树村村民为求自保更是战战兢兢,不论是打着推翻大唐旗号的叛军,还是打着戡平内乱旗号的官军,凡是打柳树村地界上过的大军,村民都会自觉为统兵将官上缴供奉以求平安。
但不知向来小心翼翼的柳树村,这回是招惹了哪尊瘟神,就昨日夜里,大批举着火把的紫衣人将村子团团包围,也不劫财也不抢粮,就认准两个字:要人。无论男女老幼,身体健壮还是老朽,统统捆上麻绳蒙上面纱,串成长串,像是赶牲口一般往山里押。
“这是前边打仗打的太狠了,把中原的丁口都打光了,要拿别处的丁口往上填呐。”纷乱的火光与叫骂声之间,村里上了年纪阿公绝望地说道。
“只怕是不光如此,妇孺填入别处做新丁,男子怕是要从军做民夫,押运粮草,关键时刻给这帮兵痞卖命。”有人小声补充,声音里隐隐带了哭腔,随即被一名紫衣武士狠狠扇了一耳光。
“小环,你腿脚利索,趁着夜色,快逃命去吧。”父亲用身躯挡住小环,防止她被紫衣武士发觉,“去找朱温大人的兵马,他们不滥杀百姓,在那里也许能寻一条活路。”
“我不去,阿爷在哪,小环在哪。”小环坚决地说,竭力控制自己的恐惧。
“胡闹!现在你的命现在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而是咱们柳树村的!”父亲勃然大怒,狰狞地低吼着,“出去之后,找个厚道人家,好好过日子,逢年过节悄悄给柳树村几位祖宗立块碑,咱们村的血脉就还不至于断绝!”他艰难地抬脚,狠狠将小环踹入了无边的夜色中,“滚!”
小环从未见过父亲发这么大的怒,惊慌失措地爬起身,又听见远远传来紫衣武士的怒喝:“什么人?出来!”
小环便什么也来不及想了,扭头便朝着林子深处奔去,甚至都来不及回头看一看父亲,看一看火光冲天的柳树村。
乱世人命贱如狗,苟活求生是为真。小环怎么也想不明白,全村上下为了活下去已经拼尽全力了,为什么还是有人不肯放过他们?
“那么,究竟是谁不肯放过你们?”李天下皱了皱眉。
“她们。”小环从泥地上拾起一片残破的紫纱,神色黯然。
三人此时正站在空荡荡的柳树村中央。一夜的混乱后,村子里仅剩一片狼藉,点点未及熄灭的火星四处飘散,衬出一片死城般的荒凉。
“李三斤,有蹊跷。”一旁的七郎直起身来,按住了刀柄,“我感觉村子里还有其他人。”
“有也正常。”李天下耸了耸肩,继续专注地把玩着手中一柄做工精巧的匕首,那是他方才从满地的杂物中搜刮出来的,“公输家发现有漏网之鱼,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必会在村子里布下眼线。”
“什么?”七郎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莫非你已经有了判断?昨日袭击一事,莫非是公输家主导的?”
“机关术的事儿,你比我熟,你看看这个。”李天下随手将匕首抛了过去。
“你是生怕捅不死我是么?”七郎略显狼狈地接住匕首,细细把玩了一番,眉头紧皱,“工艺精良,所选材质也是精炼熟铁,内置弹射机关,确实是机关世家的手笔。眼下这乱世之中,有能力制造此等精炼机关武器的家族,除了公输家,我想不到还有谁能做到。”
“现在的问题是,公输家自身也是一个四分五裂的烂摊子。邀请机关世家前去长安城的是公输家,现在我们面前又来了个公输家。”李天下抓了抓后脑勺,“公输家的人是不是都有撒豆成兵的本事啊?”
“这是不是鬼门的手艺我不太清楚。”七郎低声说,一面低头摩挲着机关右臂,“但我曾经听道真大人说过,公输家机关术其中一类需要借助人体之力激发,很容易辨认。这柄匕首的刀柄处是中空的,内置成分不明的药物,是暗杀之器,显然不是这一类机关术。”
“是的!”一旁的小环抬起头来,“昨天夜里还有其他人想要逃跑,那些紫衣人就甩了甩袖子,同村的伙伴就……”
“口吐白沫,当即身亡?”李天下轻声回应。
小环点了点头,没再说话,瘦弱的肩膀一颤一颤。
李天下与七郎对视了一眼,神色忧虑而茫然。
“从行事手法上看,必是公输幻门无疑了。”七郎沉吟道,“可是他们抓走柳树村村民是为了什么呢?”
“两位恩人,两位少侠,求你们了,救救柳树村,救救我阿爷吧!”小环抽泣起来。
“你放心,我李天下行走江湖,靠的就是路见不平行侠仗义的豪情。”李天下大力拍着胸膛,“这事包在我们身上了。”
“这是你夸下的海口,别把我带上。”七郎哼哼着握住刀,下意识瞥了小环一眼,“我们另有重要的任务,别在半途上耽误时间。”
“好你个苦瓜七郎,这种无情无义的话你也说得出口?”李天下剜了他一眼,“江湖上有江湖上的规矩,老子救了你一命,你就得听老子的,懂不懂道理?”
