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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沉重的木门缓缓拉开,阳光逐渐照入昏暗的大厅。四下人影幢幢,黑暗中的人影在窃窃私语。细听之下,左国材发觉,他们竟是在谈论自己。

“诸位长老,请容许老夫为你们引荐,此乃大明佥都御史左光斗之子左国材。京师大战之夜,正是他使用戴天德所制火器,一战击毙两名公输铁甲武士。”秦忠朗声高喊。

“知道了。”为首的老人咳嗽两声,缓步来到了秦忠面前,越过他的肩膀注视着左国材说道:“竟然如此年轻,不愧为青年才俊。”

四下一片附和之声。

“这是秦承先,是墨门资历最老的长老,也是长老会的魁首。”秦忠小声介绍。

“见过前辈。”左国材恭敬地行礼。

“诸位长老,这是我们隐居数十年来,墨家第一次对阵公输家的机关术。第一阵便取得了如此胜利,实乃墨家大幸。”秦承先高声道:“千年以来,我们与公输家有过合作,也有过战端。墨家无数先辈曾惨死于公输家霸道的辅助机关之下,甚至就在近日,我墨家门下无数青年弟子,也在京师大战中横死街头。让我们为他们默哀祈祷吧!”

四下立时一片肃穆。长老们纷纷低头为墨家无数死难者而默哀,秦忠也随之加入了他们。左国材站在原地,仰头望去,恍然发觉,四周的墙壁上竟然满是供奉墨家先辈的龛位灵牌,这是一座祭奠逝者的英灵殿。恍惚之间,左国材感到自己仿佛听见来自远古时代,墨家先祖的低声吟诵。

悼念结束后,秦承先抬起头,脸上又恢复了淡淡的笑容。

“戴天德虽为墨门叛逆,可其潜心研制的火器,确实威力巨大。”他沉声道:“长老会商讨之后决定,此等威力巨大的不详之器,还是封存入天机阁,禁止任何弟子触碰为好。”

“什么?”秦忠愣住了,旋即,他的脸上现出几分恼怒之色:“我们早先不是说好了么?我带左家公子来见你们,你们听听他的建议再做决断,你明明答应了!”

“我的原话是,左公子在京师受了惊吓,秦掌门将他带回墨门修养,保护好左氏最后的后人。”秦承先平静地道:“至于这连珠铳一事,我们很早便讨论过了,长老会早有定论,此事无需再争。”

“长老会早有定论?这墨门究竟是长老会的,还是墨家子弟的?”秦忠放声大喊。

此言一出,左国材明显感受到,周遭的空气都变冷了几分。

“秦掌门此言何意?”秦承先低声问,脸上仍是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墨家的长老会,自然是殚精竭虑,为振兴墨家而竭尽全力,秦掌门认为墨家是谁的墨家呢?”

“既然是为振兴墨家考虑,那就好办了。”秦忠朗声道:“现在公输家的铁甲已然发展至登峰造极,寻常的墨家机关全然无法破开公输铁甲的防御,眼下只有这连珠铳可以与公输家一战。若是长老们为墨家考虑,还请即刻解除火器禁令,举全族之力,打造火器机关!”

“秦掌门此言差矣。”旁侧一名长老闻言站了出来:“我墨家眼下的机关武器确然无力抗衡公输铁甲,可那些连弩、木马也已多年未在威力上加以改进。老夫坚信,以墨家机关术储备之丰厚,全力将主力连射弩加以改进,抗衡公输家铁甲便不在话下!”

“弩箭技术发展至今,无论是射速还是威力,已然到达极限了!”秦忠急切地高喊:“长老们浸淫机关术多年,连这点也没有看明白么?长老们请扪心自问,我墨家机关术二十余年没有长进,真是因为我们没有投入心血去做研发改进么?”

