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萧瑟的风吹过城头,卷起枯叶片片。远远走来一道黑袍人影,沿着残破的城墙拾阶而上。天色微亮,群鸟啼鸣,正是旬日东升之际。黑袍男人驻足城头,向着远处眺望,似是有些黯然。
“觉得这里的景色如何?”远远传来一声低语。
“我在想,玄宗年间的长安城盛景会是怎样?”黑袍男人收回目光。
“我也没生在玄宗朝,不知道那是什么光景。不过细细想来,太阳大概依然是此般模样。玄宗朝的太阳和今日的太阳,并无什么分别。”远处的男人惬意地打着哈欠。
“敢问家主大人有何吩咐?”黑袍男人毕恭毕敬地行礼。
“不必拘束,坐下喝茶。”男人笑道,“日出的光辉将要照耀长安城头,你不想欣赏这一刻的美景么?”
黑袍男人愣了愣。面前竟然真的有一方案台,白衣男人席地而坐,悠闲地把玩着一封古朴的信件,目光遥望天际徐徐升起的太阳。
黑袍男人在白衣男人面前落座,目光落在白衣男人手中的信纸上,若有所思。
“家主已经准备好要向天下发出那封信了么?”黑袍男人低声问。
“你说,这太阳会不会有记忆?”白衣男人答非所问,“百年前的太阳升起时,这长安城是普天之下的万城之城,何等的辉煌耀眼?孰料百年之后,竟然凋敝至此。太阳是否会记得,世间曾经有这么一座伟大的城池?”
黑袍男人闻言回身望去,残破的民居沿着荒草丛生的街道铺展开来,昔日人潮来往的朱雀大街上,举目望去竟不见一个人影。
“长安城已经死了,此刻站着的,不过是一具僵硬的尸体。”白衣男人低声说。
“但现在,我们将要让它的光辉再次闪耀。”他直起身,将手中的信纸郑重地递给了黑袍男人。
黑袍男人一怔,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纸,笔力遒劲的大字赫然跃入眼帘:“晚辈公输平,承公输家族正统掌门之名,特向天下机关世家发出邀请,齐聚长安城,共商机关术之未来。此次会盟,将决出天下机关世家座次,拔得头筹者,晚辈愿奉上机关术绝学,《缺一门》全本。”
“这么厚重的礼,最终纷至沓来的,只怕不止是机关世家吧?”黑袍男人面带忧色,“这乱世之中蠢蠢欲动的势力,也许都会闻风而来。”
“那样岂不是更好?”年轻的家主低声笑了笑,转身凝望着逐渐升起的朝阳,“他们来的越多越好,最好让全天下的目光都汇聚于此处。届时,各家门派齐聚长安之日,便是公输家族崛起之时。”
黑袍男人望着公输平的背影,回味着话里的深意,莫名打了个寒噤。
“长安的太阳就要升起来了。”公输平低声喃喃,嘴角扬起一丝诡异。
小环从湿漉漉的树林后探出头来,谨慎地观察着面前的灌木。空气中浮动着浓厚的水汽,刚下过雨的树林里弥散着未及散开的水雾,让她几乎无法分辨脚下的山路。
小环擦了擦额间的水珠,不知那是汗水还是雨水。她已经在树林中仓皇奔逃了半个时辰,却依然没能甩掉那几名来路不明的追杀者。她们都是蒙着紫纱的女子,身形曼妙却下手狠辣,若是在城中有公子瞧见了她们,大约会感到眼前一亮,但在此处,她们近似于冷酷的杀器。小环亲眼看见她们朝着有动静的数丛中连续发射暗器,击穿了几只躲在草窝中的野兔。其中一只还没断气,被一名紫纱女子提在手中。女子冷冷一笑,一柄匕首滑落在手心,狠狠刺穿了野兔的喉咙。
“出来吧,小姑娘,我们保证你会和它一样。姐姐下手又快又准,不会有一点痛苦的。”女子擦拭着手中的鲜血,娇媚地笑着。
小环近乎惊恐地叫出声来。
她立即紧紧捂住了口鼻,牙齿在掌心咬出了深深的牙痕。她决不能被发现,全村老少的安危都系在她一个人身上。父亲常教导她,上敬祖宗,正是先辈的庇佑才有了如今的香火。下敬土地,那是一个人的魂。如今小环就是全村的香火,她要竭尽全力守住全村人的魂。