“你这是流氓道理。”七郎反唇相讥,旋即伸手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注意听,咱们有尾巴跟来了。”
“老子早听见了。”李天下小声嘀咕,一面将小环护在了身后,抽出了腰间的佩刀,“是公输幻门的杀手吗?”
“不像。”七郎抽了抽鼻子,“来者只有一个人。”
“你那是狗鼻子么?几个人也闻得出来?”李天下揶揄道。
“注意身后!”七郎低喝一声,抽出长刀,猛然回身。刀刃在空气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就在方才回身的瞬间,七郎的刀狠狠撞上了袭击者的武器,将袭击者弹开了一丈远。
“什么人?”李天下厉声发问,一面持刀逼了上去。但在接近袭击者的瞬间,袭击者忽然消失不见了。
“幻术?”七郎一愣,忽地福至心灵,骤然反身挥刀。一旁的小环看来七郎不过是对着空气狠狠劈下,但风中却清晰地传来了刀刃碰撞的巨响,溅起了点点火星。
“出来!”七郎双手持刀刺了上去,风中那名无形的袭击者似乎没能避开七郎凌厉的突刺,只听一声哀嚎,一名身披灰色麻衣的瘦小人影凭空坠落在地。
“老实待着。”七郎将长刀横在袭击者脖颈上,制止了他伸手探向腰间的举动。
“厉害啊,七郎!”李天下啧啧称奇地凑上前来,“老子刚才居然扑了个空,这些日子真是疏于练习了。”
“不是因为你的武艺下降了。”七郎摇了摇头,“我们从一进村子起,就中了这个人的幻术,导致他在我们眼前变成了隐形的。他早料到我们要来此处,因此提前做了准备。换句话说,你与其担心自己武艺是不是退步了,倒不如想想是不是因为脑子不太够用。”
“我应该理解为安慰吗?”李天下气得眉毛发颤,阔步踏上前来,又一刀横在袭击者的太阳穴,“你是什么人?何时跟上我们的?意欲何为?”
“李三斤,你还是先去照顾小姑娘吧。”七郎笑了笑,眼底的神色却复杂莫名,“让我来和老朋友好好聊聊。”
“老朋友?”李天下一愣。
“是啊,倭国来的老朋友。”七郎挑开了袭击者脸上蒙着的面纱,“别来无恙吧,千面玉藻。”
“恶鬼斋七郎的感知力还是那样敏锐。”袭击者轻声笑了笑,声音婉转。
李天下发觉袭击者竟是女子之身,脸颊微微一红:“这位姑娘是?”
“倭国九州第一大盗,千面玉藻!”七郎正色道。
“大盗?”李天下一脸疑惑地打量着面前女子:“你是说这位貌美如花的姑娘是贼?”
“真是的,女孩子家的秘密怎么能随便乱说啊?”被称作千面玉藻的女子无奈地摇摇头,对着李天下抛了个媚眼:“小哥,叫我平元子就好了!”
“你我同行西渡大唐,那日风浪之后,你便杳无音信,我还以为你死了。”七郎淡淡说道。
“在找到千姬小姐,拿到《缺一门》之前,我不会轻易死去的。”平元子低声道。
“好你个倭国老娘们,居然也在打《缺一门》的主意?”李天下一脸警惕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又看了看七郎:“你不是说千姬身上有《缺一门》这件事,没别人知道吗?”
七郎叹了口气,一脸无语地回应道:“谁能想到她还活着呢?”