“你。”另一名长老又急又气地跳了出来:“秦忠啊秦忠,你好歹也是堂堂墨家掌门,目光怎能如此短浅?这机关术的进步,哪样不得依靠数十年的技术、经验的积累?眼下墨家机关术暂时没有突破,就让你急得不顾一切地要去碰那些不祥之物了么?”

“目光短浅?”秦忠一怔,骤然大笑起来,笑声嘶哑:“究竟是谁目光短浅?天德兄啊天德兄,我现在能理解,当年你为何要放下一切,叛离墨门了。”

长老们听出了秦忠话里的嘲讽之意,脸色寒冷如霜。

“诸位前辈,可否允许晚辈说上两句?”一直沉默不语的左国材忽然小声道。

秦忠一愣,回身望向左国材,终于露出了一线微笑。

“说吧。”秦承先点点头:“在我墨家,事事皆可开诚布公地讨论。”

左国材斟酌了一番,正色问道:“敢问诸位前辈,何以坚持认为,火器乃是不祥之物呢?”

秦承先波澜不惊的脸上现出一丝笑纹:“诸位长老,有谁想来回答这位后生的问题?”

“我来吧。”还是方才那位痛骂秦忠“目光短浅”的长老:“火器、火药,皆为杀伤巨大且不可控之物,戾气过重;所持之人皆为嗜血好战之徒,终非我墨家中正平和的理念可兼容。”

“就这些?”左国材愣了愣:“可前辈们制造的连弩也是杀伤巨大之物啊。”

“那要看持武器者是怀着何等心态去使用了。连弩虽杀伤巨大,用与不用,用于何人,皆在持械者一念之间。可火药截然不同,它的杀伤范围是不可控的,极易伤及无辜,甚至反噬持械者本人。”长老悠悠道。

“好比我们方才谈论的墨门叛逆戴天德。”秦承先轻声叹气:“他坚持以火器克敌,在万历二十七年辽东战场上,他为大明边军所打造的火炮,却发生了炸膛事故。威力巨大的火器没来得及杀敌,倒先杀伤了自己人了。如此不详之器,叫我们如何信任?又叫我们如何放下墨家千百年来所熟悉的木系机关术,转而转向这个完全陌生的领域?”

“可是,长老方才自己也说了,机关术的研制多是多年以来技术与经验的积累。晚辈相信,墨家的木系机关术,在研制的开始阶段,也并非一帆风顺吧?”

“木系机关术研制失败了,并不会伤人性命。”秦承先淡淡道。

“晚辈承认,火器机关术在这一点上,相比木系机关确有不如,可这也不应该是长老们全盘否定火器机关的理由。”左国材挺直了胸膛,掷地有声:“晚辈敢问,墨家多年来生生不息的根源是什么?”

这个问题令长老们怔了片刻。

“我在京师初遇秦忠掌门时,掌门告诉我,是守护天下苍生。”左国材淡淡笑了笑:“起先晚辈并不相信这点,直到京师大战之夜,晚辈亲眼看见,无数墨家子弟,不惜生命向着阉竖铁甲发起冲击,又成群结队地倒下。晚辈相信,每一个亲眼看见那一幕的旁观者,都会为之动容。”

一旁的秦忠神色一黯,似乎思绪已然回到了那个血与火的夜晚,而面前的秦承先也流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可那一夜,敌人的损失却极为有限。那么多青年才俊,毫无意义地倒在公输家与阉竖的屠刀之下,是为何故?”左国材提高了声调:“说来惭愧,晚辈那夜仅以一支连发火铳,便击杀了两名公输铁甲,逼退上百阉竖死士。可后来晚辈又听秦忠掌门所言,他们在甲一货栈内,足足伤了六人,死了三人,才击倒一具公输铁甲。晚辈敢问,这样的墨家,要如何去守护天下苍生?要用无数如秦忠掌门一般无畏的人命去填么?”

