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磕头声夏然而止,大殿内骤然安静下来。晚风吹打着殿外的大旗,在安静的空气中猎猎作响。天启帝自觉失态,深吸了一口气,微微平复了情绪,语气也变得柔和了一些:“魏卿,朕并非是在责怪你。朕心中明了,此番出兵失利一事罪不在你。朕只是希望找个明白人商量,可文渊阁的几位阁老只知晓磕头认罪,却拿不出一个整备边防的主意,朕不希望魏卿也是如此。”
“老奴叩谢圣上垂怜。”屏风后的人影这才缓缓直起身来。
“魏卿起来说话。”天启帝不耐烦地挥手。
“谢陛下。”人影艰难地站起身,佝偻着背,看上去像是十分苍老了。
“老奴以为呀,是朝中出了奸佞,私下授意边军将士,畏战不前、临阵不决,以致边备废弛,边军不堪一用。”人影低声道,声音嘶哑,像是一柄从剑鞘中缓缓拔出的锈剑。
“奸佞?魏卿可是说前些时日下狱的内阁中书汪文言么?”天启帝愣了愣。
“不单是他,他不过是奸佞们摆在明面上的棋子罢了,真正的祸首仍然蛰伏在朝中。”黑影理了理袖袍道:“陛应该还记得,天启二年,坐视广宁城沦陷,抛弃数百里辽地退回关内的辽东经略熊廷弼。此人实乃国朝之耻、罪无可赦!而据老奴所查,此人的背后正是有东林党人在支持。”
“魏卿这是话里有话啊,难道你所指是左副都御史杨涟和佥都御史左光斗吗?这俩人可算是朝中东林党皆以其为尊啊。”
“正是!老奴手中有北镇抚司所录汪文言口供一份,明确无误地记载,几位东林大人们暗中与熊廷弼营私,出卖军情贻误战机,以致丧地数百里,百万辽民流离失所。”
“可是这说不通啊。”天启帝脸上流露出一丝茫然:“几位大人图什么呢?”
“奸佞的打量岂能轻易猜度?那辽东领兵的文官有不少非东林党人,这一场败仗下来能排除多少异己?陛下到底还是太过良善,不知晓朝堂斗争之险恶。”人影痛心疾首地捶着胸膛:“老奴起誓,此番定要扫除奸佞,振兴边备,为陛下分忧!”
天启帝隔着屏风打量了人影许久,眼神在猜疑与思索之间变幻,他深知,屏风后的人也正如此打量着他。
“魏卿,朕这次信你,放手去做吧。”天启帝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语调,淡得像是一池无风的湖水,其下却又似是隐约藏着惊涛骇浪:“朕会静观后效,切勿让朕失望呀。”
“老奴遵旨。”人影缓缓道。
“朕累了,魏卿替朕收集的图纸寻到了没?可有些时日没有打造器具了。”年轻的天启帝开始怀念起自己的一点爱好来,他明白这件事上,魏卿从来不会让他失望过。
“木材器具与图纸一并放入长乐宫了,陛下随时可以前往。”人影长作一揖,姿态谦卑至极。灯火投映着他的影子,巨大的阴影近乎占据了整面屏风。当他再度直起身时,面前已然是空无一人了。
紫色的夜空下,几颗明亮的星辰在不间断地闪烁,田尔耕守候在大殿外,一席黑色的飞鱼服衬着他的威仪,暗红色的锦织大氅如烈火一般在夜空中飘扬。一线冷月光照在他的腰间:“北镇抚司左都督”的腰牌在月色下闪着寒光,今夜他奉了魏忠贤之命在此等候,心下揣测是朝中将有大动作。不过田都督未曾料想要在殿外等候这许久,出行仓促,腹中空空如也,此时未免有些难熬了。
“厂公进去多久了?”田尔耕询问把守大殿的金吾卫。
“厂公与圣上在议事,多久都不为过。”金吾卫无奈地扶着长枪。
“田都督何必急躁,厂公与圣上议完了事,自然会出来的。”黑暗中传来一个冰冷的男声,带着有点儿邪魅的笑意,田尔耕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此人若不出声,也许无人会注意到角落里还站着第二个人。此人一席简朴的黑袍,胡须、瞳孔与发色皆是纯黑色,双手笼在袖袍中,远远望去像是与夜色融为一体了。
“公输掌门好耐性,在下叹服。”田尔耕草草拱拳,旋即移开了目光,黑袍男人名讳公输文,来自一个古老的机关术世家,起源大抵可以追溯到春秋时期,以一手辅助机关术名震江湖,攀附于历朝权贵延续至今。眼前的公输文即是这一代公输家的家主兼任掌门,投靠于魏忠贤门下,在魏忠贤面前分明是一副谄媚讨好的模样,人前却做出一副世外高人的姿态,全然是田尔耕看不上的那号人,尽管他本人亦是如此。
“田都督才是真的令人叹服的青年才俊,很快便要扬名立万了。”公输文依旧是淡淡笑着,笑纹如是刻在了脸上一般。
“公输掌门此话何意?”田尔耕愣了愣。
“田都督可对星辰流转有过研究?”公输文并未回答田尔耕的话,而是慢悠悠地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吾常年为镇抚司奔波劳碌,哪有闲空观望星辰?公输掌门莫要取笑我了。”田尔耕面有不快之色。
“田都督且看,北边星辰中最亮的那一颗,不间断闪烁的,能看见它么?”