“《缺一门》的重要性,诸君想必也有了解,试问谁又不会对它动心呢?”平元子淡淡一笑,慢悠悠爬起身,掸了掸尘土。
“先把你腰里的东西扔出来!”七郎骤然怒喝道,刀口紧紧贴着平元子的脖颈。
“有必要对同乡的故人如此防备么?”平元子妩媚地笑着,一面高举双手以示无敌意,“我一直以为,在这离家千里的陌生唐土,唯有家乡人能彼此依靠,互为羁绊呢。”
“你是大盗出身,我是斥候出身,你我受过的训练相似,彼此有哪些脱身手段,你我心知肚明。”七郎仍未放松警惕,“把你那些迷魂药和烟幕弹都扔出来,咱们再坐下来慢慢聊。”
“好吧,七郎大人的命令,平元子怎么敢不遵从呢?”平元子叹了叹气,伸手解开了腰间的束带,露出了雪白的腰肢。
“你这是做什么?”李天下眼睛都直了,“非礼勿视!非礼勿视!我可是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不会一边自我标榜,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七郎不咸不淡地说道,一面侧过脸去。
平元子只是淡淡地笑着,似乎全然不介意被两个大男人看见自己的躯体。揭开束带后,她将捆在腰间及两袖下的药扎和小瓷瓶抛了出来,最后拍了拍平坦的小腹,以示自己没有再保留危险物品了。
“行了行了,把衣裳穿好。”七郎也有些不自在。待平元子整理好衣冠后,七郎才押着她进了一间茅草屋。
“你是如何探知到我们的行踪的?”七郎问。
“晋王府。”平元子看了李天下一眼,“海上分别后,我一直在留意七郎的行踪,跟着七郎混入了晋王府。”
“我说这段日子府上常有陌生的气息。”李天下煞有其事地点头,“果然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作为堂堂九州大盗,倘若在李将军府上被探知到了踪迹,应该要切腹自尽了。”七郎哼哼着,“麻烦不要事后再用这种看穿一切的语气说话,在晋王府,连我都没能察觉平元子的踪迹。”
李天下笑容僵在了脸上,表情瞬间变得精彩万分。
“切腹倒不至于,但确实有损名声,大概也不能以大盗之名行走江湖了。”平元子颇有深意地看了七郎一眼,“七郎大人太不怜香惜玉了。”
“某种意义上,我们是不死不休的对手,对敌人怜香惜玉就是对自己残忍吧?”七郎面无表情地回答。
“行了,看样子你们俩一时半会也打不起来,不如先聊点正事吧。”李天下不耐烦地打断二人,“我刚刚给小环喂了些安神药,小姑娘已经睡下了。她醒着也是徒增伤悲,这事也不是她能解决的。”
“当务之急,我们要查清公输幻门究竟在图谋什么,柳树村的村民到底被抓去了哪里。”七郎补充道。
“我没有听错吧?堂堂恶鬼斋七郎,要插手一个小姑娘的寻亲之旅?”平元子有些惊奇。
“你听没听错,与我无关,但从现在起,你哪儿也不能去。暗处的平元子比明处的平元子危险太多了。”七郎冷冷地回答。
“这算是你的夸奖么?”平元子竟然莫名有些欣喜。
“随你理解。”七郎叹了叹气,收起长刀。
“你要是不暗中捣乱,我也没意见。”李天下耸了耸肩,“世上要夺《缺一门》的势力多了去了,也不差你这一号。不过你们也都是徒劳,《缺一门》最后肯定是属于我们李家的。”
“真是可爱的自信呢。”平元子轻声笑了笑。
“另外就是一路上有个美人相伴也能解解闷什么的……”李天下含糊不清地说。
“猜到了。”七郎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那不妨先由这位小娘子给我们说说吧,你先到一步,有没有发现什么线索?”李天下收起了戏谑的神色,肃然问道。
“昨夜袭击村子的人马,行事极为谨慎。”平元子微微皱眉,“两位大人也看见了,进村的道路只有一条,可路上却没有大队人马通行的痕迹,表明他们是对行进轨迹做过清理了。换而言之,他们并不希望被外人找到。”
“这个嘛,追查踪迹这种事,交给苦瓜七郎来做就好了,这家伙事斥候出身,这点小事应该难不倒他。”李天下大力拍着七郎的肩膀。
“为什么你的语气听上去像是在夸耀自己的能力?”七郎白了他一眼。
“废话真多,有什么发现快说!”李天下骂骂咧咧道。
“泥土。”七郎淡淡说道,“方才林子里那几名杀手,我从她们首领的指缝中发现了干泥土。今晨才刚下过雨,首领指缝里怎么会有干泥土?”
“暗门。”平元子立刻反应过来,“她们应该是从地下暗道出来,首领在打开暗门时,触碰到了干泥土。”
“而且根据小环的描述来看,昨夜的袭击者皆是步行,没有配备马匹。山路崎岖固然是一方面原因,但也说明,公输幻门的暗穴离此处并不遥远。”李天下补充道。
“公输幻门是以精炼钢来打造暗器,为了冷却铁器,他们需要将暗穴布置在靠近河流的位置,最好是地下暗河。”七郎看了李天下一眼,“李将军,你有没有什么见解要提供的?”
“这是在考验我么?”李天下愣了愣,旋即自信一笑,“此地乃处四战之地,又是父亲是死对头朱温统辖区域,我自然要多加研究。所谓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
“李将军,请你直接说结论吧,我们赶时间。”七郎无奈地打断他。
“此处的山川河流,都标记在父亲的行军舆图上,我也细细钻研过,所谓名将,便是要料敌千里,知己知彼……”
“你也略懂追踪之术对不对?咱们先去找找路吧。”七郎拉起平元子便要走。
“哎哎,我还没说完呐!那我简短点行不行?”李天下狼狈地站起身,“就在七里山路之外,是一道山口,山下有此地最大的地下暗河,还有天然洞穴。我若是公输幻门的家主,必会将暗穴选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