周遭顿时陷入一片沉寂。

“诸位前辈,晚辈方从敌人盘踞的京师内捡回一条命,因而更加清楚,就在我们争论是否应当发展火器的关口,公输与魏阉两家人马,正在紧锣密鼓的进行战备,排除异己,把持朝局。现在东林党已经倒下了,前辈们认为,墨家还能独善其身多久呢?”

左国材说着,略微停顿了片刻,让长老们消化这句话的分量。

“长老们要知道,那皇城之内的魏忠贤,正大力支持公输家炼制其辅助铁甲。有朝一日,公输家的铁甲大军兵临城下时,长老们又该如何应对?是要继续站在这里喋喋不休地争论,火器乃不祥之物,门下弟子不得接近么?”左国材直视着秦承先的眼睛,锐利的目光逼得秦承先不得不暂时避让:“前辈们视为叛逆的戴天德,曾是晚辈的师傅。他教导我武学剑术,行军作战,他是晚辈一生都要为之敬重的师长。他在脱离墨门的二十年里,一直在潜心研究天下大势,研究我们的敌人。现在,他将自己一生的成就送回墨门,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为墨门发来了警告。晚辈永远会记得他的话,他在临别之际,急切地告诉秦忠掌门,‘墨家生死存亡的时刻。很快就要到来了’!”

他转过身,目光环视着大殿之上的所有人:“他为之付出一生的心血,不是用来给长老们束之高阁的;他对墨门的贡献,也远远不是一句所谓的‘墨门叛逆’就能抹煞的!诸位长老,此诚危急存亡之秋!晚辈今日在此痛陈利弊,也许多有失敬,可句句皆为肺腑之言,还望诸位前辈们三思!”

阴影之中的长老们面面相觑,从彼此眼中看见了相同的愕然与思索。当他们的目光再度汇聚到左国材身上时,剩下的情绪便仅剩敬畏了。

“好,好。当真是后生可畏,是我们这些老家伙糊涂了。”秦承先若有所思道。

空气一片安静,什么地方传来了细微的抽泣声。所有人的目光循声望去,这时他们才注意到,角落里的秦忠不知何时蹲下了身子,双拳紧握,周身颤抖,原来已然是老泪纵横了。

暮色渐渐覆盖大地,繁密的星空一点点显现出来,群山之间一片静谧。

墨门学院的大门徐徐洞开,左国材搀扶着情绪激动的秦忠从大院内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怎么谈了那么久?”守候在门外的秦木兰第一时间迎了上去:“爷爷这是怎么了?”

“老爷子可能情绪太激动了,都走不动路了。”左国材面无表情地道。

秦木兰愣了愣,神色一黯:“是因为里面谈的不顺利么?我早就告诉过爷爷,长老会哪有那么好说服?气坏了身子怎么办?可爷爷偏是不听,非要去和长老们争辩,这下彻底死心了吧。”

左国材默默听完秦木兰的抱怨,与秦忠对视了一眼。下一刻,一老一小二人再也憋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在晴朗的夜空下传出老远。

“爷爷。左公子。你们笑什么?”秦木兰一时也有些糊涂了:“难不成。你们把事情给谈妥了?”

“岂止是谈妥?”秦忠笑得白花花的胡子都颤抖起来:“明日起,长老会将责成天机阁、机关密所、墨门学院全部参与木系机关研发的弟子,立即停止手头的制造工作,全力投入对双发连珠铳的研发制造中去!”他一把推开了左国材,摇摇晃晃站直了身子:“天德兄,天德兄你看见了吗?我墨家终于要有自己的火器机关了!你的理想终于得以实现了!”