“吾眼睛不瞎,还是能看见的。”田尔耕不耐烦地道:“公输掌门有话不妨直说,吾一介粗人,学不来文人雅士般说话的这一套。”
“那是摇光宫破曲星君。”公输文平静地道:“破军星大放异彩时,紫微星的光芒都会被它掩盖。”
“紫微星?那可是帝星啊。”金吾卫拄着长枪探头探脑。
“军爷明鉴,紫微星确乃帝星。”公输文笑了笑:“公输家文献曾有记载,千年以前,始皇帝在位时,东方曾有陨石坠落,是为荧惑守心。荧惑星动,则奸佞出,始皇帝身边的赵高即为一例。吾夜观天象,荧惑星动,帝星黯淡,此乃朝中如田都督一般英豪扫除奸佞,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
田尔耕愣了半晌,仰头望向星辰,目光中不由心生向往:“公输掌门莫要框我,星象果真如此显示么?”
“千真万确。”公输文朝着田尔耕作揖:“吾便先在此提起祝贺田都督了。”
“公输老弟言重了,还是没谱的事。”田尔耕伸手抓了抓后脑勺,脸上分明笑得分外开心,连对公输文的称呼都不自觉改变了。
“可是公输老弟方才还提到了破军星大放异彩,这又代表什么?”田尔耕忽然反应过来。
公输文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目光深邃得令人敬畏。浓云遮蔽了月光,天地变得昏暗。在浓重的夜色中,公输文仰头望向天际,长长吐出一卷幽气。
“代表帝位旁落,大乱将至。”他在心底道:“那也将是我公输家大放异彩的时刻。”
殿门徐徐拉开,魏忠贤缓步从大殿内踏出。
“见过厂公!”田尔耕与公输文一同上前。
“陛下口谕。”魏忠贤慢悠悠地望向田尔耕:“即刻开始盘查朝中奸佞,吾需要镇抚司即刻拟出一份名单,搜罗结党营私罪证,依照名单进行抓捕。”
“遵命!”田尔耕当即单膝下跪,眉宇间满是掩抑不住的喜悦。
“至于口供,你和许显纯对这件事应该十分熟练了吧?”魏忠贤微微压低了声音:“汪文言的口供是如何得来的,就如法炮制。去办吧,要办的漂亮些。”
“属下明白。”田尔耕会意一笑。
“至于公输掌门嘛。”魏忠贤的目光转向了公输文,公输文聪明得很,立马会意,旋即效仿田尔耕单膝跪下。
“公输家的辅助机关术,也是时候走向台前了。”魏忠贤含笑道:“此次若与镇抚司配合得力,未来大明王朝的武器配备,皆以公输家为尊。”
公输文喜笑颜开道:“承蒙厂公错爱,小子定当全力配合!”
“至于你们的老对手墨家。”魏忠贤叹了叹气:“一群迂腐愚昧之人,空守着所谓天下安宁的使命,委实可笑又可叹。”
“厂公明鉴,墨家如今尽管式微,可仍是我公输家上下重视的敌人。”公输文急迫地道。
魏忠贤的神色似是有些惋惜,犹豫了片刻,缓缓道:“那就一并剿灭吧,本公许你这份权力。”
公输文大喜道:“谢厂公!”