“要往哪里跑呢?好好想一想。”远远传来女子的声音,媚得像是能把人的骨头融化,叫人听来不寒而栗,“太快被抓到就没意思咯。”
小环选择蜷缩在树丛中一动不动。她知道那些紫纱女子耳力极好,微小的动静都会被她们捕捉。但此时大雨方停,林间常有群鸟掠过,高大的乔木坠落的水珠会激起密集的沙沙声,这些动静都会干扰杀手的判断。小环常在这条道上走,知道看似盘根错节的山路其实有着自己的前进轨迹。再往前一小段,有一道飞流直下的瀑布,瀑布后边有一方天然山洞,小环可以在那里躲过紫纱女子的追杀。
“呼吸,小环,呼吸。”小环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回忆着打猎时父亲的教导,猎人和猎物彼此之间会互相试探,生与死的瞬间,谁先沉不住气谁就落败了。
“一动不动?真是聪明的小姑娘,难怪这么难找呢。”背后传来冰凉的呼吸,一道锋利的匕首贴上了小环的后背。
小环一愣,感到浑身的汗毛都在无声地竖起。一名紫纱女子不知何时摸到了她的背后,静静地贴在小环耳边,微笑着看着她。
小环没有片刻犹豫,反手一掌朝紫纱女子拍去。紫纱女子轻松地挡住了小环的反击,正要嘲笑她的不自量力,眼前却骤然一黑——原来小环手中早已攥着一捧粘稠的黑土,在紫纱女子格挡的瞬间,小环一把将黑土糊在了紫纱女子面颊上,女子精心保护的姣好容颜顿时被糊上了一层湿热的黑泥。
只一转眼,小环飞速脱离了女子的控制范围,没命般向着树丛深处钻去。
“死丫头,杀了她!”紫纱女子恼羞成怒地大喊起来,蓬头垢面宛若女鬼,先前的优雅淡然荡然无存。
小环感到四周有尖锐的破风声,此刻树丛中不知有多少暗器正在朝她飞来,也许她已经中招了也说不定。被击中的鹿通常不会立刻意识到自己中箭了,但死亡的气息会一点点将它笼罩。
“明明就差最后一步!”小环绝望地想着。
“什么声音?”身后的数名紫纱女子忽然停住了脚步。
“是水流的声音。”有人回答道。
“不,不单是这个。”冲在最前列的杀手皱起了眉头,“还有一个很急促的声音,不像是水流,是脚步声!”
小环侧身躲在石楠树干下,惊慌失措地抬起头。面前不远处便是她准备用来藏身的瀑布,但此刻树林除了瀑布的水流声,还有若隐若现的脚步声。
“戒备起来,姐妹们。”紫纱杀手们停止追击,下意识靠拢在一起,“这片林子里不止有咱们!”
“姑娘们!”高处忽然传来一个欢快的声音,“下雨的天,怎么这么不知道怜惜自己,非要往这荒无人烟的林子里钻?小爷我看着可心疼了。”
唠家常一般的语气,杀手们听来不由为之一愣,彼此交换着茫然的目光。
“完了。”小环气喘吁吁地想,“一群杀手不算完,又来了个变态。”
“少侠,好本事,能在幻门杀手眼皮底下悄悄靠近而不被发觉,世间可没几人能做到。”为首的女子最先反应过来,娇媚一笑,一时间连林子里潮湿的水雾似乎都被春风吹散了,“来都来了,不下来与小女子见上一面么?”
“唉,不是小爷我不赏脸,实在是树太高,爬的上去却爬不下来啊,不如姑娘您受累,在下边接我一把?”头顶的声音慢悠悠地说道。
“放肆!”一名杀手勃然大怒,长袖一甩,三枚钢针呈品字形飞掠而过,转眼没入树林。
几片树叶飘落在地,却不见声音的主人现身。
“好身法!要是再慢一点老子就中招了!”那声音转眼又从另一个方向冒了出来,“这么好的功夫,要不随着小爷一同前去长安?一路上给小爷做个护卫,还能解解闷。嗯,你们看起来比苦瓜脸更赏心悦目一点。”
“少侠,要去长安城?”为首女子仍旧挂着笑,一面示意手下散开,找出声音的来源。
“各大门派都在往长安城赶,小爷我自然也不能错过这个热闹。”男人的声音在头顶的树林间变幻莫测,“倒是你们,这么好的身手,做点正道不好么?非要和一个小姑娘过不去?”