左国材含着笑看着秦忠的背影,笑着笑着,眼帘又低垂下来。

“戴夫子,你若是能看见这一天,该有多好?”他低声道。

“天德师傅一定会为你而骄傲的。”秦木兰也是满心的欣喜:“我其实也很久没有见爷爷如此开心了,这全是因为左公子你呀,你为我们墨家带来了新的变化。”

“现在,你们的墨家,也是我的墨家了。”左国材淡淡一笑:“长老会商讨之后决定,将我吸纳入墨家内门。秦承先长老为我起了一个化名,名讳墨鸾。今日起,我也是一名真正的墨家子弟了。”他说着向秦木兰深鞠一躬:“往后还请木兰姐多多指正。”

“呀!好好好!”秦木兰惊喜地踮起了脚尖,像个少不更事的小姑娘一般开心地转了个圈:“欢迎左公子归入墨门!那现在起,你便是我秦木兰的直属小弟,啦!作为我木兰姐的小弟,我一定会好好罩着你的!”

“那小弟,便先在此谢过木兰姐啦。”左国材低笑。

“可是为什么要叫墨鸾这么拗口的名字?长老们可真是喜欢刁难人。”秦木兰小声嘀咕着,心下已经开始盘算要怎么盘剥这位新晋小弟,的劳动力了。

可她忽然愣住了,两手僵硬地停在了半空。

左国材毫无征兆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一如京师大战那个夜晚,锦衣卫横行的深巷里。与那时不同的是,左国材的姿态更为从容,却也更为深情。他的拥抱是如此热烈,热烈而持久,像是担忧怀中的女孩会化作一阵风飘走似的。

“左公子,你这是怎么了?”秦木兰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在下,在下一时情难自抑。”左国材颤着声说:“我时常会想,这一路上,若不是秦姑娘的勉励支撑着我,也许我根本到不了这里吧?”

秦木兰这才想起,面前的少年其实也和自己一样脆弱,只是在强作坚强罢了。从京师大战之夜至今,他接连失去了自己的父亲、弟弟、老师,又远离故土千里,殚精竭虑率领墨家人马历经艰辛回到墨村,自己身负重伤不得修养,还得说服墨门固执的长老。

“我都懂,左公子,我都懂。”秦木兰轻声说,一面小心翼翼地拍打着左国材的后背:“左公子一路辛苦了。”

左国材忽然直起身,按住秦木兰的双肩,久久凝视着她的眼睛。他知道那是这世上最摄人心魄的眼睛了。而此刻那双眼睛也在回望着左国材,眼底倒映着头顶的点点星空,像是有一整条星河在其间流动。

“左公子,你。”女孩微微别过脸,躲开了左国材的目光,脸色忽地泛起一阵羞红:“左公子你过分了!心里再苦也不能占你木兰姐的便宜吧?还搂这么紧做什么?快给我松开!”

说着她奋力挣开了左国材的大手,气冲冲地在左国材脚背上踩下一记,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了。左国材吃痛,转眼便清醒过来,愣愣地望着女孩远去的背影。他微微抬手,手中还残留着女孩的发香。于是他回味着方才拥抱的那一刻,嘴角没来由地勾起了一抹傻笑。

“年轻人的爱情呐。”远处的秦忠欣慰地看着二人,低低一笑,又仰头望向头顶的星空,长出了一口气。

“终于要开始了,老伙计。”他沉沉道。

天启五年八月,墨村总坛上下骤然动员起来。无数图纸在天机阁内如流水般发往墨家各部,铁匠铺内灯火彻夜不休,无数火铳磨具在此打造又废弃。他们在打一场争分夺秒的战争,战争的胜利者将在未来的对阵中占据先机。可墨家在火器研发领域储备的不足,在研发工作进行之初便立刻浮现。失去了浸淫火器机关术二十年的戴天德的指导,一切从零开始的墨家对着仅有的一支连珠铳成品陷入了沉思。而随着时间推移,每个人心底都开始涌现出隐约的忧虑墨家是不是已然在这场关乎生死存亡的军备竞赛中,落后外界太多了? CH90zFJUxJ60fhSNr5nGZGREQIodElJQNjxE4Z1xhNxvaS4db3RdWIeFIKqxBnu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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