魏忠贤的目光却并未落在田尔耕与公输文两人身上,而是遥遥探向了不知深处的远方,缓缓伸出了双手。同一时刻,荧惑星与破军星同时发出了耀眼的光芒,紫微星从未如此黯淡。诡谲的天象下,不可告人的野心与不可昭示的阴谋正在无声地酝酿,此时心道,这偌大的紫禁城,也该换换天了。
星空隐去了,庭院昏暗下来,唯有门廊之上的一盏纸灯在夜色中晕开一团暖光,照亮了门下的一方石阶。戴夫子在门前驻足,左氏兄弟在石阶下望着他,戴夫子朝他们挥了挥手:“今日天色也不早了,两位公子早些回去休息吧。”
“夫子,明日我可以晚些过来么?今天实在是学得太乏了。”左国棅小声问,眼珠子溜溜打着转。
“又想偷懒!非要你父亲亲自来教训你么?”戴夫子恶狠狠地瞪着左国棅。
“夫子,你总是用这一招吓唬人!”左国棅神色看上去有些委屈。
“胡扯,老夫何曾仗势欺人过?再口无遮拦,老夫这就去请你父亲给你上家法!”
“这还不算是仗势欺人嘛!”左国棅大声嚷嚷起来。
“小弟,别闹了。”左国材按住了左国棅,面向戴夫子作揖:“夫子,实不相瞒,明日小子要出一趟城,去赴一位小友的约,不能按时前来求学了。小弟他早前埋怨了我好几回,去城外赴约没能带上他,这会非闹着要同去,小子执拗不过,便只好答应下来了。”
“哥哥你又撒谎,分明是你说要带上我去压阵的!”左国棅一听便大喊起来:“你还说每回见那位小友都会不自觉地露怯,有我同去会安心一些,哥哥都忘了么?”
左国材的脸色“唰”一下涨得通红,没等左国棅把话说完,左国材赶忙一把捂住了左国棅的嘴,眉宇之间似是有些窘迫。
“赴会?还是去城外?”戴夫子愣了片刻,细细瞧了瞧左国材的神色。左国棅在旁侧探头探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戴夫子福至心灵,咧开了一丝笑纹道:“老夫斗胆一猜,公子明日去见的那位小友,怕不是谁家的小姐吧?”
“夫子说的什么话,哪里有什么小姐呀!”左国材脸色涨得更红了,言语也变得支支吾吾起来:“只是。寻常人家的姑娘罢了。”
“不见得吧,这能把公子惊扰得如此心神不宁,好一个寻常了得啊。”戴夫子笑了笑,饶有趣味地打量了左国材半晌,逼的左国材不得不垂下脑袋躲避戴夫子的目光。
“老夫允你半天假。”戴夫子慢悠悠地道:“午初前赶回来。”
“谢过夫子。”左国材感到脸颊红得有些发烫,慌忙收敛了心神。
戴夫子淡淡道:“说起来,已经有好些时日,没见到公子流露出些许寻常人家孩子的笑脸了。”
空气忽然变得安静了些,戴夫子这话让左家两位公子微微有些沉默。年初,阉竖把控下的东西二厂外加镇府司,以此加强了对京师政要的暗中监察,一时间左府人人自危,就连下人们说话都要小心翼翼。空气中像是藏着一道无形的目光,在暗处窥探着众人的一举一动,令人无端地感到脊背发凉。
左府的家主也不时神经质一般半夜惊醒,提着古剑奔出屋子,在冷月下挥剑斩裂空气。而父亲的一切举动都被左国材与左国棅看在眼里,府内气氛的变化纵使是两个孩子也能感受得到,也是从那时开始,左国材脸上的笑容也变得越来越少了。
左国棅看了哥哥一眼,又悄悄收回了目光,他忽然意识到哥哥其实是一个很闷的人,许多事都沉沉地压在心底,纵然是亲密如兄弟,左国棅也无法看透埋在哥哥内心最深处的思想,戴夫子轻轻叹了叹气,反身合上了房门,月光照亮了案台下的一方木箱,那里保存着今日的那支双发连珠铳,他的目光在木箱上停留了片刻,又回过了身来。
“老夫还有一事相求。”戴夫子正色道:“今日这火器一事,二位公子切记不可向外人提及。此乃军国利器,暗中不知有多少家势力在觊觎它,二位公子请务必保守秘密。”他直视着两人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兹事体大,切记切记。”
两个男孩各自从心事中回过神来,回忆着今日所见精巧机器时的震撼,互相对视了一眼,郑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