杀手们面面相觑,以她们的耳力,竟不能分辨男人具体的藏身之处。首领无奈地叹了叹气,仰头高声道:“少侠既是要前去长安,大方赶路便是,我们绝不强留。只是我们的事,也请少侠不必多管。”
“此话怎讲?本小爷行走江湖,靠的就是一个行侠仗义,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小姑娘,本小爷岂能坐视?”
“少侠的意思是,要插手管这档子闲事了?”首领的笑意渐渐消失。
空气忽然沉默了片刻,树林间的男人不知怎么忽然破口大骂起来:“奶奶的,你准备等到什么时候才出手?老子都快聊不下去了!”
“我倒是觉着你们相谈甚欢。”林间忽然出现了第二个男声,首领骤然警觉起来。
“现在才察觉,太晚了。”男人淡淡地说道。他的官话略显迟滞,似乎并非中原人氏。杀手们只听见林中传来呼啸的风声,一道疾风般的人影自林间飞掠而出,在林中划过一道鬼魅般的痕迹。仅仅几个呼吸间,所有杀手都发现自己不能动弹了。
“这是……点穴?”首领这才反应过来,脸色苍白。
“只是下药而已,林子里早已经布下迷药了,你们中了术却不自知,自然也无法察觉我们的行踪。”男人淡淡说道。
“那你方才是……”首领感到迷惑。
“布下机关罢了。”男人回过身,猛然掀开身上的蓑衣。首领一下愣住了,男人的右臂竟然是完全的机关手,复杂的齿轮与狰狞的机关布满了手臂。只见他猛然握紧右拳,所有杀手脚下皆腾起了一团白雾。白雾散去之后,杀手们纷纷昏迷不醒了。
“怎么不早点用这一招?”树林上的男人这才跳了下来。
“你不是要问出有效的信息么?我这是在给你创造机会。”机关臂男人披上蓑衣,小心地盖住了手臂,回身看了小环一眼。
小环仍有些发愣,不知道面前两个略显神经质的男人是什么来路。那个从树上一跃而下的男人倒是相貌堂堂,身形魁梧,看着像是正人君子;披着蓑衣的男人相貌阴柔,若是不说话,小环倒要认为他是女子之身了。
“小姑娘,小爷我要前往长安,你可愿随我们一同前往?”相貌堂堂的男人笑着向小环伸出手。小环在心里默默收回了“正人君子”的评价,低着头没敢说话。
“你方才对那几名杀手也这么说。”蓑衣男人默默打磨着腰间的长刀,“是对与我同行有什么意见么?”
“就你,成天拉着一张苦大仇深的死人脸,真是醉了!”男人撇了撇嘴,“成婚的时候也没见你这脸这么难看啊!”
“李三斤,这一路上你是越来越嚣张了。”蓑衣男人淡淡说道。
“彼此彼此,苦瓜七郎!”相貌堂堂的男人大声还击。
原来这两人便是在外游荡多日的李天下和七郎。路上,李天下听闻公输平将在长安机关世家会盟,且有传闻说,集机关术至高技法大成之作《缺一门》也将在会盟中作为胜者的奖品出现,这对正愁对抗朱温无门的晋王父子来说无异于一大绝佳契机。于是李天下便接受父亲的嘱托,随着七郎一同前往长安,要见识见识威名赫赫的《缺一门》以及天下机关宗师的风采。
但奈何漫长而枯燥的旅途实在令人心生烦闷,加上七郎永远一副天下人都欠着他钱的苦瓜脸,遂在旅程中荣获“苦瓜七郎”之美称。而李天下则成天抱怨风餐露宿的日子让他整整掉了三斤肉,也被反唇相讥安上了“李三斤”的名号。
不过这一切在茫然的小环听来,一个苦瓜一个三斤,倒像是镇子里的菜贩子叫卖时的吆喝。
“是被吓傻了么?怎么不说话?”李天下伸手在小环面前晃了晃。
“你更像是傻了。”七郎挤开了李天下,在小环面前矮下身子,“小姑娘,我们不会伤害你,你可以告诉我,你们的村子在哪里吗?我们想去村子里买一些吃食,顺便讨碗水喝。”
“村子!村子!”小环猛然反应过来,几步跪倒在泥泞的草丛里,紧紧攥着七郎的袖子,哭得梨花带雨,“柳树村!救救我的村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